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
時隔不久,賈珩重新進入這座中原名城,在河南府府尹孟錦文以及河南衛指揮使周棟的迎接下,領着近百錦衣府衛進入城中。
至於黛玉則是在嬤嬤、丫鬟的陪伴下,隨後入住先前賈珩購置的一座莊園中,準備歇息一夜。
因爲在船上,平常沐浴多有不便,黛玉一下船,就吩咐紫鵑準備着沐浴所需熱水等物,自己則坐在所居廂房的軒窗之畔,扶着書案,眺望着窗外的深沉暮色怔怔出神。
這時,鴛鴦面帶淺笑地走將過來,柔聲道:“姑娘如是累了,不如躺牀上歇會兒,等會兒熱水準備好了,我再喚着姑娘。”
黛玉將手中書冊緩緩放下,那張清麗玉容上見着新奇,輕聲說道:“倒也不太累。”
擡眸看向鴛鴦,輕聲說道:“鴛鴦姐姐,先前到過洛陽嗎?”
鴛鴦搖了搖頭,柔聲說道:“隨着老太太去過金陵,但也沒在洛陽待過。”
黛玉安靜片刻,問道:“這座宅院是珩大哥在洛陽時候購置的吧,看着宅院倒挺軒敞典雅的。”
襲人在一旁接話說道:“大爺當初在洛陽待了不少時間,就置備了一座宅邸。”
先前,襲人陪同賈珩一同前往河南,在洛陽居住不少時日。
黛玉似是無意說道:“聽說當時那位咸寧公主也隨着珩大哥一同南下,莫非這宅邸是爲她購置的?”
襲人聞言,輕聲道:“倒也不是,好像是大爺想着以後過來洛陽居住着便利,這才購置的莊園。”
“哦。”黛玉輕聲說着,婉靜柔美的眉眼之下,似有所悟。
夜色低垂,月隱星現,銀河浩瀚,庭院之中早已亮起了燈籠,倏而有夏夜涼風自外間吹起,傳來一道欣喜的聲音說着,“大爺來了。”
說話之間,只見賈珩長身玉立,步入廳中,卻見黛玉在一旁就着蠟燭正在看書,見賈珩過來,連忙起身迎去,柔聲問道:“珩大哥,吃過飯了沒有?”
賈珩一邊落座,一邊笑着說道:“吃過了,與河南府的官員在一起喝了點兒酒,妹妹吃過飯了沒有?”
在洛陽停留,面對昔日的部將,不可能不應酬一番,而且也要問問省域治安的近況。
黛玉看向那蜀錦圓領長袍,面容沉靜的少年,輕聲道:“剛剛吃過了,珩大哥先去洗個澡,這天兒還挺熱的,別中暑了。”
因爲近些時日,賈珩除卻在船艙中看着一些文牘,就是陪着黛玉講着故事,早已熟稔起來。
賈珩笑了笑,目光溫煦地看向淡藍底子折枝白梅刺繡淺金滾邊對襟褙子白色交領襖子艾綠長裙的少女,似是比往日更爲俏皮了幾分,輕聲說道:“剛剛已經沐浴過了,妹妹不信聞聞,我身上並無酒氣。”
黛玉罥煙眉之下,粲然星眸熠熠而閃,臉頰明媚嫣然,掩嘴輕笑道:“珩大哥沒喝醉,卻說着醉話。”
她怎麼好聞着?難道還能湊在身上聞着?嗯,這……
賈珩也不以爲意,兩人一路上接觸的多了,黛玉也在他面前說着俏皮話,人與人相處不可能一直端着,總歸要回到日常生活。
“珩大哥,咱們一路上停着幾處?”黛玉離開書案,坐在賈珩一旁的繡墩上,關切問道。
湊近而來,果是沒有什麼酒氣,其實也沒人敢灌着賈珩酒水,賈珩都是淺淺抿着幾口,隨着自己心思。
賈珩端起茶盅,溫聲道:“在開封停一停、淮安府停一停,然後直抵揚州,那時候就到家了。”
黛玉聞言,玉容頓了頓,似有些悵然若失,柔聲道:“這洛陽也沒待多久,只是在這兒下榻一晚呢。”
賈珩笑了笑道:“是啊,匆匆而過,待時間充裕一些,怎麼也要帶着妹妹四下轉轉纔是。”
該畫餅畫餅,剩下的交給時間。
黛玉聞言,點了點螓首,纖纖玉手在書案後絞着手帕,低聲說道:“聽湘雲說,珩大哥領着她去了不少地方,還有宮裡的咸寧公主還有郡主。”
賈珩回眸看了一眼襲人,神色沉靜如淵,對上一雙有些慌亂的眼神,笑了笑道:“是有幾天,其實攏共也沒去幾處地方,妹妹先前不是見過咸寧公主還有清河郡主?”
