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國府
見秦可卿感慨,鳳姐首先勸說着,其他幾人也跟着勸說,也不再繼續說着牛繼宗家的事兒,衆姊妹聚在一起重又說說笑笑。
秦可卿說話間,將盈盈如水的目光投向探春,笑問道:“三妹妹素來是個有見識的,覺得你哥哥多久才能回來?”
一衆姊妹聞言,都停了說笑,看向探春。
湘雲笑着拉過探春的小手,道:“三姐姐快說說,大家都等着呢。”
探春被周遭目光注視着,眉眼低垂,似有幾分羞,而後擡眸看向秦可卿,道:“嫂子,這個也說不準的,珩哥哥他現在剛到洛陽,那下一步就是和賊人交手,瞧着珩哥哥的意思,是打算穩紮穩打,步步爲營的,好比下圍棋先將架勢布好,再行廝殺一般,而且縱是擊潰了賊寇,還有後續收尾一大堆的事兒。”
迎春聽見下圍棋,眼前微亮,若有所思。
探春道:“嫂子,剛纔鳳嫂子說的沒錯,珩哥哥向來謀而後動,不動則已,動則雷霆,嫂子不要太過擔心了。”
她自始自終都知道珩哥哥此去必勝,而且是乾脆利落的勝仗,縱穩紮穩打,也不妨礙兵貴神速。
寶釵深深看了一眼探春,抿了抿粉脣。
暗道,三妹妹隨着他歷練才具,見地倒是愈發深了。
鳳姐笑了笑道:“你們都聽聽,三丫頭現在真是了不得了,怪不得珩兄弟那天說要帶着三丫頭隨軍,還讓老太太和我嚇了一跳,也是,這身邊兒哪能離了這樣的一個女軍師出謀劃策。”
衆人聞聽這番打趣之言,都是輕笑起來。
探春臉頰騰地紅了,英麗的眸子中帶着嗔惱道:“是嫂子剛剛讓我說,鳳嫂子又偏來取笑於我。”
這些原也是前些時日珩哥哥推演局勢時給她簡單說過,而她這幾天閒來無事思量河南的事兒,倒也琢磨出一些門道兒
湘雲笑了笑道:“如是三姐姐過去,和那位咸寧姐姐正好一文一武,正是珩哥哥的左膀右臂。”
先前,咸寧公主與湘雲在一塊兒說話,說着自己通着武藝,倒將螂形鶴勢的湘雲聽得心馳神搖,躍躍欲試。
一衆女眷聽到“咸寧公主”,臉上笑意不由凝了凝,都若有若無地看向秦可卿,有些事情縱然明面不說,也難免心頭犯嘀咕。
天子的女兒跟着他去平亂,這難道沒有旁的意思?
寶釵豐膩、白皙的臉蛋兒上,笑意也稍稍淡了些許,凝露晶瑩的水潤杏眸秋波流轉,瞥了一眼那芙蓉玉面、雍美華豔的麗人。
那天他走的急,咸寧公主的事兒,她還沒來得及問他呢,或許……原就問都不能問,否則倒像是不能容人了。
甚至,她也不好尋秦姐姐商量此事,除非秦姐姐主動和她提及。
其實,這同樣是秦可卿這幾天與寶釵獨處,幾次猶豫過後,也沒有提及咸寧公主之事的緣由。
倒不是「賈府就像一座黑暗森林,每個金釵都是帶槍的獵人」那般猜疑鏈,也不是現代都市意識上,誰先冒頭誰先出局。
而是這個時代對後宅婦人的道德規範,大家族出於宗族綿延子嗣的考量,根本不可能獨寵一人,不廣納姬妾。
善妒爲七出之條,與賢良淑德相悖,所以秦可卿也好,寶釵也罷,都沒有想過“吃獨食”。
當然,禮法也是公平的,在財產、子嗣繼承權和地位層面,會對正妻給予充分的尊重。
可現在來了一位公主(寶釵眼中)。
公主代表天家,多半是是唯我獨尊,如謀正妻之位,那麼原配和小三都有出局的風險。
於是,在崇平十五年的二月,不管秦薛兩人願不願承認,咸寧公主的出現,爲圈地自萌的榮寧二府帶來一股鮮麗春風的同時,也漸漸在秦薛兩方造成了“姐妹修羅而外禦其侮”的同仇敵愾。
鳳姐岔開話題,轉而看向秦可卿,道:“弟妹,你也別擔心了,珩兄弟他什麼時候讓伱擔心過,幾次出征回來都順順利利的。”
秦可卿點了點頭,輕笑了下,轉而看向寶珠,說道:“吩咐蔡嬸,將宮裡賜來的絹帛,給幾位姑娘和媳婦兒分分,天氣暖和了,也好扯兩身衣裳。”
“寶珠回來。”鳳姐連忙喚住寶珠,看向秦可卿,輕笑道:“宮裡也送府上不少錦緞,給她們做衣裳就夠了,哪能還要賞賜給你的?”
