紫菱洲,綴錦樓
迎春面頰粉紅,乘着胳膊起得身來,刺繡着迎春花的淺白色小衣之下,尖尖小荷,驚鴻乍現。
“姑娘,你醒了?”小丫鬟繡橘察覺到繡榻動靜,近前,向迎春柔聲問道。
迎春拿過一方帕子擦了擦額頭的細汗,取過涼茶,“咕咚”,“咕咚”喝了幾口,那張桃腮凝荔的臉蛋兒兩腮紅撲撲的,拿過一把香妃扇扇着風,柔聲說道:“這天挺熱兒的,司棋呢?”
繡橘輕笑道:“姑娘,司棋姐姐去招待珩大爺去了。”
迎春驟然聞聽賈珩之名,因爲剛纔夢中就已夢到,芳心不由狂跳了下,嬌軀輕顫,粉膩的臉頰嫣紅如血,連忙將夢中的一些羞人場景驅散,問道:“珩大哥他怎麼來了?”
“珩大哥說是過來找姑娘說話的,與表小姐一同過來的。”繡橘柔聲說着,眼眸一轉,也不知打着什麼主意。
“找我的?”迎春想了想,將一雙白生生的小腳丫穿進繡花鞋,低聲自語道:“倒是稀客了。”
珩大哥一向最爲忙碌,她一年也見不到幾回,平常在府中也很少打着照面,這過來怎麼找她做什麼呢?
這時候,一個嬤嬤笑道:“二姑娘,大奶奶在表小姐屋裡呢,姑娘如是醒了,不妨去見見。”
迎春愣了下神,不敢怠慢,連忙應道:“等會兒,我就過去。”
綴錦樓,廳堂之中,賈珩拿過邢岫煙的一根簪子,尋了一方手帕包好,珍而重之地放進懷中。
而邢岫煙同樣拿着賈珩贈送的玉佩,小手握住之時,入手溫膩致潤,也取了手帕,放在心口處藏着。
做完這些,已是霞飛雙頰,眉眼低垂。
邢夫人看向兩人交換信物,心頭愈發落定,欣喜過望,笑了笑說道:“珩哥兒,那就先這樣說着了。”
然後看向一旁嬌羞不勝的邢岫煙,笑道:“岫煙,我過去了,不耽擱你們說話了。”
邢岫煙聽着明顯帶有撮合之意的邢夫人,一張粉膩如雪的臉頰紅若胭脂,含羞帶怯地坐將下來,手中捏着帕子,也不怎麼說話。
姑母這叫什麼話?她和珩大哥訂了親,還要怎麼說話?
賈珩擡眸,打量着那眉眼如出雲之岫的少女,目光微動,心底難免生出幾許喜愛。
邢岫煙的品格在紅樓原著中雖然沒有怎麼描寫,但身上那股魏晉的雅緻氣韻,卻少有人能及。
而在這時,外間一個嬤嬤,輕笑說道:“大太太,二小姐來了。”
邢夫人白淨面皮之上笑意繁盛,說道:“二丫頭過來了。”
說話的工夫,只見一個身材閤中,肌膚微豐,身穿紅色衣裙的少女,從外間過來,碎步近前,向着邢夫人規矩行了一禮,說道:“見過大太太。”
“迎春丫頭,我的兒,過來讓爲娘看看。”邢夫人笑着說道。
這半年過來,邢夫人也情知那位珩大爺在意着園子裡幾個姑娘,較之往日就多了幾許熱切,就拉過迎春的素手,嘖嘖稱歎道:“看着比年初又長高了一些,又出挑兒了許多。”
被邢夫人一改往日的親切地拉着迎春的手,無疑讓迎春頗不適應,一張神情木訥的面容上,眉眼間滿是侷促不安。
賈珩也起得身來,擡起溫煦的眸光看向迎春,溫聲說道:“二妹妹剛起來吧,這邊兒切好的西瓜,過來吃着一牙。”
迎春偷偷瞧了一眼那少年,怯怯說道:“謝謝珩大哥。”
然後,在一旁的繡墩上落座下來,但並未去拿着西瓜,一副溫柔靜默之態。
邢夫人輕笑道:“你們幾個好好說着話,二丫頭,你表姐現在與你珩大哥訂了親事,以後更是一家人了,都不必外道兒。”
此言一出,迎春心頭微驚,擡起嬌憨、柔美的臉蛋兒,將訝異目光投向一旁的邢岫煙,又在賈珩臉上略過一眼,問道:“什麼時候的事兒?”
