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城外
齊王陳澄淚流滿面,仰起胖乎乎的臉龐,說道:“父皇,皇爺爺在側,兒臣請父皇退位榮養,保重龍體,兒臣定當中興大漢。”
可以說,如果崇平帝借坡下驢,順勢應下,還真讓齊王辦成了此事。
而此刻,圍觀的衆臣見得這一幕,更多還是沉默不語。
或者說,這等陳漢宗室的家事,一時情況不明,倒也沒有人敢出言。
但內閣次輔李瓚卻出班,臉上滿是義正言辭之色,冷聲道:“齊王休得妄言!聖上自登基以來,夙興夜寐,嘔心瀝血,自北疆至西北,北逐寇虜,開疆拓土,揚威四方,何謂窮兵黷武?你今日膽敢逼迫君父,如此悖逆人倫孝道的畜生之舉,可知蒼天有靈哉?”
李瓚出言之後,也好似拉開了聲討齊王陳澄的序幕。
戶部尚書齊昆也訓斥說道:“齊王,即刻向聖上請罪,念你懵懂不知事,受奸臣蠱惑,聖上可既往不咎。”
而後,吏部尚書姚輿道:“齊王,如此逼迫君父,更是在上皇出殯之日,天下人人得而誅之!”
禮部侍郎柳政也紛紛訓斥,一時間,對齊王的逼宮之舉呵斥之聲不絕。
但更多是朝堂重臣聲討,與先前的科道言官形成了鮮明對比。
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出班呵斥。
崇平帝冷冷看了一眼韓癀,心頭冷哂。
身爲內閣首輔,輔佐陰陽,調理陰陽,此刻不當先率百官申斥,卻冷眼旁觀?真是朕的好臣子!
只怕廢除新政,正合了彼等的心意!
見齊昆以及李瓚出班,韓癀原本正在出神,似乎也意識到什麼,嘴脣抿了抿,想要開口,但這會兒落於諸臣之後,怎麼都有些突兀。
忠順王陳榮高聲道:“此爲我大漢宗室家事,爾等皆是外臣,聽命即可,無權置喙!”
然而這時,就聽到城門處傳來“噠噠”的馬蹄聲,似乎大批軍兵源源不斷趕來。
齊王瞥了一眼,面上現出自信,看向崇平帝,說道:“父皇,城中兵馬已在兒臣手中,父皇,還請隨兒臣回京,父皇這些年爲國事操勞,身子骨兒不好,還請到重華宮榮養。”
等他即位之後,再下旨收拾那賈家,一雪前仇,然後降詔廢除新政,給從龍之臣加官進爵,安撫羣臣。
不然,真的弒殺君父?
那才真是蠢笨如豬,暴虐乖戾!
彼時,天下皆反,勤王兵馬能夠將神京圍個水泄不通。
真以爲他是傻的?
還有大伯和忠順郡王兄多半不安好心,讓他弒殺君父,最好再誅殺了魏楚兩藩,手足相殘,然後,他們忠順一脈順勢登基?
崇平帝冷聲說道:“陳澄,朕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拿下陳榮父子,束手就擒。”
齊王面色詫異,道:“父皇,”
而忠順王冷笑道:“四弟,你束手就擒吧,當初父皇爲了我大漢社稷,尚且退至重華宮榮養,四弟,如今到你了。”
當初能夠逼迫隆治帝退位,忠順王顯然也出了不少力氣,幫着參與了政變,如今也算是輕車熟路。
崇平帝目光冷漠地看向忠順王,說道:“狼子野心。”
“來人,相送上皇回重華宮,送大行皇帝至恭陵安葬。”忠順王此刻目中冷意閃爍,高聲道。
頓時,就有兵丁近前,向着龍輦周圍的錦衣府衛逼近。
而汝南侯衛麒則是領兵,死死護住崇平帝以及一旁的太上皇靈柩。
當然,也沒有人驚擾太上皇隆治帝的靈柩棺槨。
甚至這個時候,後方送葬太上皇的後宮女眷,也無人理會,全部衝着崇平帝而來。
就是要逼迫崇平帝就範。
事實上,灞橋之上,除了漢廷的官吏、軍將以及內監,根本就沒有百姓,雖然發生了一次逼宮,但事後依然沒有多少人知道。
普通百姓只能霧裡看花,衆說紛紜。
然而,這時,忽而聽到城門方向傳來喊殺聲,那兵器碰撞以及廝殺的聲音讓齊王心頭一驚,有些不明就裡。
而忠順郡王陳泓則凝眸看向不遠處,目瞪口呆。
只見大批騎軍將在謝再義的率領下,已經殺到。
京營大將,大漢一等忠勤侯謝再義此刻挽弓搭箭,快馬而來,向着忠順郡王陳泓射殺而來。
“嗖!!!”
