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宋宅
此刻,宅院四周已是圍攏着錦衣府的緹騎和京營的遊騎兵馬,封鎖了街道,嚴禁外人靠近。
傍晚時分,西方天際晚霞漫天,青磚黛瓦的房舍,自屋脊而至山牆都恍若披上一層金色紗衣,偶爾有大雁飛過天穹,發出幾聲鳴叫。
庭院中幾棵桂花樹迎風招展,因未至九十之月,只見樹葉成浪,未見香氣浮動,十餘個衣衫明麗的宮女,垂手立身在廊檐下侍奉,以便宋皇后來喚。
後宅廂房中,宋皇后一襲淡黃刺繡鳳凰的衣裙,頭戴金釵步搖,居中而坐,麗人青絲綰成凌虛髻,那張雪膚玉顏白裡透紅,彎彎秀眉之下,眸光盈盈猶似秋水,秀氣挺拔的玉鼻之下,脣瓣如桃紅胭脂,茶白色抹胸之下,盈月如輪,酥白惹目。
此刻四弟宋暄的妻子岳氏正在笑意相陪,一旁的奶嬤嬤哄着岳氏的孩子。
是一個男孩兒,三四歲的樣子,生的虎頭虎腦,眼眸如黑葡萄般。
宋皇后柔聲說道:“這孩子個頭都這般高了,再過二年該發矇了吧。”
岳氏瓜子臉上笑意盈盈,說道:“這還早着呢,我倒是急一些,但夫君他說小孩兒這時候一下子不要學那麼多東西。”
宋皇后柔聲說道:“四弟他平常在官衙忙碌,陪着你們娘倆兒的時候多不多?”
岳氏道:“這前衙後房的,累了就過來歇着,不過最近夫君忙着開封府新政的事兒,有時候常常到下面的州縣,有時候也到不了府裡。”
宋皇后螓首點了點,耳環上的紅寶石翡翠耳環在日光下熠熠閃爍,柔聲說道:“他爲一府父母官,是要操心一些。”
“往常也沒有這麼忙,這不是衛國公前不久在河南時說的,在南陽府賑災之時,提及推行新政要因地因時制宜,鼓勵州府縣官到鄉野田間,我們這些婦人也不懂這些。”岳氏說着,從一旁的小几抽屜中,取出一份邸報,遞將過去。
這個時候的邸報已經有頭版頭條,不過沒有賈珩站在田壟地頭之上的配圖。
宋皇后接過邸報,看着其上的文章,美眸閃過一絲好奇,道:“前不久子鈺去了南陽府賑災。”
就在這時,外間的嬤嬤稟告道:“娘娘,夫人,老爺回來了。”
宋皇后放下邸報,擡眸看去。
少頃,宋暄年輕俊朗的面容上愁雲慘淡之色凝聚,說道:“娘娘,京中出事了。”
宋皇后彎彎秀眉之下,鳳眸驚色流溢,道:“出什麼事兒了?”
宋暄嘆了一口氣,說道:“京中剛剛傳來消息,朝廷的徵西大軍在青海大敗虧輸,南安郡王被俘,聖上聞之震怒不已,即刻召衛國公回京。”
因爲崇平帝吐血一事實在不好傳揚天下,只是在正式公文中爲尊者諱,提及龍顏震怒。
宋皇后聞言,晶瑩玉容倏變,柔潤聲音聲線微微顫抖着,說道:“怎麼會這般?”
因爲着急,起身之間,秀頸之下的盈月顫巍了下,似有月暈圈圈散開。
當然此刻無人注意到。
宋暄道:“前不久同僚就說,徵西大軍孤軍深入,糧道爲青海蒙古所劫,大軍就有些危在旦夕了。”
“十萬大軍,全軍覆沒,這是一次國殤啊。”宋暄唏噓道。
宋皇后定了定心神,心頭焦慮不勝,喃喃道:“也不知陛下現在如何了?本宮得回京一趟。”
岳氏道:“娘娘先別擔憂。”
宋皇后嘆了一口氣,道:“本宮怎麼不擔心?陛下爲西北邊事寢食難安,經此一事,不知該多錐心。”
就在這時,外間來了一個女官,神色匆匆道:“娘娘,神京來了天使,說有旨意給娘娘。”
說來也巧,崇平帝派來的天使已經到了。
宋皇后鳳眸一喜,飽滿瑩潤的脣瓣微啓,催促說道:“快去將人帶過來,本宮問問情況。”
雖是天使,但也不需宋皇后親自出宮相迎。
不大一會兒,就見一個年輕內監,白淨無須的臉上滿是快馬急來之後的風塵僕僕,在女官的引領下進得廳堂,先施了一禮,道:“娘娘,陛下口諭,娘娘不需折返京師,去杭州府探望宋公就是。”
宋皇后急切問道:“西北兵敗,陛下怎麼樣了?”
