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6章 但夏金桂,偏偏只有一個……
子夜時分,梨香院
廂房之中,陳設於軒窗下的高几,蠟燭燭火無聲燃着,屋內明亮煌煌,人影憧憧。
薛姨媽坐在炕上,手中拿着一方帕子,其上分明包着兩個晶瑩剔透的月形耳墜,感慨道:“這宮裡的手藝,比着外間的就是不一樣,還有這材質應是西洋進貢的水晶?”
寶釵落座在一旁的梨花木製椅子上,鶯兒端上茶盅道:“姑娘,喝茶。”
寶釵“嗯”了一聲,伸出白膩如霜的小手,托起茶盅,看了一眼自家母親手中的耳墜。
她瞧着也有些喜歡,只是這樣的耳墜,她卻不好帶着。
薛姨媽將耳墜遞給同喜,讓其原樣包好,臉上現出一絲感慨,語氣不無豔羨說道:“乖囡,你說你嫂子怎麼就那般大的福氣,說來她攏共纔多大一點兒,可這就是一品誥命了,還有宮裡皇后娘娘的封賞,這都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恩賞。”
寶釵放下茶盅,少女豐美、雪膩的臉蛋兒上,神色莫名,輕聲道:“媽,一山更望一山高,如總是羨慕旁人,只是自尋煩惱了。”
“倒也不是羨慕,只是想着,咱們女人一輩子,唯一的終身大事就是嫁人,這珩哥兒媳婦兒就是嫁對了人,才得這麼小的歲數,就這般風光體面。”薛姨媽語氣複雜說道。
說話間,凝眸看向自家女兒,品貌端莊的,靜靜坐在那裡竟好似一株白海棠。
不由思忖道,她的女兒原是要送往宮裡做宮妃的,可現在眼看就有被耽擱的架勢。
“媽,各人有各人的命,不能強求。”寶釵聽到這話,抿了抿瑩潤粉脣,明眸也有一閃即逝的黯然的。
“是啊,可爲娘心裡不甘啊。”薛姨媽嘆了一口氣,感慨道。
說着,皺了皺眉,心頭忽而閃過一道亮光,道:“我要着,要不讓珩哥兒幫着你找門好親事,他在外面兒人脈廣,結交的都是爲官作宰的,娘其實也不求別的,哪怕將門子弟也是好的,將來封着幾品誥命,我也就知足了。”
寶釵:“……”
情知自家母親是見他幫着姨父謀劃升官兒,又是有些起心動念起來。
事實上,薛姨媽怎麼可能放棄自家女兒的親事?
只是放棄了「金玉良緣」這一設想,但爲自家女兒尋個好夫婿的想法,從來沒有打消,而哪怕是原著的寶玉,一無爵位,二無功名,都能被薛姨媽看中,如今見了一品誥命,自生出了“我上我行”的心思。
薛姨媽說着,覺得愈發合適,道:“等改天,我請珩哥兒一個東道兒,好好和她說道說道纔是。”
“媽,您怎麼又漫天地裡想這麼一齣兒?這家裡才消停幾天,又提着我的事兒。”寶釵芳心一驚,蹙了蹙柳葉細眉,嗔惱說道:“再說咱們和人家非親非故的,人家珩大哥憑什麼幫着咱們?”
嗯,等她過門,就有親有故了。
許是某種巧合,少女心頭所想,幾與秦可卿所想一般無二。
“什麼叫非親非故的,珩哥兒也是喚我一聲姨媽的,再說他那次不是喊伱妹妹長、妹妹短的,你要這麼說,二老爺他都不會幫着了。”
“終究隔着一層,那是姨父也是賈家人。”寶釵一時無語,勸道。
“乖囡兒,不能這麼說,珩哥兒是個有能爲的。”薛姨媽笑了笑,說道:“我現在也瞧出一些門道兒來,兩府裡裡外外的事兒,還是得看珩哥兒,只要他願意答應幫忙,這事兒就成了大半,先前從咱們家的皇商生意,還有你哥當初因爲京營的事兒,他也都是幫着的,可見是個重情義的,還有你姨父升官兒的事兒,他只要答應着,這些就沒有一樁辦不成的,我尋思着你這個事兒,若託他操點兒心,比我一個婦道人家在後院胡思亂想。”
除了賈珩,薛姨媽實在想不到其他渠道幫着自家女兒的婚事。
自家哥哥原來還好,做的好大官兒,可現在也不大行了。
寶釵抿了抿櫻脣,水潤杏眸閃了閃,心頭只覺哭笑不得。
暗道,你這話是沒有說錯,他操心着肯定能成,但他怎麼可能答應?