黛玉玉容幽幽,抿了抿粉脣,玉潤清音響起,道:“咸寧公主見過一面,清河郡主來過府裡幾次,看着挺文靜秀氣的一個女孩子。”
他與這些宗室貴女關係倒是不錯,好像也不見嫂子說什麼,也不知怎麼想的。
賈珩笑了笑,輕聲道:“妹妹也可多認識認識外面的姑娘,見見不同的人。”
公主也好、郡主也罷,在社交圈層也會結交勳貴高官之女,當然前者是要多一些,但黛玉出身清貴,與宗室貴女相處也沒什麼不妥。
黛玉輕輕捋着垂落於於前肩的辮子,柔聲道:“人家也未必願與我來往,我一個鄉下來的丫頭,不知禮數,再衝撞了人家,就不好了。”
少女捏着手帕,臉頰側對着少年,瞧着窗外的夜色,似見着幾分莫名之意。
賈珩溫聲道:“妹妹出身名門,品志高潔,才情不凡,世外仙姝寂寞林,不若如是,縱是比那些比那些宗室貴女也不遑多讓的,不必妄自菲薄。”
這個黛玉,怎麼就喜歡這麼聽他誇獎她嗎?又是一副“快說點兒我喜歡聽的話”的模樣。
黛玉聞言,芳心羞喜不勝,低聲說道:“珩大哥過譽了。”
鴛鴦端過茶盅,輕聲道:“大爺,林姑娘,這是剛剛洗過的葡萄。”
賈珩點了點頭,道了聲謝,拿了一個葡萄,往着嘴裡塞着,輕聲道:“妹妹也嚐嚐。”
“嗯。”黛玉也接過葡萄輕輕剝着,纖纖玉手剝着葡萄皮,放到嘴裡一顆,輕輕咀嚼着,汁液沿着紅脣流向脣角雪膚,紅白相映,明媚難言。
過了一會兒,紫鵑柔聲道:“姑娘,熱水準備好了,該去沐浴了。”
賈珩擡眸看向黛玉,笑了笑道:“妹妹去罷。”
黛玉臉頰微羞,抿脣說道:“那珩大哥稍等一會兒,我去去就來。”
賈珩點了點頭,目送黛玉離去,吃了兩個葡萄,擦了擦手,正要離去,卻見着書案上的箋紙,面色微怔,挪動步子,湊近而觀。
印着桃花圖紋的箋紙之上,娟秀清新的字跡躍入眼簾,似是臨着字帖。
賈珩瞥了一眼也沒有多看,正要轉身離去,忽而“嘩啦啦”,桌面上一本厚厚書冊落地。
賈珩連忙彎腰撿拾,只見從厚厚書籍中跌出一封信封,藉着橘黃燭火映照,可見五個蠅頭小楷:珩大哥謹啓。
賈珩面上現出詫異,眉頭微凝,拿起書信,就着燈火打開信封,從中抽出幾張箋紙觀瞧。
最上面的一張箋紙,其上手書着兩闕詞。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賈珩眉頭皺了皺,目光深凝幾分,面無表情,“刷”地翻過,繼續看向下面一張,似是隔着數天,仍是一行小詩:“相思相見知何時,此時此夜難爲情。”
賈珩面色變幻了下,重又看着後面的一張箋紙,目光疊爍,心頭感慨。
其實,多是一些短詩,有的是摘抄前人詩句,有的是黛玉自己寫的箋語,細細碎碎,從時間來看,是在他於河南平亂期間所寫。
將一個少女仰慕以及懵懂的思念之情付諸筆端,一字一句皆關情。
賈珩將箋紙裝進信封,目光斂藏幾分,心底也不知道什麼感觸,自己是被黛玉當成了青春期的幻想對象了?