箭矢破空而來。
忠順郡王陳泓心頭一緊,只覺亡魂大冒,連忙向着一旁躲去。
“噗呲!”
羽箭穿胸而過,陳泓心頭一驚,後背沁出一股冷汗。
顯然這羽箭不是朝自己而來,朝着前面想要襲殺龍輦的軍將而去。
嗖嗖!
又是連連幾箭,恍若雨下,不少士卒中箭到底,慘叫連連。
“驚擾聖駕者死!”謝再義在遠處高聲說着,如同雷霆,傳過重重人流,震動人心。
此刻,軍卒廝殺不停,而大批騎軍已從四面八方而來,圍剿着齊王府的府衛以及忠順郡王裹挾的京營將校。
而崇平帝冷聲道:“陳澄,朕問你,你可知罪?”
不僅如此,京營騎軍仍從四面八方而來,向着王府叛軍圍攻而來。
而練武營都督僉事俞士金,耀武營參將儲伯俊,振威營都督同知伍鳳超等人,也在城門口領兵三千,與京營的平叛兵馬混戰一起。
齊王陳澄見得此幕,一時間有些傻眼。
陳泓急聲道:“挾制了人,要挾京營,我們還有轉機。”
忠順王陳榮也急聲道:“大侄子,事到如今,何不行險一搏?!”
崇平帝在龍輦上,面色冷冷地看着幾人,雖然隔着十幾個府衛,但對齊王等人而言卻恍若一道天塹。
縱然陳泓身旁的扈從想要接近那龍輦,卻被牢牢阻擋住。
崇平帝神色淡漠地看向齊王陳澄,說道:“陳澄,你真要造反?”
謀逆作亂,但也是他的長子。
這位帝王眼前恍惚了下,似乎想起多年之前的下午,那天抱着一個襁褓中的大胖小子,心頭難掩激動,來回踱步着,不停喃喃說道:“我有兒子了。”
這一幕,恍若昨日。
陳澄已經萬念俱灰,如何不知一切都在崇平帝的籌謀中,“噗通”一下跪將下來,痛哭流涕道:“父皇,都是大伯挑唆我的,我也不想的,父皇。”
忠順王:“……”
陳泓見得此幕,也有些傻眼。
而一旁的王府長史竇榮面如土色,閉上了眼眸。
天子早有防備,大勢已去,他們完了。
賈雨村臉色蒼白,心頭只有一個念頭,完了。
什麼名達閣部,入值軍機,都成了夢幻泡影,只怕這般下去,就連身家性命也會不保。
賈雨村心頭顫慄,只覺手足冰涼。
而此刻,在後宮妃嬪的女眷朝班中,馮太后身旁的晉陽長公主,妍麗玉顏上也有幾許訝異之色,說道:“母后,皇兄似乎早有防備。”
馮太后握住晉陽長公主的手,說道:“先等等吧。”
說着,看向自家女兒。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荔兒比京城要容顏豐腴了一些,身上也有一股……
其實以馮太后養育過子嗣的見識,麗人那盈月中偶爾逸散的奶香奶氣,還是能夠猜測出一些真相的。
另一邊兒,端容貴妃與宋皇后對視一眼,都從對方臉上看出一抹輕快。
如果真讓那齊王榮登大寶,她們大概也要去重華宮陪着陛下了。
魏王、楚王兩藩,心頭也暗暗鬆了一口氣。
他們就知道,父皇定然有着防備之策。
也不知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如一衆妃嬪當中的那位吳貴人,秀眉緊皺,貝齒咬着粉脣,心頭暗暗着急。
但如今,齊王以及忠順王父子皆已暴露人前,這位麗人也有些無計可施。
而此刻,聽到周圍的喊殺聲,忠順王陳榮以及陳泓兩人都有些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而周圍反叛的兵丁在京營的絞殺下,抵抗之勢愈發微弱。
灞橋之上的兵丁在齊王府典軍的帶領下,殺散攔路的兵丁,幾十個兵丁逐漸接近兩人,看向那跪在地上請罪的齊王,說道:“王爺,走。”
齊王陳澄這會兒卻體若篩糠,渾身顫抖不停,剛要站起身來,卻聽那龍輦上傳來冷喝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陳澄,你還要到哪裡去?”
齊王陳澄聞言,肥胖的身軀劇烈一震。
齊王陳澄哭訴道:“父皇,兒臣知罪。”
而此刻,說來也巧,就在灞橋以東,同樣看見煙塵滾滾,一面面刺繡着“漢”字的火紅旗幟,幾如火焰一般燃燒了天空。
正在廝殺中的衆人就是一愣。
一個將校眼尖,高聲道:“是衛國公的旗幟,衛國公到了!”