不過這樣也好,總比媽去尋舅舅或者表嫂,再又鬧出什麼風波來纔是。
念及此處,幽幽嘆了一口氣。
薛姨媽看向曲眉豐頰的少女,起得身來,拉過自家女兒的手,低聲道:“乖囡,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要是像你大姐姐……總之,咱們是斷不能落到那一步的,實在不行,媽就是舍了這張老臉,也要求着珩哥兒給你找個好婆家。”
隨着寶釵年歲越大,已近十五之齡,不同於原著,薛姨媽提前瞄準了寶玉這個“國舅”,還能沉得住氣,而現在寶玉已不在薛姨媽考慮範圍內。
那麼自家女兒的婚事,也需提上日程,平時有事牽絆着還好,一閒下來就開始胡思亂想。
這就和王夫人不能閒着是一個道理。
但夏金桂,偏偏又只有一個……分身乏術。
寶釵白膩如梨蕊的香腮浮起嫣然紅暈,岔開話題,柔聲說道:“媽,哥哥這兩天該回來了。”
這話幾乎是與賈珩一般無二的切入點。
薛姨媽一聽這話,眉頭皺了皺,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欣喜道:“是啊,今個兒只顧慶祝着珩哥兒媳婦兒被封着誥命夫人,都忘了問過珩哥兒,明個兒得去問問纔是,看什麼時候將人接過來。”
“他剛剛不是說了,明個兒還要去早朝,就是有空也得下午或是晚上了。”寶釵攥着手帕,聲音有些異樣說道。
說來,她也幾天沒見着他了,他這幾天忙着案子,也不好來找自己。
念及此處,衣襟下的金鎖不覺微微一燙,燙的心頭髮慌。
薛姨媽點了點頭,道:“那明天你去問問,你和珩哥兒,一同將你哥哥儘快接回來。”
寶釵點了點頭,不再說其他。
母女二人說着,不覺天色漸晚,薛姨媽拿手捂着嘴,打了個呵欠說道:“天色不早了,乖囡歇着罷,我今個兒也乏了,回去歇着了啊。”
說着,在寶釵的相送,離了廂房。
這時,寶釵另外一個丫鬟文杏端上了一盆熱氣騰騰的水,來到近前,低聲道:“姑娘,洗洗腳,該睡了。”
寶釵應了一聲,忽而想起一事,問道:“兔子餵了沒?”
賈珩先前送着寶釵一對兒兔子,如今一眨眼也有許多時日,已長大了許多,而且還有下崽兒的跡象。
“晚飯那會兒就喂着了。”文杏訥訥應道。
寶釵覷見欲言又止,一副似有話要和自己說的鶯兒,看向文杏,道:“將熱水放這兒,你也早些歇着罷,讓鶯兒伺候我就是。”
文杏也不疑有他,離了屋中,歇着去了。
鶯兒彎下身來,給寶釵去着鞋襪,憂心忡忡道:“姑娘,這樣瞞着也不是個事兒,太太爲着姑娘的事兒,不定又想出什麼法子來,再如二太太那般。”
作爲寶釵的貼身丫鬟,自然對賈珩和寶釵的事兒收之眼底,甚至還幫着望風。
寶釵水潤杏眸似有秋波微漾,輕輕嘆了一口氣道:“此事能拖一天是一天,明天我和他商量商量。”
今日所見,才知他的一番苦心,娶她爲正妻,纔有着請封誥命的可能,如是爲妾,什麼都不會有着。
至於功封郡王,這沒有三兩年,誰也說不準,但如爲正妻,那麼就可隨着他封爲一品誥命夫人。
那時她和秦姐姐就能平……嗯,她也會一直敬着秦姐姐的。
鶯兒柳葉細眉微垂,壓低了聲音,出着主意道:“大爺既然說過,如實在不行,就和太太說一聲,姑娘不妨和太太交個底?”
