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洲大酒店西餐廳。
王滬生看着手上的刀叉,突然輕輕嘆了口氣。
想來很多很多年,他沒吃過西餐了,如今,應該想起了幼時在上海養尊處優的生活,一個人生活環境不管如何變化,少年時代的回憶,總是難以磨滅。
“錚子,你這……,太浪費了,我還以爲咱倆隨便吃口呢。”王滬生搖着頭,但看着盤子裡的食物,眼神有些恍惚,想來,想起了過去的許多事。
王滬生,已經被正式任命爲中共烏山市委委員、常委、常務副市長。
但是他還同過去一樣,沒有一點架子,除了稱呼陸錚的時候用了“錚子”這個比較親切的暱稱,他還是以前那個淳良謙遜的老人。
“下不爲例。”陸錚笑着說。
王滬生輕輕嘆口氣,說:“是啊,你也馬上要下去了,以後咱倆單獨吃飯的機會可不多了。”看來對這個小友、忘年交,他很有些依依不捨。
陸錚笑道:“我倒是想時時和您吃吃喝喝,可就怕有人說咱們拉幫結派,我這人又愛出風頭,愛惹事兒,您呀,以後避我都來不及呢。”
“什麼吃吃喝喝?酒肉朋友啊?!”王滬生笑着斥了陸錚一句,對這個小友,他也實在沒辦法。搖搖頭,說:“你下去後,可不能再這麼幹了,要多注意影響,基層不像市裡,最怕的就是唾液星子,啊,你在基層待過,我這個老傢伙倒是班門弄斧了。”說着就笑。
放下刀叉,王滬生用很認真的口氣:“說我拉幫結派我不怕,我建議你下去,一再向中原書記推薦你,是因爲我覺得你很能幹,管一方土地才能人盡其才,我也相信你,能幹出一番成就。”
陸錚收了笑容,緩緩道:“我明白的,謝謝您的信任。”
王滬生就微微一笑,說:“我也不怕被你牽連,你對玉功主任怎麼樣,大家都看在眼裡。雖然因爲你總去看望他,外面還有流言說你和玉功主任經濟上有瓜葛,有問題。但你卻不避嫌,年青人,能重情重義,很難得。中原書記雖然沒明說,但我看得出,在這一點上,他也很欣賞你。”
說着話王滬生輕輕嘆口氣,“不過,很多事,該注意的影響還是要注意,衆口鑠金啊。”
陸錚默默點頭,能明顯的感覺到,滬生市長入黨後,反而沒有了以前那種閒雲野鶴的悠閒情懷,好似,一種莫名的壓力在吞噬着他。
加官進爵,對於他來說,又到底是不是好事?
……
從西餐廳出來,踩着厚厚的紅地毯走在長長走廊中,前方轉角中餐部大堂門口,轉出條人影,差點和陸錚撞上。
“聯營?”陸錚反應比一般人都快,先笑着伸出了手。
從中餐部走出來的正是馮聯營,和陸錚微笑握手之餘也見到了王滬生,忙笑着跟王滬生打招呼:“王市長,您也在。”
王滬生微微頷首,做個手勢,示意陸錚和馮聯營兩人聊,他則走向了電梯間。
“我先送滬生市長上車,回來跟你聊。”陸錚說完,便追了過去。
馮聯營看着兩人背影,眼裡閃過一抹深思。
從很久前,陸錚那次在百樂門夜總會半真半假醉酒的時候便對他預警,言道烏山將會有大變動。
當時,便是張玉功主任也沒有嗅到一絲風,甚至馮聯營差點就以爲陸錚說的是酒話,誰知道半個月之後,中央調查組便進駐了烏山,徹底改變了烏山的政治態勢。
現在,陸錚又搭上了王滬生這條線,難道?王滬生是上面看好的未來烏山一號的接班人?
可是,王滬生年紀不小了,在經濟特區,中央一向喜歡啓用年富力強的少壯派幹部,比如中原書記,今年還不到五十歲,就算幹一屆吧,滬生市長到時怕也快到退休年齡了,這,接的是什麼班?
還是,中原書記只是來烏山過渡一下?但又不像,黨政一把抓,怎麼看,也不像僅僅是暫時來穩定局勢的樣子。
就在馮聯營胡思亂想的時候,陸錚走了回來。
“怎麼樣,工作有安排了吧?”馮聯營早就收到風,陸錚會被再度啓用。
馮聯營現在處境挺難,同樣也是因爲張玉功的關係,雖然沒有被暫時停職,但由勞動人事局局長變成了老幹部局局長,在組織部副部長排名雖然僅僅列於常務之後,但基本被架空,新分管的工作都是些雜七雜八的事情,除了照顧老幹部生活,還有什麼黨員電教中心、黨史研究會等等工作。
所以他現在內幕消息來源實在有限,並不太清楚陸錚的事。
陸錚笑道:“差不多了,但還是等組織上明確吧。”
努努嘴,陸錚問:“和誰吃飯呢?”