原來自賈珩從山東分兵以後,晝夜兼程,領三千騎兵,不計折損、掉隊,急速奔向長安城。
終於在事發的這一天抵達了長安城。
賈珩此刻在馬匹上,手持一把鑌鐵長刀,領兵穿過灞橋,朝着齊王府層層圍攏的府衛殺去,京營鐵騎何其悍勇,此刻馬刀揮舞,叛軍哀嚎聲連連,盡皆化爲刀下之鬼。
而正在龍輦中的崇平帝此刻也心神微震,目光眺望遠處的騎軍馬隊,最後一絲擔憂也徹底放下。
而龍輦中的晉陽長公主身形也不由坐直幾許,柳眉之下,瑩潤如水的美眸見着癡癡思念。
馮太后訝異道:“賈子鈺?咸寧的駙馬?”
晉陽長公主語氣重難掩欣喜,說道:“母后,這應該萬無一失了。”
他這是回來了。
而此刻,咸寧公主以及李嬋月,臉上同樣現出欣喜之色。
“先生回來了。”李嬋月藏星蘊月的眸子中現出喜色,柔聲說道。
一旁的宋妍,雪膚玉顏的小臉上也有幾許喜色流溢,秀氣的眉頭下,明眸凝睇含情。
而不遠處正在與端容貴妃坐在一起的宋皇后,看向那遠處的“衛國公賈”幾個大字,心頭也有些欣喜,美眸中怔怔失神。
那小狐狸,這是回來了?
而麗人放在身前因爲剛纔情勢危急,交迭攥緊的素手,也不知出於什麼心理,鬆將開來,竟是下意識地輕輕撫了下還未隆起的小腹。
此刻,忠順王陳榮以及忠順郡王陳泓,更爲絕望。
忠順王急聲道:“泓兒,走。”
事到如今,大勢已去,政變之事一切休談。
但這時候纔想走,顯然已經爲時已晚,隨着鐵蹄隆隆之聲響起,賈珩率領京營鐵騎,如同一股洪流席捲了執兵阻擋的齊王府府衛以及陳榮父子豢養的死士。
轟!
眨眼之間,賈珩已經率領一衆親兵風馳電掣地殺至近前,所過之處,叛軍以及府衛兵馬無人能敵,皆化爲團團齏粉。
賈珩快馬而來,手中一把長刀揮舞的風雨不透,斬殺了兩個攔路的叛軍士卒,高聲道:“降者免死!”
他主要是擔心這些府衛兵馬狗急跳牆,然後朝女眷動手。
隨着賈珩的到來,這場叛亂已經沒有了絲毫懸念,待鐵騎屠戮着府衛士卒,除個別忠順王父子豢養的死士外,皆陸陸續續丟下軍械,向京營騎軍請降。
而忠順王陳榮面色變幻,一旁的忠順郡王陳泓,面上現出一抹難看,此刻前後都是兵馬,上天無路,下地無門。
“還不跪地請罪,更待何時!”崇平帝身旁的戴權,開口斥道。
陳榮冷笑一聲,目光灼灼地看向那龍輦所在,說道:“我父子爲使大漢神器不落賈氏之手,何罪之有?”
經此一事,他定然難以保全,不過一死而已!
只可惜那賈珩小兒,勢力愈發龐巨,將來篡陳氏天下者,必是賈珩小兒!
而陳榮此言,卻讓崇平帝皺了皺眉,冷哼一聲,臉色鐵青。
挑撥離間耳!
而周圍的文武羣臣都暗暗皺了皺眉,只當沒有聽見這話。
陳泓則是轉頭看向那跪地叩頭,癱軟成一團的齊王,心頭不由涌起怒火,罵道:“如是方纔當機立斷,也不會落於今日,真是蠢笨如豬!”
方纔如果不是廢話太多,直接殺了龍輦中的那人,然後再將魏楚兩藩和宋家妖后誅殺殆盡,豈會有現在的窘迫之境?
但齊王顯然不會弒殺崇平帝,給自己留下一個洗不掉的污點,而且弒殺自己的父親,無疑需要很強的心理素質。
然而,此刻,謝再義以及人羣中潛藏冒充內監的錦衣府衛,已經牢牢守住了崇平帝的龍輦,不使歹人近前。
“拿下陳榮父子!”崇平帝的淡漠聲音自龍輦中響起,似乎不帶絲毫喜怒。
頓時,就有相關府衛近前,一下子按住陳榮與陳泓父子的臂膀,不待二人掙扎,就已用繩索牢牢捆縛住,此外幾個錦衣府衛還拖住了齊王陳澄那肥大的身軀。
賈珩此刻一路而來,來到龍輦之前,拱手道:“微臣見過聖上,聖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崇平帝問道:“子鈺你不是在山東,你爲何會在這裡?”