秦可卿嫣然笑道:“家裡原也不缺這些,前前後後賜的蘇錦也有不少。”
鳳姐笑道:“是呀,咱們家原也不缺,就是宮裡賞賜着,終究是尊榮體面,嗯,聽說是江南製造局供奉給宮裡的上乘絹帛,想來放在外間,有錢也是買不到的。”
自從賈珩連續抄檢如賴家這樣的賈府惡僕饋給府中虧空,榮國府的財政狀況無疑好上許多,現在不僅有財力合修園子,就連鳳姐平時管家也省心了許多。
秦可卿聞言,倒沒再堅持,轉而吩咐着寶珠道:“四姑娘屋裡送過去六匹,給她裁兩身衣裳,她這個年歲,個頭兒一天一個樣兒。”
旋即,又補充一句道:“再拿四匹,湊夠十匹,讓岫煙姑娘裁剪兩身衣裳。”
邢岫煙與迎春住在一起,但錦鍛絹帛不送到迎春屋裡,而是送到惜春屋裡,自是另有深意。
鳳姐凝了凝丹鳳眼,情知原委,這是防備着她那位婆婆,但這話也沒法點破,而是笑道:“岫煙妹妹看着挺文靜的,我也喜歡她的品格。”
探春想起那個說話輕輕柔柔,笑起來安靜的女孩子,道:“岫煙姐姐平時倒不見她出來頑。”
邢岫煙性情安靜,平時不怎麼往賈母的榮慶堂去着。
黛玉罥煙眉凝了凝,柔聲道:“她時常到妙玉法師和四妹妹那邊兒,上次,我到二姐姐那邊兒時說過幾次話。”
黛玉平時除了和湘雲、探春頑鬧外,三人也常到迎春、寶釵院裡串門兒說話解悶兒,有時黛玉碰到岫煙,談一會兒詩詞。
秦可卿點了點頭,柔聲道:“她來妙玉這邊兒論禪多一些,很樸素大方的一個女孩子。”
實在想不通夫君,家裡這般多的女孩子,性情不一,她也不再攔阻着,非要家裡不碰,尋着什麼公主……讓人提心吊膽的。
她倒還好,只是薛妹妹想來更爲忐忑不安吧。
思量間,不由瞥了一眼寶釵,卻見其笑意盈盈地看着黛玉和探春。
就在秦可卿與鳳姐帶領衆金釵歡聲笑語之時,妙玉所居的院落中,卻冷冷清清,唯有木魚輕輕敲起,在靜夜籠罩的庭院中清晰傳遠。
“咚咚……”
佛龕下,妙玉一身月白僧袍,跪坐在蒲團上,少女身形纖麗玲瓏,頭戴未戴僧帽,如瀑青絲沒有挽着髮髻,而是垂於腰際,纖纖玉手拿着木錘,口中唸誦有詞。
左側銀白色的月光透雕花軒窗而過,與右側高几燭臺上的暈出的火紅燭光輝映,將一張柳眉星眼、不施粉黛的姣好容顏一分爲二,一白一紅。
左邊柔和聖潔,右邊明豔譎麗,依稀有着幾分糅合爲一而界限清晰的意韻——寶相莊美的菩薩和妍態妖媚的魅魔。
“小姐。”這時,小丫頭素素喚了一聲,低聲道:“前院宮裡來了天使,說是珩大爺到了洛陽。”
妙玉手中木魚一頓,佛經誦持之聲停下,轉過螓首看向素素時,挺直小巧的瓊鼻和微微抿起櫻脣,夜色暗影侵蝕而來,月光與燭光不見,唯有一雙明亮熠熠的眸子,神色複雜。
自忠順王府恭陵案發後,他是越發忙碌,也不常往這兒來了,她一個出家人,也不好去尋,說來還是前日從惜春口中得知,他領兵出征,只是,竟連過來道別都沒有。
妙玉抿了抿脣,心底幽幽嘆了一口氣。
而在這時,從外間傳來一把嬌俏的聲音,“妙玉姐姐在裡面嗎?”