那內監左右看了一眼,低聲道:“娘娘。”
宋皇后柳眉倒豎,狹長清冽的鳳眸蒙起一道寒光,冷聲道:“此間並無外人,吞吞吐吐做什麼?”
內監苦着臉,道:“娘娘,陛下他驚聞西北戰敗噩耗,在武英殿中吐血暈厥……”
宋皇后聞聽此言,芳心驚顫莫名,秀眉蹙緊幾分,那珠圓玉潤的聲音有着幾許顫抖,問道:“陛下怎麼又……”
這怎麼又吐血?雖然她不通岐黃之術,但也知道吐血是大耗元氣的事兒,當初河南變亂就吐過一回,這怎麼又吐了一回?
宋皇后雪膩臉蛋兒上滿是憂色,連忙問道:“可曾看了太醫?”
內監道:“娘娘,太醫已經診過脈,還開了藥方,奴婢從京中回來之時,陛下已經好上許多了。”
宋皇后稍稍鬆了一口氣,說道:“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只是需得回去一趟才得放心。”
這個時候,宋皇后顯然分得清誰輕誰重,如果天子沒什麼大事,大不了再拐回來。
那內監道:“娘娘,陛下說娘娘只管南下去探望宋公,陛下並無大礙,還說娘娘以孝道爲重,容妃娘娘在身側照顧,娘娘回杭州府歸寧盡孝,正合人倫常理。”
宋皇后道:“開封離京城也不遠,先回去。”
只是等她返回京城,陛下許也沒什麼事兒了吧。
麗人說着,忽而想起一事,清聲道:“子鈺到哪了?”
宋暄道:“四五天前從金陵出發,如是以快馬而論,這兩天也該到了纔是。”
那年輕內監又說道:“回稟娘娘,陛下先前已派了人,催促衛國公商討軍國大計。”
宋皇后默然片刻,恍若桃花的脣瓣張開一線,晶瑩靡靡的櫻顆貝齒如編貝一樣,輕聲說道:“那就等子鈺過來,問問他是怎麼個章程。”
不知爲何,麗人在這一刻選擇聽聽賈珩的意見。
吐血兩次,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如果沒有一位朝堂重臣鼎力支持,京中難免會有變故。
待宋皇后吩咐着女官將那內監送出去,翠羽秀眉之下的雪膚玉顏上見着憂色流露。
心頭甚至有些後悔,爲何沒有在京城多待一會兒。
岳氏道:“娘娘,也不要太過憂慮了,聖上洪福齊天,想來能遇難呈祥的,再說不是還有衛國公已經北返。”
宋皇后憂心忡忡道:“陛下從來是急性子,這西北打了這麼大一個敗仗,還不知慪氣成什麼樣呢。”
又吐血一次,讓人揪心。
而在天色將晚時分,開封府城之外的官道上響起“噠噠”的馬蹄聲,伴隨着騎士的呼喝。
藉着城門洞一側的馬燈照耀,可見扶着馬鞍,騎在駿馬上的少年,那山字無翼冠下,劍眉星目。
“什麼人?”城門上的守值百戶沉喝一聲,心頭驚訝,看向遠處打着火把的馬匹,定睛一看,心頭大驚。
賈珩身後的錦衣親衛李述手拿一枚玄鐵令牌,高聲道:“錦衣府辦事欽差,爾等還不打開城門。”
此刻,城門樓上的守城百戶也瞧見了下方打着火把的數百緹騎,心頭一驚,吩咐着一旁的兵丁道:“快,放吊籃。”
“城下的錦衣兄弟,可將令牌遞至籃中,我等還要查驗。”那城門百戶高聲道。
李述正要發火呵斥,身旁淡漠而威嚴的聲音響起:“城門既已落鎖,照規矩辦事。”
其實,如果是沒有經過中原之亂的開封府城,可能沒有這般嚴防死守,但曾經被賺開城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開封府城的門禁之制也愈發嚴格了起來。