少女情懷總是詩,不好好學習,非要早戀,這下社死了吧?
賈珩將心頭一絲古怪壓下,倒也不準備現在戳破,萬一小姑娘惱羞成怒了,破罐子破摔。
“大爺。”
就在這時,襲人喚了一聲,一張曲眉豐頰的臉蛋兒上見着笑意,肌膚玫紅,低眸之間見着精明。
先前鴛鴦與紫鵑、雪雁伺候着黛玉洗澡去了,室內一時間就只剩下賈珩與襲人。
“襲人啊。”賈珩將箋紙裝進信封,又放在那冊古籍之中,面上若無其事,問道:“有事兒嗎?”
襲人輕聲說道:“沒什麼?大爺這邊兒需要幫忙不需要?”
賈珩看向玫紅臉蛋兒,略有幾分畏怯的少女,道:“沒事兒,我自己來就好。”
襲人目中見着一抹心虛,抿了抿粉脣,低聲說道:“回大爺,方纔是姑娘問起公主的事兒,我也不好不答。”
賈珩默然片刻,在襲人忐忑不安的心神中,點了點頭,不再說着其他。
另外一邊兒,黛玉在紫鵑、雪雁以及鴛鴦的陪同下,進入裡廂,讓紫鵑還有幾個,除盡衣裳,邁入浴桶。
羊符此刻在雪白小羊中浸潤了許久,似帶着幾分微汗,滑膩軟香。
黛玉輕輕取下羊符,端詳片刻,眉眼間滿是喜愛,在騰騰熱氣中,進入放着花瓣的浴桶之中。
待黛玉沐浴過後,換了一身新的衣裳,重又來到前廳,卻見賈珩正在與襲人說話。
賈珩看向黛玉,將方纔觀看信箋紙張的一些異樣壓下,說道:“林妹妹,鏡花緣今天是最後幾回目。”
黛玉臉上也有幾分欣喜,落座下來,聽着賈珩敘說着鏡花緣傳奇。
就這般,將鏡花緣的故事講完,賈珩也端起茶盅,看向對面的
黛玉仍是有些意猶未盡,看向那少年,柔聲道:“珩大哥,再講一個吧。”
賈珩看向黛玉,笑了笑,輕聲說道:“林妹妹,這會兒天色不早了,不如早些睡吧,明天早上還要行船。”
黛玉點了點頭,柔聲道:“那珩大哥去罷。”
待賈珩離去,黛玉將看向那少年背影的目光收回,重新回到書案,也沒有讓襲人和紫鵑再來伺候着。
拿出一張信箋,想了想,寫出一段話,拿起書籍,忽而一愣。
她記得應該不是夾在這一頁纔是,心念及此,拿起信箋,開始拿起幾張箋紙查閱。
“這……順序是亂的?”
黛玉愣在原地,轉過星眸看向正在沏着楓露茶的紫鵑,低聲問道:“紫鵑姐姐,剛纔誰到書案這邊兒動着了嗎?”
其實少女當初情緒所至,書寫那樣的文字之後,事後有些想燒掉,好比寫了一些矯情的文字後發着朋友圈,事後幾天覺得尷尬的摳腳,但終究猶豫過後,沒有捨得扔掉。
紫鵑詫異道:“姑娘,沒有人來吧,不就只有珩大爺和襲人。”
忽而,襲人恰好從外間端來洗腳水,紫鵑凝眉問道:“襲人,誰到姑娘書案這邊兒了?”
襲人面色故作詫異問道:“姑娘,我也沒瞧見,我剛纔沒在屋裡,是姑娘東西丟了嗎?”
黛玉忙道:“沒什麼。”
少女似有幾分頹然坐下,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羞臊,明麗如雪的臉頰紅潤滴血,完了,想來他瞧見了,他定是瞧見了!
呀,這以後她可……可怎麼見人?