說話間,一隻繡花鞋邁過門檻,惜春將提着的燈籠給了丫鬟入畫,與一旁邢岫煙進得房中,繞過屏風,看向那跪在蒲團上的妙玉,關切問道:“妙玉姐姐吃過齋飯了沒有?”
妙玉得身來,看向兩人,清麗容顏上神色和緩幾分,與邢岫煙目光相接一瞬,問道:“你們兩個今日怎麼得閒?”
邢岫煙柔聲道:“用罷晚飯後,在屋中看了會兒書,有些百無聊賴,過來尋着四妹妹看她作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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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邢岫煙除卻在迎春院落裡陪着下棋,就是時常過來尋惜春和妙玉說話,也會去陪着秦可卿說話解悶兒。
後者,其實有邢氏的攛掇。
自賈赦和賈璉二人流放以後,府中又陸續發生賈政升任通政司通政之事,邢氏心態也漸漸轉變了一些,聽說自家侄女岫煙和東府的妙玉、惜春關係還不錯,就讓她過來多走動。
惜春進得屋裡,說道:“宮裡來了天使,說珩大哥那邊兒到了洛陽,姐姐可曾知道?
然後,看向一旁的木魚,好奇問道:“妙玉姐姐在誦經?”
這位小蘿莉也漸漸習慣了喚妙玉爲姐姐。
“飯後無事,尋了《無量壽佛經》誦讀。”妙玉輕聲說着,相邀兩人坐下,轉身給兩人沏茶。
事實上,大致可以將榮寧兩府姊妹劃成一個個小圈子,這圈子並非涇渭分明,沒有交集,也有重疊。
而妙、岫、惜三釵性情或因恬靜自適、或因清冷傲嬌、或因幽古孤僻,來往相較其他姊妹親密繁多,是謂同圈子的閨中密友。
邢岫煙坐在繡墩上,雙手接過妙玉遞來的茶盅,道了一聲謝。
少女着一身蘭白色折梅衣裙,曲眉豐頰,神態恬靜,青黛蛾眉下,眸子清澈、明亮的宛如水晶,柔聲問道:“《無量壽佛經》多爲祈福所誦,不知姐姐在爲誰禱祝?”
雖有半師之誼,但兩人年齡仿若,平常倒也以姐妹相稱,倒也能開着一些玩笑。
妙玉手中的茶盅一頓,輕聲道:“誰也不曾爲,只是心有所感,誦讀誦讀罷。”
惜春端着茶盅輕輕抿了一口,擡起峭麗的小臉,冷不丁說道:“出家人不打誑語。”
妙玉:“……”
惜春放下茶盅,清霜的小臉上,似找回幾分這個年齡段兒少女的活波,只是笑意仍有些淺。
邢岫煙也輕笑了下,眉眼彎彎,淡雅自然。
她這次與妙玉師父故地重逢,明顯看出她比之以前,開朗豁達了一些,否則,也不至於有意打着機鋒。
當然,出家人……點到爲止。
妙玉也沒有深究,回覆了神色,岔開話題,問道:“這幾日在作畫?”
“閒來無事,畫着花鳥蟲魚什麼的,想畫一些建築什麼的,但又沒有好景緻。”惜春輕聲解釋說着,輕聲道:“只怕要等園子起了。”
現在賈府闔府目光除了遠在洛陽的賈珩,再一個就是正在修建的園子。
妙玉拿起茶盅,抿了一口,說道:“我瞧見園子修了些,佔地廣闊。”
惜春道:“姐姐沒看圖紙嗎?很大的一座園子,對了,聽平兒姐姐說,珩大哥特意吩咐着鳳嫂子,留一座庵堂給妙玉姐姐,以供修行。”
妙玉:“……”
建一座庵堂,還是專門爲着她留的?
不知爲何,忽而想起了一個詞……金屋藏嬌?
