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鏡
夜色低垂,萬籟俱寂。
濠鏡總督官邸周方燈火明亮,人頭攢動,一隊隊穿着棉布紅甲的粵海水師士卒站在白色高牆四周,按緊了腰間的雁翎刀,警戒四周。
隨着四方消息漸漸彙總而來,粵海水師已經接管了整個濠鏡島嶼,而賈珩也被“邀請”下榻在澳督官邸西南方向的一座磚混小樓裡。
書房中,坐在紅木書架之後,拿起一冊卷宗閱覽着。
這時,伴隨着輕盈的腳步聲音,陳瀟進入書房,將手中的簿冊遞將過去,玉容清冷如霜,低聲說道:“這是金陵那邊兒遞送來的情報,近月以來,江南江北大營募訓兵丁陸續滿額,已經開展作訓,兩淮之地的票鹽法大獲成功,淮鹽近期暢銷兩江、湖廣諸省行鹽區,兩淮鹽運司所獲利銀不少,僅僅不足一月,入庫正存利銀八十萬兩。”
賈珩從金陵出發到達粵海的這段時間,金陵、揚州方面的各項事務在賈珩開了一個頭兒後,如火如荼的進行,並且鹽務、兵務成效斐然。
林如海和齊昆兩人都是能臣幹吏,在賈珩釐定經緯之後,領着兩淮鹽運司的官吏對兩淮鹽場做了一個清查,主要摸排鹽丁竈戶的煮鹽情況,同時引入了曬鹽之法。
而謝再義和蔡權等一衆賈家小將的到來,在幫助賈珩加強了對江南大營兵馬的掌控以後,也開始進入作訓。
水師,步卒一個不落。
“大人放心,其實紅夷之炮難造紙處主要在於炮銃,大人也知道,有些匠人手藝不夠純熟,炮銃管造得粗糙不堪,容易炸膛,或者用不了多久就難以使用。”徐庭業解釋說着一副信心滿滿的樣子。
賈珩與布加路在兵工廠轉了一圈,及至晌午時分,賈珩與布加路重又來到澳督官邸,吃了一頓飯。
旋即反應過來,少女清麗眉眼頓時蘊着冷意,瞪了一眼那少年。
陳瀟“嗯”了一聲。
賈珩道:“讓他們進來。”
“沒什麼。”賈珩搖了搖頭說道。
賈珩看着這一幕,暗暗點頭,現在引入燧發槍造線,等以後大力推廣,面對東虜就有很大的勝算。
從陳瀟手中接過箋紙閱覽着,凝了凝眉,輕聲道:“咸寧和嬋月都來了。”
布加路道:“我並非擔心這個,以伯爵的眼光,縱然我不賣給你們炮銃,你們也會向其他人購買,而是覺得這麼多的炮銃,可能短時間也造不出來。”
徐庭業點了點頭,贊同說道:“賈大人所言甚是,想這紅夷大炮如果列裝我朝軍士,對於我大漢王師戰力必是如虎添翼,那時千炮齊發,何愁女真不平?”
賈珩將到嘴的嫁人嚥了回去,改換個說法,輕聲道:“終歸是要定下來,也不能一直在江湖飄着。”
說着,吃了陳瀟一個卒子。
“下棋吧。”陳瀟抿了抿脣,輕聲說道。
賈珩點了點頭,也不再說什麼,繼續與陳瀟下着象棋。
果然存着那些齷齪的心思。
徐庭業此刻正目不轉睛地觀察着工廠,將葡萄牙人的匠師熟練的技巧收入眼底,臉上已然見着驚歎之色。
賈珩道:“這些本官會和濠鏡的葡人談判,儘量將這些儘快引入我國。”
唯一擔心的是紅夷大炮,此物還需要保密。
此刻,海莉笑着迎了上去,放下咖啡,說道:“你們慢用。”
說着,提起毛筆開始寫着奏本。
翌日,天光大亮,天穹之上一隻只海鷗劃過蒼穹。
至於東虜會不會也用起燧發槍,其實不用擔心不說,還是好事兒,因爲兩國的資源儲備以及人口差得多了,一旦陷入軍備競賽,那麼先被拖垮的一定是女真。
說到最後,看向對面的少女,問道:“突然問這個做什麼?”