子鈺爲何會在這裡?難道趁亂……嗯,應該不可能,否則如何會只帶了這麼一些兵馬。
賈珩目光堅定,拱手道:“微臣圍剿山東兗州之寇後,水淹大捷以後,得知陳淵等人與齊王、忠順王勾結,刺殺上皇,以國喪出殯之時襲殺聖上,遂率輕騎,星夜倍道,前來救駕!”
他這一路差不多長途奔襲,比之六百里加急都不遑多讓,先前他讓瀟瀟飛鴿傳書給錦衣府,看天子的架勢,錦衣府似乎沒有收到?
或許這時候信鴿傳播信息也未必可靠,尤其是雷暴雨多發的夏天,信鴿容易丟失消息。
也有可能是瀟瀟故意……
所以,不好說。
崇平帝見得那熟悉的少年,道:“子鈺來的正好,兗州府那邊兒也取得了大捷?”
其實,是京中諸衙司上下都在忙着太上皇弔唁、出殯的事兒,還要清查歹人,進而兵部那邊兒還是出了紕漏。
賈珩沉聲道:“李延慶被斬,豪格被生擒,陳淵不知去向,我大漢京營騎軍殲敵四萬餘,山東之亂已平,陛下,這應是陳淵和陳澄等人的調虎離山之計,想要以山東白蓮教叛亂牽制我大軍,然後在京中謀逆。”
今日一見天子,果然毫髮無傷。
其實這種陰謀涉及的主體太多,很容易走漏風聲,天子手下在京中眼線無數,得知消息也只是時間問題。
崇平帝瘦鬆眉之下的冷峻目光復雜地看向那蟒服少年,見得那瞳孔中的血絲和臉上的倦色,說道:“朕已有所知悉,就是在逼宮於朕而已。”
第一步先將賈子鈺調出京城,然後謀害上皇,借國喪出殯之日,逼迫他退位,立齊王爲嗣,這一環套一環。
念及此處,中年帝王瘦鬆眉挑起,目光冷冷地看向齊王陳澄,道:“孽畜!上皇何等厚愛於你,竟施此辣手?”
齊王陳澄臉上卻現出茫然,說道:“兒臣不知啊,這些都是大伯還有陳泓做的,兒臣真的不知道。”
忠順王:“……”
而遠處的文武百官,見得那立身在龍輦之前的蟒服少年,心頭也有些震驚莫名。
這位衛國公又在山東平定了叛亂,這不容易,這千里奔襲,前來救駕,這番忠心……
崇平帝冷聲道:“來人,將這三人押入詔獄,聽候發落!”
出了齊王謀逆,甚至忠順王父子謀刺上皇的這等惡逆之事,崇平帝自然無法再送葬太上皇的棺槨靈柩,不說再有襲殺之事又當如何,就是這樣大的家醜,也需要崇平帝返回京中收拾殘局。
當然,太上皇的靈柩也不可能再擡回去,只能當無事發生一樣,照常安葬。
而後,崇平帝定了定心神,轉眸將目光看向內閣首輔次輔李瓚,說道:“李閣老何在。”
“微臣在。”李瓚聞聽此言,面色一肅,拱手道。
“你護送着上皇靈柩和棺槨前往恭陵安葬,勿要耽誤了吉時,朕攜諸宮妃和文武百官回宮。”
他可沒有忘記,方纔那些隨着陳澄一同逼他退位的好臣子!
李瓚拱手道:“微臣遵旨。”
而一旁的韓癀面色變了變,心頭無力地嘆了一口氣,方纔心神恍惚之下,卻已然徹底失了聖眷。
只怕這首輔,也做不長了。
而韓癀雖然心不在焉,尚算好的,先前那些跪地懇請崇平帝退位的科道言官,臉上慘白,已是手足冰涼。
這時,馮太后卻打發了內監,尖聲尖氣說道:“太后懿旨,與晉陽長公主相送上皇至恭陵,陛下先回宮中,處置諸事。”
崇平帝默然了下,嘆了一口氣,說道:“兒臣謹遵懿旨。”
這樣以太后懿旨吩咐崇平帝回去,也是兩全之法。
賈珩看着這一幕,其實崇平帝依然相送上皇至恭陵安葬,倒也不可,看來經此一事,天子也頗受打擊。
而後,人員分爲兩撥,崇平帝與押送着陳榮父子以及齊王陳澄的錦衣府衛返京,而賈珩與忠勤侯謝再義也一同返回京城。
至於賈珩帶來的兵馬,則一路護送着送葬隊伍前往恭陵。
而整個神京城,乃至整個大漢朝,受這場“逼宮”的事件的影響,也隨着時間慢慢發酵。
一場前所未有的風暴正在醞釀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