不知爲何,少女心頭忽而生出一股悵然,心緒中涌起酸澀。
賈珩聽得迎春主動相詢,心頭詫異了下,接話說道:“剛剛定下的,二妹妹。”
迎春聞言,“嗯”了一聲,又不再言語了。
這時,邢夫人笑了笑,道:“珩哥兒,我回去就籌備着了,等過三兩個月,挑個良辰吉日,咱們再將婚事給辦了。”
賈珩這種少年國公,一諾千金,顯然不會反悔,但邢夫人仍然擔心夜長夢多,還是早些成親爲好。
賈珩點了點頭,道:“有勞大奶奶操持了。”
邢夫人聞言,面色變了變,心底只覺一陣舒坦。
不由想起當初因爲大老爺與這少年的齟齬,今日竟能得這少年如此禮遇,竟有一種熱淚盈眶的感覺。
只怕過了一段時間,他還要叫自己一聲姑母呢。
邢夫人心頭得意想着。
待心滿意足的邢夫人領着嬤嬤、丫鬟離了廂房,室內一下子就剩下賈珩與邢岫煙、迎春三人。
此處綴錦樓林蔭遮蔽,湖水環繞,午後許久,暑氣漸漸下去,一股幽涼之氣自林間襲來,瀰漫了室內。
迎春性情木訥,岫煙分明正處羞澀之中,微微垂下明眸,賈珩端起茶盅,輕輕抿了一口。
司棋開口道:“姑娘,不如先吃西瓜吧。”
迎春道了一聲謝,拿起西瓜開始食用着。
賈珩轉眸看向邢岫煙,少女那張妍麗無端的臉蛋兒白裡透紅,對着那目光,不由將螓首湊到一旁。
賈珩打破沉默,開口說道:“岫煙,咱兩個下局棋吧。”
到了迎春的地盤,下棋倒是最適合的事兒,閒敲棋子落燈花。
而與邢岫煙培養感情,其實也非一朝一夕,他並不覺得定下親事就是收了邢岫煙。
這有着林下風致的少女與誰定親,恐怕免不了方纔一番少女不勝涼風的嬌羞。
這對他,又有什麼成就感可言?
得到一個女人的心,透都尚且是第一步,遑論是名義上的定下親事?
邢岫煙此刻也稍稍定下心神,“嗯”地應了一聲,這會兒司棋連忙笑着一方棋坪,輕笑道:“平常沒事兒的時候,我們家姑娘和表小姐也下棋解悶兒。”
“圍棋用時時間太長了,先下局五子棋吧。”賈珩笑了笑道。
邢岫煙也知曉平日家中所下的五子棋,倒也不用賈珩講說規則,柔聲道:“我們姊妹也時常下這個,不用太費心神。”
賈珩拿起一顆黑色棋子,“啪嗒”一聲放在棋坪上。
邢岫煙也拿起白色棋子放在上面,不大一會兒,兩人就有來有回。
迎春吃了兩塊兒瓜,拿手帕擦了擦嘴,悄然走近過去,坐在繡墩上,看着兩人下棋。
賈珩道:“岫煙這段時間在家裡都和二妹妹做些什麼?”
邢岫煙玉容浮起紅暈,抿了抿粉脣,柔弱依依的聲音帶着幾許羞意,道:“下下棋,看看書什麼的,別的也沒做着什麼。”
賈珩道:“那倒也自得其樂。”
說着,輕聲道:“這局輸了,二妹妹過來接着一局吧。”
嗯,這話就有些古怪。
迎春正在看着兩人對弈,聞言芳心羞喜,輕柔說道:“好呀。”
說着,來到軟榻坐下,看向那少年,忽而想起夢中被抱着下棋的場景,恍若新荔的臉蛋兒浮起淺淺紅暈,坐在賈珩方纔的位置。
而賈珩這會兒起身,已落座在繡墩上,司棋笑着端過一個茶盅,道:“珩大爺,喝茶。”
其實按說,姑娘該藉口有事讓表小姐和珩大爺單獨說話的,但現在也顧不得這些了。
賈珩端起茶盅,輕輕呷了一口,好整以暇地看向兩個少女下着棋,午後慵懶日光從窗戶中投映着的竹葉搖曳在橙色棋坪上,也落在兩隻白皙如玉的小手上。
心底不由響起兩句詩。
寶鼎茶閒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
不得不說,曹公借寶玉之口所吟的這首詩,藝術水平頗高,合配此情此景。
喝了兩口茶,忽而想起鴛鴦,先前是答應了鴛鴦去看看她的,只能等稍晚一些了。
迎春與邢岫煙下着五子棋,輸了,轉眸看向那少年,道:“珩大哥,你來吧。”
賈珩輕笑了下,說道:“迎春妹妹,咱們一人下三局,也省的不停輪換了。”
迎春聞言,眉眼低垂,輕聲“嗯”了一聲,歸攏好棋子,重又開始放着。
賈珩看向那氣韻寧靜的少女,讚道:“岫煙棋力比之二妹妹還要勝之一籌。”
邢岫煙柔聲道:“二妹妹今日心不在焉的,我平常都是下不過她的。”
迎春玉頰羞紅如霞,柔柔說道:“我下五子棋原不是表姐的對手的。”
兩人說着話,又是下了一局,也不知是剛剛賈珩說話的緣故,迎春這會兒心底深處生出幾許爭勝之心。
賈珩轉眸看向一旁侍奉茶水的司棋,道:“你們家姑娘在這兒還好吧?”