賈珩道:“也可能……”
這般一算,也確實改到了,他來廣州到現在也不少日子了。
有道是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一眼望去,這些夷人工匠動作靈活熟練,還有各種不知名的挫具,正在打磨着銃管。
過了大約兩刻鐘,賈珩將毛筆放在筆架上,等待着奏本字跡晾乾,揉了揉痠痛的手腕。
這是賈珩派兩人前往濠鏡督軍以來,頭一次見到兩人,賈珩打量着徐庭業,目光溫和幾分,說道:“徐監丞,趙千戶,兩位辛苦了,一這晃兒,也竟有近一年未見了。”
“你也不可能一直這麼下去,終歸是要……”賈珩道。
六營兵馬仍然相對缺乏指揮一層的高階軍校,但並不妨礙謝再義等人,對江南大營練兵整頓,在數天請前已經開啓轟轟烈烈的整頓。
陳瀟清眸閃了閃,心頭涌起一股難以言說的安寧。
瀟瀟許是孤獨的太久了,似乎想找個人說說話。
以大漢的體量和財富,只要奮起直追,很快就能建立軍事裝備的優勢。
賈珩道:“明天,等卡洛斯那邊兒的消息,咱們在濠鏡島上四處走走。”
陳瀟清聲道:“下午時候,粵海水師已經去追了,他們沒有多少淡水和補給,應該逃不遠,想來不久就有消息。”
賈珩端起茶盅輕輕抿了一口,離了書案,道:“出去走走?還是下盤棋?這邊兒正好有象棋。”
“船上的船員聽說濠鏡的消息,都不願跟着卡洛斯逃亡,就綁了幾人。”錦衣府衛高聲道。
賈珩怔了下,輕聲道:“那時候可能會在大漢四下走走罷,也可能去海外看看,寶琴不是就坐船去了很多地方,仰觀宇宙之大,附察品類之盛,寄情山水,等那時候帶上咸寧、嬋月她們。”
好好的騎射不練,非要給大漢拼火銃,這就是以己之短攻人之長。
徐庭業道:“還有鍛造炮管、精製彈藥的匠師,這些也可以引進至神京,火銃這些都是消耗品。”
陳瀟手中微頓了下,說道:“如果有一天遼東的女真被掃滅了,你會做什麼?”
就在這時,錦衣百戶李述在廊檐下的聲音傳來,高聲說道:“都督,徐監丞和趙千戶來了。”
賈珩拿過象棋棋盤,擺攏着棋子,輕聲道:“這麼多人中屬你棋力最強。”
澳督官邸
在一衆廣東官員的見證下,賈珩在與布加路籤訂合約,互換籤約文本,然後隨着布加路參觀了葡萄牙人造炮銃以及槍彈的廠房。
除卻敘說濠鏡以及紅夷火器之利的重要性,此外都是記載着他這段時間在廣東的見聞。
這個時代的紅夷不僅在火銃技藝上勝大漢遠甚,其他的技藝想來也有獨到之處,看能不能尋找一些有用的東西。
心頭稍稍鬆了一口,兩百萬軍隊,他們國家的人口才多少?
先前他與趙毅想要假扮工人潛入這裡,但卻無法接近核心區域,如今這般看去,終於窺見了這西洋火銃的建造細節。
賈珩說完這些,看向不遠處的趙毅,問道:“趙千戶這次也辛苦了,等到了京中,趙千戶可去北鎮撫司當差。”
賈珩聞言面色微頓,放下手中的茶杯,追問道:“是怎麼捉住的?”
先前和布加路經過商談,葡萄牙人裝在濠鏡岸防烽堠以及船隻上的紅夷大炮三十八門,低價賣給漢軍二十八門,同時再加上葡萄牙人倉庫中儲備的做工精良的魯密銃,用以折抵拖欠陳漢二十一年間,高達一百二十萬兩白銀的部分租金。
賈珩道:“向朝廷上疏開海,重建市舶提舉司。”
從火門槍到火繩槍,再到燧發槍,其實現在的大漢神機營的裝備就是火繩槍。
陳瀟秀眉之下,清眸凝視着那少年,輕聲問道:“濠鏡這邊差不多事了,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一旁的布加路也放下咖啡,目光震驚地看向那身着飛魚服的錦衣府衛。
賈珩微微頷首道:“這些還是要以多培訓熟練工人爲好,形成一套成熟制藝,我打算引進紅夷的匠師教授技藝,並從廣東招募翻譯人才,幫着製造炮銃,儘可能多造一些炮銃。”
賈珩輕笑了下,說道:“當初前明正德、嘉靖前後,紅夷的火器如佛朗機炮就已威震南北,但時隔百年,紅夷火銃不說一日千里,縱然按部就班,向前精研,積年日久之下,技藝也漸臻成熟,而我大漢軍器仍用着百年間的火器,先前粵海水師與紅夷的船隻大戰,如非我軍船多銃多,只怕勝負尤爲可知。”
賈珩聞言,心頭微喜,詫異問道:“快到揚州了嗎?”