念及此處,妙玉心頭一跳,瑩徹冰肌的清冷容顏上,悄然浮起淡淡紅暈,低頭之間,努力恢復平靜,心頭幽幽嘆了一口氣。
許是那天,他陪着她追思母親,就漸漸覺得心……好像空了一塊兒,閉上眼,眼前都是他的影子。
可偏偏他……忽冷忽熱一樣,早前天天過來,最近一晃幾天不見人影,嗯,許是太忙了吧。
其實,在鐘鳴鼎食的貴族之家,爲了法會道場便利,往往都會在族中修建家廟庵堂。
所以……也有可能是爲王夫人留着。
不過,賈珩的確是想着是給妙玉一個家……安身立命之所。
幾個人正說着話。
“姑娘,嬤嬤過來說,送了兩匹宮裡的絹帛放到房裡,給你裁剪衣裳。”就在這時,入畫從外間而來,歡喜說着,轉而看向一旁的岫煙,笑道:“岫煙姑娘也有,不過放到了四姑娘屋裡了。”
邢岫煙臉上就有些不好意思,柔聲道:“上次已送了幾匹,裁剪衣裳還沒有用完呢。”
前不久,天氣暖和,一衆姊妹換着花花綠綠的春裳,唯有她還穿着過冬的襖子,衣裳也半新不舊,讓珩嫂子瞧見,就令人量體裁衣,此外還吩咐嬤嬤送了兩匹錦緞,放到二妹妹屋裡。
惜春轉眸看向對面的有些侷促的少女,輕聲道:“嫂子心疼姐姐,姐姐收着就是了,再說那幾匹錦鍛,原也是沒落在姐姐手裡的。”
妙玉看了一眼惜春,心頭閃過一抹欣然。
與原著不同,這位從小到大,甚少感受到親情關懷的少女,現在是東府的大小姐,賈珩對其視若珍寶,秦可卿對其噓寒問暖,原本冷心冷口的模樣,也漸漸有了熱乎氣。
邢岫煙點了點頭,柔聲道:“等會兒我過去謝謝嫂子。”
……
……
就在神京城內因爲賈珩的一封關於洛陽的奏報而牽腸掛肚時,洛陽城也在玉兔西落,金烏東昇中,迎來新的一天。
晨光落在庭院中,賈珩在錦衣府親衛的侍奉下,洗把臉,剛剛在小几畔落座,準備用着早飯,忽地就聽到庭院中的動靜。
“殿下,回來了?”賈珩打量着換回了飛魚服,身形高挑的少女,問道:“吃過早飯沒?”
“還沒呢。”咸寧公主輕聲說着,快步近得前來。
賈珩一邊吩咐着夏侯瑩再打一盆水讓咸寧公主淨手,一邊拿起一雙筷子,輕笑說道:“殿下還在擔心我獨自走了?”
咸寧公主淨着手,拿着毛巾擦了擦,眉眼彎彎說道:“沒有,就是想着別耽擱了大軍開拔。”
其實她就是想和先生一起共用早飯。
賈珩笑了笑道:“殿下稍安勿躁,等會兒咱們去衙堂,安排一些軍需輜重轉運的事兒,然後就走了,到汜水關停一停,做一番部署。”
咸寧公主“嗯”地應了一聲,拿起筷子用着飯菜。
兩個人用完早飯,來到前衙官廳,此刻官廳中已黑壓壓聚集了果勇營的一衆將校,等候着。
賈珩目光逡巡過果勇營衆將,沉聲道:“遊擊將軍鬱方國,領三千騎在洛陽,接應後續步卒,剩下騎卒全軍開拔。”
“末將遵命。”鬱方國拱手稱是。
賈珩看向蔡權,吩咐道:“蔡遊擊領三千騎爲先鋒,派出哨騎、斥候。”
蔡權拱手道:“末將遵命。”
賈珩轉而看向以孟錦文爲首的河南府官吏,道:“孟府尹,此次託你以河南衛兵馬嚴守洛陽城,轉運糧秣,此外,韓國公府上將會組織一批軍醫、草藥接治傷兵,河南府方面要做好協助。”
孟錦文拱手說道:“下官遵命。”
“節帥,兵馬集結完畢,隨時就可出發。”就在賈珩發佈軍令時,錦衣千戶劉積賢按着繡春刀,進入官廳,抱拳說道。
賈珩點了點頭,然後目光掃過衆將以及夏侯瑩、咸寧公主臉上,沉聲道:“大軍開拔。”
於是,整裝待發的京營兩萬餘騎卒,浩浩蕩蕩開赴汜水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