垂眸看向信封,卻見“珩大哥親啓”幾個字跳入眼簾,如是不寫着這幾個字就好了,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賈珩這邊兒不知黛玉的侷促,出了黛玉所在的廂房,然後想了想,藉着朦朧月色,折而去了另外一座庭院。
廂房之中,陳瀟正坐在浴桶中沐浴,少女纖纖玉手在身前,輕輕搓洗着身子,精緻如玉的鎖骨,蓄積着水珠,少女清澈瑩瑩的目光眺望着窗外的夜色,怔怔出神。
姑姑說她見過太子遺嗣,後背有個月牙兒胎記,這賈珩後背就有個月牙兒胎記,所以賈珩就是太子遺嗣,但還不能和他說。
只是她還有一點兒沒想明白,姑姑究竟是怎麼知道的?許是機緣巧合?
而且咸寧堂妹好像還不知道賈珩的身份,兩人關係似乎十分親密,先前兩個人在房間裡摟摟抱抱,卿卿我我。
罷了,自古以來,皇室混亂,許也不能太講這些。
如其爲遺嗣,現在是不能暴露,或許不用天下大亂,腥風血雨。
就在少女心頭思索不定之時,就聽廊檐下傳來聲音,好奇問道:“蕭姑娘在裡面嗎?”
分明是那人的聲音,繼而,伴隨着“吱呀”一聲,似乎是門窗被人從外推開。
陳瀟秀眉蹙了蹙,玉容微變,猛然發現她剛纔忘了上門栓了。
“我在沐浴。”陳瀟清冷的聲音傳將出去,帶着幾分惱怒,縱然她不在沐浴,不應該等她開門的嗎?
賈珩剛剛推門而入,步伐微頓,旋即也沒有退回去,問道:“那你怎麼不上門栓?這要是有個劫色的,你不是完蛋了。”
陳瀟凝了凝秀眉,冷俏的聲音響起:“珩大爺是在說自己吧?”
賈珩這邊兒已是坐將下來,提起茶壺給自己斟一杯茶,暗道一聲,說己不說吧,文明你我他。
“蒲柳之姿,沒有興趣。”賈珩放下茶盅,低聲說道。
陳瀟:“……”
這人不會說話的嗎?雖然也不是很在意這些,但蒲柳之姿……如果細細論起來,他應該喚她一聲堂姐,就這樣對她說話。
賈珩放下茶盅,道:“回頭不如給伱配個丫鬟,也好照顧起居,洗澡都自己準備衣物,也有些太慘了。”
“不用,珩大爺何時見過廚娘也有丫鬟伺候的。”陳瀟在裡廂,伸手輕輕洗着雪子,似沒有將外間的賈珩放在心上,也不怎麼急着出去。
賈珩隨口道:“我也沒見過宗室之女去做廚娘的。”
陳瀟默然片刻,也不應懟着,問道:“珩大爺找我有事兒?”
聽着裡廂的“嘩啦啦”聲音響起,賈珩也不在意,道:“是想尋你打聽打聽,你走南闖北,想來見識不少江湖勢力,有些揚州的事兒,想問問你。”
當初往林如海鹽院衙門之中下毒的一干鹽商,錦衣府目前還未調查出來具體哪一家,而揚州鹽商有沒有和其他匪盜勾結,不妨聽聽這位來自山東白蓮的陳女士,能夠帶來什麼新的消息。
聽着裡廂的聲音,明顯陷入了沉默,少頃,“你等會兒,我穿過衣裳。”
這般一邊沐浴一邊說着話,總歸有些古怪。
“你慢慢來着,洗乾淨了,我這邊兒不急。”賈珩也不催着,端起茶盅,小口抿着,思忖着揚州之事。
突破口只怕還要在兩任鹽運使郭紹年、劉盛藻兩人,彼等爲主司之人,想來對歷年鹽銀結餘支取數目瞭然於心。
陳瀟輕哼一聲,心道,你急又能怎麼樣?