在錦衣府序列中,南北鎮撫司當中還是以北鎮撫司最爲威風。
說着,與陳瀟一同出了書房,來到會客的軒室,只見徐庭業和趙毅兩人快步而來。
就在這時,外間一個侍衛從不遠處跑來,道:“都督,鄔將軍在萬山鎮截住了卡洛斯。”
賈珩放下箋紙,目光笑意溫潤地看向少女,低聲說道:“那時候你也不用望風了,可以幫幫咸寧。”
賈珩笑了笑,說道:“你如是困的話,可先去歇着,我等會兒還要寫寫奏疏。”
哪怕布加路在濠鏡擔任澳督七八年,但受制於這個時候信息資訊的不發達,這位澳督對大漢的瞭解更多也侷限於廣東一地,如大漢的其他省份,也只是聽說名字而已。
總覺得有些怪怪的,不過也算陪着下了不少象棋。
“多謝都督。”趙毅聞言,連忙起身拱手道。
賈珩笑了笑道:“徐監丞,千炮齊發,可不是容易得事兒,不過,我朝想要造紅夷大炮甚至改進制藝,最好是實現自主鑄造,這些還要拜託軍器監的諸位才智之士。”
布加路介紹道:“伯爵,這是造火銃的地方,我們的銃管,都是經過三班工人反覆打磨,良品比較多。”
賈珩抿了一口咖啡,衝諾娜點了點頭,小姑娘也不怕生。
至於賈家來了何人,箋紙上並沒有說,只是錦衣因爲要準備警衛事宜,其上密報咸寧公主和清河郡主也隨着船隻一同南下。
徐庭業那張曬的有些黢黑的面容上見着複雜和感慨之色,說道:“如非被賈大人派到濠鏡,竟不知紅夷的火器已經如此厲害。”
“瀟瀟你呢?”賈珩隨口問着面色陷入思索的少女道。
賈珩將其上文字閱覽了罷,過了一會兒,掩簿感慨道:“票鹽之法一行,之後就可順勢推廣河東、長蘆鹽場,使奸商猾吏無所遁形,說不得每年可爲國家多收稅銀近千萬兩。”
見少女沉默,賈珩也不再說着這些,轉而問道:“卡洛斯那邊兒還沒有消息?”
徐庭業拱手向賈珩行了一禮,道:“下官徐庭業見過賈大人。”
陳瀟忽而幽幽說道:“這也算是躲出來了,不然咸寧和甄妃姑嫂之間打起來也不一定。”
儘管知道以眼前少年的境遇,不可能生出那樣的野心,但心底難免有些期待。
陳瀟抿了抿粉脣,輕聲說道:“我這會兒倒是不困。”
陳瀟沒有說話,只是下着棋子。
這不是航速幾十節的戰艦,風帆船在海上需要補給,卡洛斯跑不多久就要靠岸補充。
陳瀟目光熠熠,心頭微跳,輕聲問道:“可能什麼?”
陳瀟正自思忖不停,目光閃爍了下,凝眸看向少年,道:“我什麼?”
一旁的諾娜,看向正在和自家父親談論着事情的賈珩,心頭有些好奇,這樣一位漢國的官員怎麼會說外國的話?
相比江南江北大營以及江南官場錯綜複雜的人事,廣東之行沒有太多阻礙,當地官員沒有一個敢和他對抗的,說來說去,現在整個大漢的經濟重心不是粵省,而是江南。
由布加路的夫人下廚,做了一些獨具葡人口味風格的飯菜還有一些甜點,待吃罷飯菜,下午茶時分,賈珩與布加路談起正事。
他說這炮銃管怎麼那般光滑的,原來如此!