待令牌遞送上去,沒有多久,伴隨一陣“吱呀呀”的銅門聲音,兩扇沉重的硃紅銅釘大門緩緩打開,現出黑黢黢的城門洞。
數百緹騎如旋風般,穿過綿長的城門洞,向燈火明亮的街上疾馳。
而收到消息的河南巡撫忠靖侯史鼎,以及開封府知府宋暄,則領着一衆扈從,正在向賈珩相迎而來。
雙方於巡撫衙門的街口相遇,賈珩擺了擺手,勒繮停下,翻身下馬,看向相迎而來的史鼎以及宋暄等人。
“史侯,宋知府。”賈珩當先喚了一聲。
“子鈺。”史鼎藉着如匹練的明耀月光,咄咄虎目定定看向那在大批緹騎簇擁下,快步而來的蟒服少年,心頭也有些微震。
宋暄也近前與賈珩寒暄着,拱手說道:“子鈺,許久不見。”
這時兩側街道燈籠搖晃,寂靜可聞遠處街巷犬吠之聲,伴隨着松油火把的噼裡啪啦聲,而雙方對望,一時默然無言。
星夜之間,風塵僕僕而來,急救火事。
此情此景,大抵是:“每一次聽到你,都是大風起,每次看到你,卻又驚雷起……”
衆人寒暄着,賈珩在陳瀟等錦衣府衛的簇擁下,大步進入巡撫衙門。
從高空望去,前後幾重庭院的巡撫衙門官署,廊檐下燈籠明亮,身後下了馬的兩隊緹騎,着飛魚服,配繡春刀,兩行火把依次而入,明煌如龍。
廳堂之中,衆人落座品茗。
燭火搖曳了下,映照着一張帶着唏噓感慨的面容,史鼎喟嘆道:“子鈺,京中的事情,我都聽說了,南安王爺他們太過貪功冒進了,十萬大軍,六萬京營精銳,就這樣葬身在西北蠻荒之地,我大漢有一二十年都沒有這樣的大敗了,令人痛心疾首啊。”
賈珩嘆了一口氣,道:“南安、柳芳等人急於立功,這才中了敵寇的誘敵深入之計,的確讓人心痛,六萬京營精銳,都是我昔日精心操演的驍果之士。”
他在路上已經收到南安大敗的消息,而且見到了天使拿着傳召他即刻回京的聖旨。
說實話,縱然知道是他一人之捷音,可心頭卻無多少喜悅。
這一路上,他都在想一件事兒,如何在照顧到天子自尊的前提下,怎麼安慰天子那顆受傷的心靈?
經此一戰,天子只怕腸子都悔青了,但心頭的羞臊可能導致猜疑敏感,心性大變。
史鼎目帶徵詢之色,說道:“子鈺,如今西北局勢一團亂麻,你如何應對?”
“如按我之意,西北方面,先守上半年,等江南諸事料定,再領兵徵西。”賈珩沉吟片刻,朗聲道。
這也是他先前和瀟瀟定好的安排,但穩妥歸穩妥,會讓以後的平虜之事變得艱難。
史鼎頷首數據哦道:“這樣也好,如今朝廷剛剛吃了一場大敗仗,如果算上西寧邊軍那一場,已經是兩場敗仗了,不說軍心士氣,就是在錢糧上也受不了。”
賈珩說道:“如是實在沒有辦法,再與青海虜寇打上一場,也不是不能。”
史鼎心頭一驚,說道:“這……還要打?”
賈珩道:“如果實在沒有辦法,也只能再打一場,西北的和碩特蒙古與遼東的東虜勾結至深,如果不能趁其勢力弱小之時剪滅,西北的肘腋之患,將爲心腹大患。”
這是他一路上思量來回過的,是究竟等解決江南之事料定後,再行掃平青海,還是直接再次發兵青海,打贏這場艱苦卓絕的戰事。
主要是江南新政可能又要波折不斷了,原本借一場平安州大捷,減輕新政推行的阻力,如今已爲南安郡王給破壞殆盡。
史鼎默然片刻,道:“子鈺,我倒不懷疑你的用兵之能,只是此事還當慎重啊,如果加上西寧邊軍,我大漢已經連敗兩場了,也該休養生息纔是。”
這不說再敗一場,就是說大戰迭起,國力是否支撐的住?
如此窮兵黷武,如是戰局僵持,何以計之?
再說軍心士氣,西北邊軍與京營大軍連番大敗,還能再打一場嗎?