在她想來,與太太說着,太太多半也是樂見其成。
“還沒到那一天,等他立了功勞,向宮裡求着聖旨。”寶釵螓首輕輕搖了搖頭,低聲道。
她何嘗沒有想過,但需得緩緩透露這個消息,否則貿貿然的,媽再去逼問他給個名分,或是宣揚的府中盡知,那時她反而不好見着他。
其實,現在也挺好的,雖然有些偷偷摸摸。
鶯兒低聲支支吾吾道:“那姑娘和大爺也注意着些,我就怕,就怕……”
後面的話,說着說着自己先就紅了臉。
就怕什麼,無非是怕着二人乾柴烈火,珠胎暗結,那時候奉旨成婚不成,就成了奉子成婚。
而且,兩個又是親暱,又是開鎖的,難保不會……
寶釵心思慧黠,在這吞吞吐吐中瞬間就明白其意,芳心一跳,如梨蕊白膩的臉蛋兒緋紅如霞,嗔怒道:“你……你胡唚什麼呢。”
卻是不由想起那天在馬車上,那指間抵進,撩撥心絃,還有那一抹驚心動魄的……
忽覺嬌軀微軟,水潤杏眸羞意泛起,遂不敢再想。
鶯兒臉頰也有些紅撲撲,低聲道:“總之姑娘和大爺心頭有數就好,別再有了……”
那珩大爺好像也不是那般騙人身子就不負責的登徒子,如是和姑娘有了夫妻之實,應也會對姑娘負責的吧。
“你還說!別……別說了。”寶釵聽着「有了」二字,只覺芳心狂跳,臉頰彤彤如火,羞惱說着。
幾是三言兩語就有了畫面,少女甚至在心湖中已經倒映出一幕有了身孕,大着肚子的一幕。
這她也……太不知羞了。
鶯兒也知道自家姑娘真要作惱起來,是不好相與的,不再多言,幫着寶釵擦乾腳,伺候着寶釵上牀歇息。
……
……
卻說另外一邊兒,李紈在丫鬟素雲和碧月的相陪下,心思複雜地回到所居住院落,坐在裡廂梳妝檯前,銅鏡中倒映着一張秀美、溫寧玉容。
素雲在身後幫李紈去着頭上的簪飾,倒也不多,幾下子,盤起的髮髻頓時如瀑布鬆散開來,披於兩肩,烏青鬱郁,柔順和美。
而鏡中的花信少婦,比之先前,不施粉黛的臉蛋兒多了幾分悽然。
一隻纖纖素手,輕輕撫着眼角和臉頰,李紈看着鏡中的自己,一時怔怔失神。
一品誥命夫人,她這輩子許也封不着的吧?
素雲道:“奶奶,洗洗腳,該睡了。”
李紈收回心頭的一些悵然心緒,輕輕“嗯”了一聲,然後起身坐在牀榻上。
在素雲和碧月的侍奉下,解開身上蘭色繡梅花的褙子,鞋襪去掉,現出一雙白嫩的腳來,放入銅盆,頓見熱氣騰騰中,見着塗着鳳仙花汁的玉趾,五趾纖白,紅豔如霞。
這位花信少婦,身上所穿服飾皆爲淡雅之色,然而藉着一簇燭火細瞧,可見裡衣上分明繡着一小朵紅牡丹。
素雲一邊幫着李紈洗着腳,一邊感慨說道:“奶奶,這珩大奶奶真是好命呢,她才過門沒多久,現在已是一品誥命了。”
今日之事,不僅僅對鳳紈這些當家太太沖擊不小,在丫鬟眼中也有一番感慨。
李紈兩彎柳葉眉下,美眸中倒映着的高几上的一簇燭火,似乎輕輕晃了下,低聲喃喃道:“是啊,一品誥命呢。”
素雲卻沒有聽出這語氣的複雜,笑了笑湊趣道:“等蘭哥兒將來爲官作宰,也能向朝廷給夫人請封個誥命。”
卻並不知自家奶奶不僅是想封誥命,還被先前所見,激起了封着一品誥命的奢想,甚至隱隱有些心態失衡。
如果看榮府,賈母是超品誥命夫人,而爲李紈婆婆的王夫人,年近五旬,可也不過是五品誥命,李紈想着將來能有個婆婆的五品,已是心滿意足,足慰平生。
可偏偏有一個年齡不及雙十,過門不久的少女,就這麼輕而易舉地封了一品誥命。
先前二品誥命時,還能勉強安慰自己,不是還沒升着一品嗎?