賈珩笑了笑,說道:“爵士不用擔心,我們兩個國家相隔的距離,縱然我們得了火銃,也不會千里迢迢跑到海外去征服一個素不相識的國家,華夏曆史上也沒有遠赴萬里,征戰其他國家的事情。”
廠房佔地十幾畝,裡面是葡萄牙人的匠師,漢人也有,但只是從事一些低端的體力活。
至於燧發槍,濠鏡也有近百支,其他需要臨時造或者從國內運輸,賈珩當即從訂下了三千支以及大量槍彈,準備替代果勇營中的神機營手裡的鳥銃。
等徐庭業離去賈珩看向庭院中明月朗照的秋夜,十月上旬的秋風迎面吹來,帶着幾許涼爽。
雙方寒暄而罷,分賓主落座,賈珩目光咄咄地看向徐庭業,問道:“徐監丞,在濠鏡盤桓有日,不知對紅夷人的火銃如何看?”
濠鏡只是疥癬之患,甚至這次難以言說有什麼大功可言。
什麼時候她要一直在江湖飄着?
賈珩看向一旁的徐庭業,問道:“徐監丞。”
陳瀟落座下來,端起茶盅,輕輕抿了一口,看着那正襟危坐、執筆手書的少年,兩道劍眉之下的目光凝聚而下,神情專注無比。
賈珩聞言,擡眸看向少女,輕聲道:“嗯,這時候天色好像也不太晚,那伱等我寫完奏疏。”
賈珩端起茶盅,抿了一口,岔開話題說道:“待濠鏡這邊兒手尾處置清楚,咱們乘船帶上火銃還有一些匠師,早些回去,江南那邊兒也有些不放心。”
趙毅面色微肅,抱拳道:“都督。”
落一身罵名,使後世子孫不再受西夷所侵,罪在當代,利在千秋,不過應該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濠鏡長期有葡人坐鎮,有時候還和來犯的海盜打仗,需要補充火銃以及彈藥,不可能每次都從國內運輸、更換,因此葡人就建了一個小型兵工廠。
賈珩聞言,伸手接過陳瀟手中的簿冊,眉頭微皺,垂眸閱覽起來,簿冊上主要是關於江南江北大營情況的介紹。
遙遠的東北邊境,有一個小國時不時襲擾漢土,搶掠財貨和人口。
布加路輕聲說道:“伯爵,貴國購置如此之多的大炮,的確需要引入一條造線,但爲何需要這麼多的大炮?
賈珩沉吟道:“我國的軍隊大約兩百萬,但北面還有一小國,居住在一羣野蠻人,他們時常南下騷擾和侵略我國的國土。”
原來,船員聽到濠鏡總督布加路並未被加害以後,原本就不想隨着卡洛斯逃亡,在大海中漂浮未久,在一位船長的帶領下,將卡洛斯以及阿拉姆這對姐夫和小舅子捆綁起來,向着追擊的粵海水師投降。
也是當初徐庭業以及趙毅前往賄賂匠師,假冒工人潛入其間,而後被布加路發現的地方。
多鐸應該不會善罷甘休,現在既然在江浙活動,現在也快一個月了,也不知道又在醞釀着什麼幺蛾子。
燧發槍其實在平行時空的明末,就被明代的畢懋康發明出來,而這已經足足落後了西方一百年,但因爲畢懋康本人的仕途沉淪,如番薯一樣並未得到推廣。
陳瀟:“???”
陳瀟聽着少年的感慨,不由從袖籠中取出一份箋紙,低聲道:“我這還有一份兒飛鴿傳書,說長公主乘船到了淮安府,再有幾天就到揚州了。”
陳瀟秀眉蹙了蹙,清瑩如玉的目光撥動了下,道:“你能這麼想也挺好,急流勇退,明哲保身。”
至此,這場橫生枝節的濠鏡衝突風波徹底落下帷幕。
賈珩看向不遠處的布加路,道:“爵士,這次貴方向我國發動的戰爭中,這位卡洛斯嫌疑很大,需要交由我方處置。”
布加路眉頭皺了皺,目光觀察盯着賈珩的臉色,問道:“伯爵打算怎麼處置他?”
“破壞兩國邦交,發動戰爭,按我大漢律法,將會被處死。”賈珩面色冷厲,沉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