“明年再行發兵,也不是不行,只是那時西北與遼東可能相約進兵,局面更爲棘手。”賈珩徐徐說着,目光幽沉,道:“而且今年是和碩特蒙古可汗進兵藏地之時,一旦掃平藏地,主力回返青海,西北邊患想要掃平,幾無可能。”
根據平行時空的歷史,現在就是個窗口期,等和碩特蒙古將藏地收入囊中,那時就是和碩特汗國,再與遼東的韃清聯合。
彼時,和碩特蒙古在西北東擴,清軍自宣大進兵,兩方割據勢力,遙相呼應,雙鬼拍門。
陳漢說不得都得遷都,以暫避鋒芒。
“是啊,這裡還有女真人的身影,那女真的郡王尚在西北。”史鼎也眉頭緊皺,心頭髮愁。
賈珩道:“我先回朝廷,看看情況吧。”
其實,縱然發兵再徵青海,他也不是沒有勝算,這是建立在大漢國力碾壓西北一隅上的絕對優勢上的。
就是大漢可以經受一小一大兩次失敗,但青海蒙古一次失敗都經受不住。
他在一路上,都在苦苦思索如何掃平青海蒙古,如何反敗爲勝。
如果崇平帝想立刻找回場子……
他其實可以再次領兵征討西北青海,這一次不能再謀求收復海晏等城,謀求與敵決戰,而是給青海蒙古諸部不停放血,殲滅其有生力量。
從最機密的情報分析來看,固始汗領兵去了藏地遠征,目前還在藏地進兵,青海蒙古留存的總兵力應該在八萬左右,這是全民皆兵之下,集合了青海所有蒙古青壯的人數,剩下的都是一些放牧的老弱。
要知道,青海蒙古連續發動兩場戰事也到了師老兵疲之時,需要解散青壯回青海湖,不能一直打着只有消耗,沒有補充的戰事,除非拿下西寧府。
而他發京營鐵騎五萬,合西寧之騎大約有着六七萬人,再徵青海,分兵四略。
這是一次用騎兵制敵的策略,不再謀求一地一城之得失,以精騎輪換奔襲,分兵搗其巢穴,奉行燒殺擄掠之策。
而對騎兵的使用,非他與京營猛將謝再義二人親領不可。
此外還有一個關鍵的幫手,察哈爾蒙古的精騎!
該部正在向朝中提出回察哈爾蒙古故地放牧,待他回去之後,可以得其精騎一兩萬。
此部應該熟悉青海蒙古的習性,有其以夷制夷,可以實現對青海蒙古諸部的有效打擊,至於地理,西寧府也是久徵青海。
當然,如果崇平帝不急着找回場子,已經爲一場大敗惶懼……
應該不會,這一次正確選項放在天子眼前,他不可能裝沒看到,心存疑慮倒是真的。
大概估算一下時間,在一兩個月就能收得其效,因爲這是陳漢換裝遊牧草原,不再謀求四平八穩的排兵佈陣,而是騎軍與騎軍的較量。
火銃、弓弩這等裝備,陳漢更是優於青海蒙古諸部的,再說有察哈爾蒙古助陣。
如此一來,勝算已經很大很大了。
而且杜絕了嶽託等人繼續再玩陰謀的可能。
這一路而來,通過蒐集各種戰報,他大致摸清了嶽託的套路,海晏、湟源兩城已經爲嶽託或者雜胡諸羌滲透。
可以說兩座城都是陷阱,進去之前,必須先除奸。
如他接手之後,迅速打贏這一仗,那回來之後,朝中地位差不多就是播州會議以後的李潤石。
但江南新政暫且擱置,問題剛剛遭逢大敗,新政想要鋪開也不太容易。
還有朝中文臣可能經此一敗,再加上連番大戰,窮兵黷武,多半生出議和之心。
所以到京中還要順勢而爲。
史鼎道:“既是這樣,那就等京中諸位朝臣議過以後了。”
不過以他估計,以這次南安戰敗之後的情況來看,再次出兵受到的朝廷阻力不小。
如果子鈺再次力排衆議,這場仗就不能敗,否則會遭反噬。
當然放在明年,同樣不能敗。
南安與柳芳、金孝昱等人,真是一下子將青海蒙古的兵事變得困難了許多。
賈珩點了點頭,旋即看向一旁的宋暄,問道:“宋國舅,未知皇后娘娘現在何處?”
他此行過來,還是作爲錦衣都督來接宋皇后去江南的。
宋暄這時纔開口道:“娘娘在開封府的行宮下榻。”
賈珩道:“我等下就去拜訪。”
嗯,一段時間未見,也不知宋皇后怎麼樣了,胖了沒有?
說着,也沒有再多耽擱,與宋暄離了巡撫衙門,前往開封府的行宮拜訪宋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