賈珩就這般等着,過了一會兒,陳瀟換了一身竹青色裙裳,少女宛如出水荷花,一頭秀鬱青絲束於腰後,身形窈窕明麗,原本白璧無瑕的臉蛋兒,許是沐浴過後,白裡透紅,明媚嫣然,倒有幾許綺麗如霞的意味,只是柳葉細眉下,目中見着道道清芒。
來到另外一張椅子上坐下,手中拿着茶盅。
賈珩打量片刻,目光在少女清冷的眉眼間掃了下,說道:“你和咸寧眉眼還真有些像,只是沒有那顆淚痣。”
“咸寧也是蒲柳之姿?”陳瀟揚了揚眉,冷睨一眼賈珩,問道。
賈珩笑了笑,端起茶盅,輕輕抿了一口,眼前少女打不過他,鬥嘴也不行,道:“天潢貴胄,豈是白蓮妖女相比的。”
陳瀟乜了一眼,也不再說話。
賈珩問道:“蕭姑娘對揚州鹽商瞭解多少?可聽過揚州等地有什麼大的江湖勢力。”
陳瀟想了想,道:“揚州八位鹽商多是徽人,彼等客居揚州,從太宗朝就開始了,因多有捐輸,而被降下敕旨稱爲義商,等到隆治年間,太上皇用兵、南巡、營造宮室,得鹽商捐輸,賞賜了不少官銜,這些人世居揚州,互相聯姻,勢力盤根錯節,甚至與私鹽販子,賊寇盜匪都有聯絡,這些你爲錦衣都督,應該知道不少纔是。”
“知道是知道,但有一些未必詳實,蕭姑娘知道這些人和那些匪盜勢力勾結嗎?與白蓮教有沒有瓜葛?”賈珩問道。
陳瀟搖了搖頭,道:“他們視白蓮教爲妖教,至於匪盜勢力,這個我隱隱聽過一些,許是與海寇還有江浙等地的海寇有生意往來,好像近些年南邊兒有一個喚作金沙幫的,做着海上生意,聲勢不小。”
賈珩面色幽幽,喃喃道:“金沙幫?”
暗暗記下這個名字,回頭就讓劉積賢查查。
“一羣亡命之徒,販賣私鹽,向北面走私。”陳瀟面色如霜,幽幽道。
其實山東沿海諸地,也有向着東虜敵境走私,但沒有江南之地猖獗。
賈珩沉吟片刻,凝眸看向陳瀟,問道:“你在白蓮教中地位也不低吧。”
“我就是一小嘍囉。”陳瀟輕哼一聲,低聲說着,這人每時每刻都想套她的話。
賈珩聞言,也不繼續問着。
……
……
長江下游崇明沙以西是一片沙洲島嶼,蘆葦淺灘,水流激險,常有漩渦,非積年船工不可涉臨。
陳漢隆治至崇平初年,不僅京營以及邊軍武備廢弛,江防也漸漸形同虛設,時而有江左亡命之徒聚於此地,購置舟船,或沿海行商,或劫掠商賈,縱然地方督撫緝捕,彼等等收買的士紳與管理報信,遠遁江浙舟山諸海島藏匿。
此刻一座不知名的沙洲之畔,夏日傍晚,海風呼嘯,白色浪花拍打着岸邊礁石,發出一聲聲“啪啪”之音,岸邊兒蘆蓬之下,數十人簇擁着幾個身形魁梧,面容沉凝的中年漢子。
爲首之人紫紅臉膛,濃眉大眼,頜下蓄着短鬚,只是面上溝壑叢生,似有風霜之色,其名嚴青,是這羣聚於此地的盜寇幫匪之金沙幫的頭目。
左側是一個大餅臉,絡腮鬍,面容黝黑,右邊臉上見着一道刀疤,穿着短打衣裳,身前的胸毛裸露着,頗是不修邊幅,其名牛武。
另外一人,身形稍瘦,面容以及皮膚泛起古銅色,只是斷眉之下,目光藏着精明之色,其名陸鎮海。
三人爲結義兄弟,原是淮徐等地的鄉黨,後來糾結一夥匪寇,聚集在崇明島附近的沙洲,活躍於江浙沿海,漸漸糾集了多達三四千人的幫衆,自號金沙幫,初期是亡命之徒,後來就是販着私鹽,以船爲屋,泛舟江海。