馮聯營嘆口氣:“陳衛東。”
陸錚略一思索,奇道:“是中原書記的秘書?”
“就是他。”馮聯營眼裡閃過一絲厭惡。
陸錚說:“那,你還是進去吧,叫人等,不好。”
馮聯營搖搖頭,說:“沒事,有人陪他,我胸悶,出來走走。”指了指斜對面的咖啡屋,“進去喝杯咖啡?”
陸錚就笑着點點頭,心裡,卻輕輕嘆口氣,難怪馮聯營氣悶,本來是烏山最炙手可熱的中層幹部,現今,卻要伺候不知道哪裡來的別人的秘書,境遇反差之大,怎不令人嘆息。
仕途,有時真是時也命也,跟錯了人,那隻能怨命。比如劉保軍吧,本來跟馮聯營根本不是一個重量級,而現今,上升勢頭很明顯,看起來,好像比馮聯營更有前途。
不過馮聯營在上面有點根底,現在的困境應該只是暫時的。
想着,陸錚便拍了拍馮聯營肩膀:“聯營,你要需要我幫忙,就和我明說。別的事我幫不上忙,小事總是可以的,比如那個陳衛東,用不用我現在就進去喝趴下他?”
馮聯營怔了怔,隨即微笑,說:“現在用不到,以後吧,說不定真的需要,到時你可別推脫。”陸錚話裡的意思沒那麼簡單,馮聯營自能聽得出。
進了咖啡廳,兩人坐在一個四下無人的角落,說話方便點。
“我要下去了,應該是最窮的縣。”品着咖啡,陸錚突然說。
馮聯營一愣:“青龍?”
陸錚微微點頭。
馮聯營盤算了一下:“嗯,劉平南暫時閒置,馬衛國升了縣委書記,聽說部里老張要下去幹縣長,你是第三把手?”隨即就苦笑:“你跟馬衛國好像不大對付吧?這個位子可不好乾,不過比在市裡強,市裡,尤其是你們委,主任都常委把着,不如下面發揮餘地大。你能力不用說了,在廣寧,要不是急了些,現在早就出成績了,江海燕那套東西,還不都是學的你?”
說着就搖頭,“就是奇怪,中原書記不了解情況,老汪應該清楚吧?馬衛國當初可是抓了人整你的黑材料呢。非把你們湊合一堆,不怕出問題麼?”他嘴裡的老汪便是市委副書記、組織部部長汪四喜。
陸錚就笑:“和汪部長關係不大,我自己也爭取了一下。”
馮聯營怔住:“你主動要求的,下青龍?在馬衛國手底下做事情?”
陸錚說:“也不算他手底下吧,和他搭班子,他管黨,我管政,你們部里老張去明溪了,下青龍幹縣長的是我。”
馮聯營又愣了下,隨即笑道:“那真得恭喜你了!來,咖啡代酒,我敬你一杯。”實在沒想到,陸錚一點沒被玉功主任牽連,反而高升了。
這個陸錚,真的太不簡單了。
只是馮聯營還有絲疑惑,爲什麼陸錚,主動要求下青龍?
馮聯營隨即認真的說:“錚子,我拿你當朋友,有些話我事先得跟你講,做人不能意氣用事,尤其是咱們從政的,不能賭氣,你下去是下去,別想太多別的,幹出名堂最重要。青龍窮啊,還有一部分地區的羣衆不願意解散公社,情況很複雜,咱別下去了爲了賭這口氣和人較勁就瞎折騰,最後禍害的是老百姓,也會害了你自己。”
“我可能語氣重了些,但都是心裡話,你自己琢磨琢磨。”
陸錚卻沒想到馮聯營會同自己講出這麼一番話,不由有些吃驚。搞黨務的,年復一年,工作內容幾乎就是琢磨人、鬥爭人,以前可想不到,馮聯營還有這樣的心思。
陸錚微微點頭:“聯營你放心吧,就是因爲青龍窮,我纔要下去,我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馮聯營笑笑,說:“我也覺得我是瞎操心,剛剛的話,你可別介意,因爲我突然想起個朋友,和你很像,但他就是這麼栽的跟頭。其實細想想,你可能比他還傲,但比他能力強得多,所以說,我就是瞎操心。”
陸錚就笑,說:“聯營,咱倆就甭客氣了,也不用解釋這麼多,你能跟我說這些,說明你拿我當朋友,而且你說的不錯,我想給青龍帶來些改變不假,順便給我這個老對頭下下眼藥也是真的。你不知道,我好幾個對頭都跑青龍去了,我這次下去,就是想把他們一勺燴。”
馮聯營無奈苦笑:“你呀,就整天開玩笑吧。”自然覺得,陸錚是說玩笑話。
陸錚舉起見底的咖啡杯:“咱走吧,別叫那個陳衛東等着急了,聯營,咱互相珍重。”
馮聯營輕輕頷首,“你也一路順風!”
……
1985年12月初,陸錚被任命爲中共青龍縣委委員、常委、副書記,提名爲青龍縣人民政府縣長候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