她也就是丈夫去的早,否則也不會這般……
但如今這般的自我安慰有些蒼白。
這就是張愛玲所言:「出名要趁早,來的太晚,快樂也不是那麼痛快」的緣故。
當然,大多數人只記得那一句,通往女人內心的是……
“素雲,這月中蘭哥兒該回來了吧?”李紈玉容失神片刻,忽而柔聲道。
素雲柔聲道:“奶奶,是該回了。”
李紈玉容微頓,抿了抿櫻脣,低聲道:“我想着是不是再請個東道兒,讓蘭兒與他珩叔一同吃個飯,幫着問問他的功課?”
主子這般徵詢丫鬟的意見,其實恰恰是某種躑躅和猶疑。
素雲也沒有多想,說道:“珩大爺最近有些忙,未必有時間過來。”
“也是,不過提前問着,看着什麼時候有空,蘭哥兒與他珩叔看着十分談的來。”似對素雲的話有些不太滿意,李紈秀眉蹙了蹙,低聲道。
她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而已,她這裡平時原也不見人來……不是,是蘭哥兒這般大了,也需得長輩看顧着纔是。
這位青春喪偶的少婦,在原著酒醉之時,曾伸手去碰着平兒腰間的鑰匙,有人言其是對權力的嚮往,有人言是對情慾的追求,許是兼而有之。
而事實上,在紅樓原著大觀園中,李紈所居的稻香村內,就是種着杏花樹,噴火蒸霞,絢麗似錦。
春色滿園關不住,一隻紅杏出牆來。
而言着取來紅梅插花,而讓寶玉向妙玉雪中乞紅梅的同樣是……李紈!
素雲點了點頭,幫着李紈擦了擦腳,然後端起熱水,而後碧月已放下幃幔,伺候着李紈上了牀。
隨着燈火吹熄,廂房中重又陷入黑暗,只有窗外一輪皎皎明月,匹練月華靜悄悄地透過窗紗,落在梳妝檯、高几上,在屋內地磚上如積水空明,隱見如藻蘅的搖曳竹影。
李紈這會兒靜靜躺在牀榻上,蓋着錦被,眼眸微微閉着,翻了身。
這會兒一閉上眼,眼前就浮現着那一品誥命的大妝,在自己身上穿着,似承受着後宅婦人的一道道羨慕目光。
但片刻之後,就爲理智驅逐。
一品誥命,這輩子她都不大可能的。
夜涼如水,萬籟俱寂。
也不知多久,李紈只覺失眠難寢,待凝神聽着外面的兩個丫鬟,似已經睡了。
李紈撐起身來,黑暗中的嘴脣微貝齒咬了下,幽幽嘆了一口氣。
終究,闔上美眸,腦海中試着想起自家相公年輕時的面容。
可幾年過去,那些關於新婚的記憶片段,已然模糊不清,反而是年前年後與那少年說笑的一幕幕,竟如走馬燈般在眼前浮現。
從當初前往柳條衚衕兒拿回被借走的書,再到後來那言辭鏗鏘,冷然四顧的清絕面容。
最終定格在正月裡,請着東道兒後,燈火之下,與蘭兒說說笑笑的一幕。
李紈芳心一跳,玉手微頓。
她怎麼能這般不守婦道……這時候想起他?
竟還想了好一會兒?
不是的,她不是那般不守婦道的人,她是在想着自家丈夫,他非要跳出來。
整了整思緒,閉上眼眸,回顧着與先夫的過往,然而,不知爲何,那少年的面容好似驅散不去的夢靨,一直縈繞於腦海中,而且……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紈微微睜開美眸,回味了一會兒,只是不多一會兒,面色悵然若失,一股內疚神明和荒涼之感襲上心頭。
她剛剛……都做了什麼?
怎麼能想着她丈夫以外的男人?
不,她剛纔一定是做夢了。
可……方纔並不是夢境,臉頰旋即滾燙如火。
定了定心神,取出手帕,清理着一些痕跡,這時,鼻翼動了動,就是皺了皺眉,分明嗅聞着幃幔中的奇特味道。
暗道,這明天怕是要被素雲她們……
貝齒咬着下脣,躡手躡腳地起得身來,將幃幔小心翼翼地掀起一角,以讓外間的熏籠檀香進來一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