岸邊兒一衆等候多時的人,驚呼道:“人來了。”
倏而,一艘巨大的海船出現在衆人視線之中,桅杆之下,鼓帆張懸,海天之間,海浪滔滔。
說話之間,從海船放下舢板,從其上見着十來個身着短打服飾,前額剃髮皆是明亮的額頭,蓄着鞭子,一看就非中原人士。
十來個膀大腰圓,面相兇悍的衛士,簇擁着一個身形魁梧、三十出頭的漢子。
那漢子面容宏闊、氣質粗豪,身穿武士勁裝,一雙虎目精光熠熠,不時閃過睿智之芒,神采飛揚,顧盼自雄,虎口緊緊按着腰間的一口寶刀。
爲首的金沙幫幫主嚴青,則是領着一衆兄弟,快行幾步,向着不遠處的來人拱手道:“嚴某見過十爺。”
聽一同做生意的老姚所言,這是北面過來的大人物,聽說是什麼郡王。
中年漢子打量着對面片刻,近前伸出如虎鉗子的雙手,扶住嚴青的臂膀,笑道:“嚴幫主,諸位兄弟,不必多禮。”
仍是一口熟練的漢語,只是口音略有幾分古怪,帶着一些彆扭。
雙方寒暄而罷,嚴青邀請着中年漢子前往島上臨時搭就的居所,因爲先前已有書信和中人敘說商貿往來之事,倒也相談甚歡,主要是江南的絲綢以及各種瓷器、茶葉,通過海路送至葫蘆島一線沿海,以供東虜的貴人使用。
這些來自大漢南省的物資,在金國境內相當緊俏,爲一些貴族女眷喜愛。
雙方坐在一起談話,那位喚着十爺的青年,目光逡巡過前方的,笑了笑道:“諸位都是江湖好漢,屈居在此,英雄不得伸展,在下爲諸位兄弟抱憾啊。”
這時,身旁的一個五十左右,頭髮灰白的老者,笑道:“嚴幫主這裡兵強馬壯,手下弟兄也是龍精虎猛,真是豪邁義士啊。”
嚴青笑了笑,目中閃過一抹幽晦之色,一時不語。
因爲之前就從中游說過,北面封官兒賞金,在沿海騷擾着江南沿海諸省,等事成之後,甚至裂土封藩,當然這種話聽聽也就是了。
那位姚姓老者笑道:“年初咱們說的事兒,不知嚴大當家考慮的如何?”
“姚掌櫃,朝廷可不是那般好對付的,就我們這些弟兄,比之先前中原的高大王如何?這出頭的椽子先爛,姚掌櫃高看我們了。”嚴青沉吟片刻,笑了笑,婉拒說道。
眼前這些人後面靠着北面,從手中換取一些財貨,如果官軍進剿,引爲奧援,至於對抗朝廷,腦袋被驢踢了,現在原本風雨飄搖的朝廷,又有振奮有爲之勢。
這就是因爲賈珩在中原星火定亂,有力地震懾了天下的龍蛇草莽。
此言一出,姚掌櫃笑了笑,道:“嚴大當家,先前不是說好了,這怎麼又起了反覆?”
嚴青面上笑容不減,說道:“當初,嚴某隻是說看不慣朝廷,有那個意向,但嚴某從未說即刻就與朝廷作對,我等雖然亡命江海,但自知之明還是有的,如朝廷勢弱,那自不用說,有冤報冤,有仇報仇。”
那被稱爲十爺的青年,目光咄咄地看向嚴青,朗聲道:“嚴幫主,漢人有句話,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想那陳漢太祖,當初也不過是餘姚一普通百姓,還不是創下這社稷基業,如今陳漢朝廷無道,各地義士風起雲涌,諸位弟兄在江南之地,南兵文弱,縱橫馳騁江山,不比現在海上漂泊要逍遙自在?”