司棋笑了笑道:“好。”
一旁的繡橘眼眸閃了閃,說道:“大爺,姑娘諸事順心,只有一項不好。”
賈珩放下茶盅,說道:“哦?”
小丫頭看了一眼門口,也不知瞧着誰,低聲道:“這平常有個什麼新鮮點心和吃食,那奶嬤嬤先自己嚐了去,平常更是一味賭錢吃酒,偷着姑娘的衣物首飾去典當換銀,這兩天攢珠擂絲金鳳也不知去向,我還說二姑娘待大爺大婚那天府裡熱鬧,要戴着呢。”
賈珩面色微凝,說道:“攢珠累絲金鳳?”
此事原著之中也有提及,迎春屬於那種拿根針扎一下,都不知道喊疼的性情,奶嬤嬤偷拿着累絲金鳳。
繡橘道:“就是,原是大爺的喜慶日子戴着的,各房姑娘都有,只有姑娘那天戴不着。”
賈珩看向也捏着棋子的迎春,說道:“二妹妹,可有此事?”
迎春連忙搖了搖頭,柔聲道:“不曾有着。”
邢岫煙手中捏着一顆棋子,如出雲之岫的秀眉微微蹙起,擡起清麗玉容,眸中霧氣幽然,現出思索。
賈珩目光寧靜無波地看向那少女,問道:“二妹妹,在我面前還要說謊?”
迎春嬌軀劇震,眸光恍惚了下,抿了抿粉脣,聲音纖弱道:“珩大哥,許是讓司棋收起來了。”
繡橘道:“姑娘可別胡說了,司棋姐姐何時收起來了?是讓那奶嬤嬤拿起當了去,姑娘就該問老奶奶一聲,只是臉軟怕人惱,如今竟怕無着,等月中十五要都戴時,獨咱們不戴,是何意思呢?”
迎春嘆了一口氣,說道:“她也未必是當了去的,許是拿去玩着,等過段日子也就送了來。”
邢岫煙凝眸看着兩人說話,將目光投向皺眉不語的賈珩。
其實迎春爲乳母所欺,邢岫煙也知曉一些,但邢岫煙因爲是客人,也不好多言。
尤其是迎春太過逆來順受。
賈珩沉聲道:“二妹妹不必爲那奶嬤嬤找補,繡橘所言必是有據,司棋,你去將那奶嬤嬤喚將過來。”
迎春聞言,嬌軀一顫,垂將下來螓首。
而邢岫煙柳葉細眉之下,凝眸看向那少年,面上若有所思。
他這是要幫着二妹妹處理着這樁事兒?
賈珩拿起茶盅,輕輕抿了一口,氣定神閒。
迎春這個性格,也該是藉機改易一些了。
而不多時,司棋已經喚着一個老嬤嬤,那嬤嬤其實也就四五十歲,臉上皺紋叢生,但目光見着一股精明之氣,此刻被喚將過來,已是畏懼的不行,近得前來,垂着手。
“大爺。”奶嬤嬤徐氏瞧了一眼那少年,聲音已經開始打着顫兒,低聲說道。
賈珩目光冰冷地看向那嬤嬤,沉聲道:“我且問你,二妹妹的攢珠累絲金鳳,是不是你偷偷拿去了?”
嬤嬤支支吾吾,否認道:“回大爺,這不是姑娘放着,我如何知道?”
賈珩眉頭皺緊,冷聲喝道:“在我面前,你還敢不老實交代?”
畢竟賈珩是屍山血海養成的凜然氣度,此刻氣勢無形散發,頓時讓那嬤嬤面色一白,“撲通”一聲跪將下來。
賈珩道:“那攢珠累絲金鳳到了何處?再不如實言明,就按奴盜主財物罪,解送京兆府問罪!”