這時,嚴青身側的陸鎮海,接話說道:“十爺,朝廷勢大,我等是有心無力,光憑着手下這麼點兒人,勢單力孤,碰上朝廷就是以卵擊石。”
這位陸三當家似乎讀過一些書,出口之間,就是好幾個成語。
那被稱爲十爺的青年笑了笑,目光深處閃過一抹精光,笑道:“我來這裡,就是應援諸位弟兄,希望諸位能夠能夠壯大,能夠自立一方。”
這漢境最近幾個月發生的事兒,在盛京他也聽到一些消息,陳漢以前寧國公一脈整頓京營,平定中原之亂,一時間威震天下,從那以後,原本答應的好好的金沙幫,又開始含糊其辭起來。
那賈珩究竟是從哪冒出來的?這一路過來,聽說這小子還幫着安治中原,今年以來,原本全線決堤的黃淮河患,根本沒有釀成什麼禍亂。
這一路上,購買的三國演義,更是計謀百出,甚至八哥和兄長也都是讚不絕口。
這小子不能留着,如是有機會,需得除掉纔是,否則來日必成大金的心腹之患!
幾人議論着,金沙幫終究沒有答應舉事。
之後,嚴青喚着人準備酒宴,招待着遠道而來的金國貴人,之後,喚着歌姬從外間而來,身段兒柔軟如楊柳,肌膚酥軟雪白,輕笑彈唱,吳儂軟語。
一時間推杯換盞,歡聲笑語不停,場中氣氛漸漸推向高潮。
十爺身後的幾個巴圖魯,銅鈴一樣的眼睛瞪大着,目光幾是看直。
這南人的小娘皮,真是一個比一個水靈……
招待着來自金國的幾位貴人,就在這時,外間來一個人,進入廳中,在金沙幫幫主嚴青耳畔嘀咕幾句。
嚴青聽着聽着,臉色微變,目光凝重起來。
被稱爲十爺的青年,雖是欣賞歌舞,但其實留出一多半心神放在嚴青身上,察言觀色,放下酒盅,看向嚴青,笑問道:“嚴幫主,可是有什麼不妥?”
嚴青面色見出幾分凝重,說道:“十爺,嚴某剛剛聽到一個消息,大漢永寧伯,似是乘船南下揚州,不知是要做什麼?”
青年聞言,心頭一驚,道:“未知此人現在何處?”
嚴青道:“還在運河路上,這會兒許是已經到了河南之境,也沒說是要往哪兒去,但弄不好就來揚州還有金陵。”
此言一出,一旁的陸鎮海說道:“大哥,永寧伯這次來揚州,是衝着我們來的。”
“只帶了錦衣府的人,並未帶着大軍,想來不是,再說我等這二年也是和氣生財,沒有造出什麼大案子。”嚴青沉聲說道。
金沙幫也不是蠢貨,也就乾乾敲詐勒索,劫道走私之類的治安事件,從來想過沒有攻破州縣,那麼這等疥癬之疾,自然不值得沿海官員爲此上報朝廷,引來一通訓斥。
那名爲十爺的青年目光一閃,問道:“可知永寧伯,現在在哪兒?”
嚴青也不隱瞞,或者說方纔就是有意敘說,朗聲道:“聽說這會兒還在路上,應是還在河南,想來這次是爲着揚州鹽務的事兒,朝廷整飭鹽務,打擊私鹽,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只是,這一次動靜比較大。”
金國境內也有鹽場,設在營口境內,但產量不高,而且品質也不如淮鹽,當然走私鹽運至金國境內只是走私諸般貨品的一種。
那名爲十爺的青年,舉起酒盅,說道:“如有此人確切的行程,可否剷除此人,以絕其患?”
嚴青搖了搖頭,說道:“沒那麼容易,這永寧伯位高權重,出入必有扈從警戒,想要刺殺也不太容易,況且此事也有後患,引來朝廷震怒,大軍齊至,不到萬不得已,實不可再行險策。”
如真到了事不可爲之處,也只能行此險策,無非是遠遁海上,過上幾年苦日子。
十爺笑道:“嚴幫主如有什麼需要援手的,還請言一聲,我此行帶了不少猛士,可協助除掉此人。”
如果解決不了問題,那麼就解決產生問題的人,這位曾在平行時空造過揚州十日血案的多鐸郡王,心狠手辣,智勇兼備。
嚴青面色微頓,思索着女真人插手的利弊,但最終按捺住心思,口中打着哈哈道:“如是有需要,定會與十爺請教。”
女真人還是不能插手,不然自此就沒有回頭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