嬤嬤聞言,心頭一時大懼,身形哆嗦不停,但到了嘴邊兒的話仍是爲自己開脫,說道:“大爺,我一時糊塗,是家裡孫子生了病,無錢治病,纔將那攢珠累絲金鳳當了去,換了銀子,請了郎中。”
繡橘怒道:“胡說!明明是你當了銀子前去吃酒耍錢,哪裡來的請郎中抓藥?”
徐氏哭泣道:“也是家裡一時窘迫,正要說着贖將過來的,還望大爺恕罪。”
賈珩看向那徐氏,沉聲道:“平常典當二妹妹的那些衣物,也是你孫子生了病?去請了郎中?”
那嬤嬤一時語塞,旋即叫屈喊冤說道:“冤枉,我哪裡當過哪些衣物?”
繡橘柳眉倒豎,斥道:“又在狡辯?哪一個不是你偷偷當了去,現在都沒有將衣物贖回來了,一樁樁,一件件,我可給你記得清清楚楚的。”
賈珩冷聲道:“看來是積年慣犯了,如今行跡敗露,仍在滿嘴謊言,實在可恨!”
這會兒,那奶嬤嬤徐氏聽着賈珩語氣不善,心頭一凜,看向迎春,說道:“姑娘,你說句話啊,你從小吃我的奶長大的,忍心看着嗎?”
迎春抿了抿粉脣,玉顏上見着爲難之色,柔聲道:“珩大哥,她想來也是無心之失。”
正要說着,忽而一旁的司棋拉了下少女的手,以目示意。
這個時候,大爺處置着那婆子,姑娘怎好幫着說話,這不是拂了大爺的面子?
賈珩卻沒有理着,而是沉聲道:“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司棋,去從庭院中喚着幾個嬤嬤捆了她,送到京兆府去!”
司棋聞言,應了一聲,就欲轉身離去。
那奶嬤嬤聞言,臉色微白,頓時磕頭如搗蒜,急聲說道:“大爺,我錯了,饒了我這一遭兒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送到京兆府,哪裡還有她命在?
賈珩轉眸看向迎春,叮囑說道:“二妹妹,這些惡奴慣會欺主,如不及時懲治,勢必蹬鼻子上臉,愈發欺壓主子,二妹妹不可太寬縱了。”
迎春玉容微白,見着那奶嬤嬤徐氏被託走,心頭有些不忍,貝齒咬着櫻脣,說道:“珩大哥處置就好了。”
賈珩沉吟說道:“二妹妹下次碰到這事兒又如何處置?”
其實,這時候女子的名節重着一些,如是將乳母送官,也有些影響到迎春,這等事兒一般是攆將出去,然後主家落得仁厚之名。
在原著中,賈母也是這般處理的,但此法也有弊端,容易寬縱了下人。
當然他還是藉此鍛鍊着迎春。
迎春一時未明其意,想了想,道:“不如攆將出去就是了。”
賈珩道:“如再有下次,稟告了你鳳嫂子,先讓她將人打將一頓,再攆出去,可聽明白了?”
迎春對上那灼灼目光,芳心微震,點了點頭道:“明白了。”
這時,幾個嬤嬤已經在司棋的引領下,進得屋中。
賈珩看向徐氏道:“這次就聽着二妹妹的,不送你見官。”
迎春心頭一震,轉眸看向那少年,卻對上一雙鼓勵的目光,道:“下次再碰到這種事兒,二妹妹自己來處置。”
對上那一雙溫煦目光,迎春點了點頭。
繡橘道:“珩大爺,這奶奶還有個兒子喚王住的,王住媳婦兒也在綴錦樓伺候着,也慣常欺負着我們家姑娘,要攆就一併攆將出去吧。”
賈珩聞言,看向司棋,問道:“司棋,可有此事?”
司棋聽得詢問,默然了下,終究頂不住那目光的壓迫感,說道:“珩大爺是有這一場事兒。”
賈珩沉吟片刻,看向司棋,道:“都捆將起來,將這徐氏打上四十板子,王住兒連同媳婦兒一同打上二十板子,一併攆將出去,再不許進賈府。”
司棋聞言,心頭一震,連忙應道:“是,大爺。”
待司棋領着一衆嬤嬤,將那面如死灰的徐氏押着出去。
邢岫煙端過茶盅,柔聲說道:“珩大哥,喝口茶消消氣。”
賈珩接過茶盅,看向眉眼似嵐煙浮動的少女,嘆道:“二妹妹這個柔順的性子,以後嫁了人有了婆家,只怕還要不少吃虧的。”
迎春聞言,芳心砰砰直跳,豐潤臉頰已是羞紅如霞。
她這輩子還要嫁人的嗎?她原是想在這園子裡住着一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