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如龍見那漢子出門去了,不禁嘆道:“若非賢侄有所預備,咱幾個只怕要遭這店家白眼的了,以前不在乎這些身外之物,如今卻靠它救命。”
坐不片刻,那漢子迴轉過來,左手提着一鍋熱氣騰騰的湯麪,右手捧着碗筷。將吃食盛好,正要走,郭如龍又道:“店家可否再熬一鍋薑湯,讓我等散散疲乏。”劉先生在湖水中泡了許久,此刻仍自昏『迷』,實需薑湯發散。
那漢子應喏着又出去了。
湯麪做的甚是粗俗無味,兩人卻狼吞虎嚥各灌了幾碗下肚,只覺世間鮮美,無過於此。屋內是一排大通鋪,二人往鋪上一坐,閉目養神。
過了良久,那漢子又捧了一大鍋薑湯進房,放在桌上,便轉身帶上門而去。?? 鴻隙8
郭如龍先盛了一碗,剛吞了一口,咂『摸』咂『摸』嘴,眉頭皺了起來。
那臉有黑痣的漢子迴轉西房,關上門,裡面卻立着一個袒胸『露』『乳』的黑臉漢,胸『毛』如『亂』草堆一般往外耷拉着。
“哥哥,湯已送進去了。那幾人無甚防備,待『藥』力發作,便可下手。”
那黑臉漢子冷笑一聲:“身懷財物,又無路引,這樁生意硬是做得踏實,渾沒後患!”
又半個時辰,二人手持砍刀,『摸』索到東邊瓦房外。那黑痣漢子探頭從窗戶縫往裡瞅了瞅,喜道:“趴下了!”便和黑衣漢子一起撞開門往裡闖。卻見鋪上那書生仍舊昏睡不醒,一大一小兩個客人都已趴在桌旁人事不知。
兩人一人認定一個客人,舉刀便欲往下砍。黑臉漢子忽覺眼前一花,胸腹間劇痛無比。莫名低頭一看,趴在桌前那小孩仍舊趴着,眼睛卻已睜開,直衝自己冷笑,一柄短劍深深沒入自己體內,意識昏『迷』前一句話出現在腦海裡:“終日打雁,如今卻叫雁啄了。”
那邊廂郭如龍也已得手,將槍口從那黑痣漢子脖頸中拔出,在那漢子身上擦拭了幾下,冷笑道:“敢對咱們下蒙汗『藥』,今日卻是打錯了算盤!”
周無憂今日實是第一次殺人,之前趴在桌上假裝昏『迷』時還心中騰騰騰跳個不停,等到真正下手了,卻發現自己異常冷靜,殺完人後也沒有任何不適,只一股莫名的興奮從小腹處升了起來,嘴脣激動地有點哆嗦:“郭大人,現下該如何行事?”
郭如龍帶着周無憂踮着腳尖出了東瓦房,躡手躡腳順着北房和西房都看了一遍,發現再無他人,終於鬆了口氣,回到東房,將兩具失身拖到院中就地挖坑掩埋後,道:“可在此處歇息一晚,但這店緊鄰官道,咱們明日一早便需離開。”
周無憂點點頭,自去廚房尋了姜蔥和鹽油等,先將那口大鍋仔細洗刷乾淨,不留『藥』燼,濃濃熬了一鍋薑湯出來,給劉先生灌了一大碗下去。
周無憂睡的死沉死沉,郭如龍卻是上過戰場的,夢中也不忘保持一份警醒。待到天微亮,便猛然醒了過來,將周無憂喚起。二人查看了劉先生的病情,一『摸』額頭,似乎比昨夜更燙了。
郭如龍無奈道:“看來只能到鎮子上找大夫看看了。”
周無憂負責弄飯,煮了鍋麪條,吃飽之後,便又由周無憂抗着槍,郭如龍揹負劉先生,離開四海客棧,遠遠離開官道,卻依舊循着官道的路線前行。
秋初至而夏未盡,江南仍是梅雨季節,天氣十分悶熱。這般天氣,對體力最是消耗,三人盡揀樹林灌木中前行,不覺間便都被汗水溼透了。跋涉了兩個多時辰,人煙漸起,遠遠望去,沿官道邊一處繁茂的小鎮,人流向那處匯去。這處小鎮周無憂和郭百戶都是來過的,喚作金堤。
尋了棵樹,郭如龍將劉先生從背上放下,自己倚在樹幹邊休息。周無憂從包袱中取出塊肉乾,看了看,肉乾前夜已被湖水泡的發白,昨日吃的時候不覺得,今日一口咬上去,一股餿味直衝鼻頭,頓時吐了。郭如龍眯着眼養神,見狀一笑,伸手要過一塊肉乾,皺着眉一口口嚥了下去,道:“味道是不好,關鍵時刻可是救命的東西。賢侄還是吃一塊吧,先攢點力氣再說。”
周無憂聞言嘆了口氣,捏着鼻子將肉乾強嚥了。
又休息了會兒,周無憂到官道邊仔細探查了一番,見並無官兵關卡,便迴轉樹林,道:“沒見有異樣。我知道鎮子東頭有一家『藥』鋪,咱們可以上那裡給劉先生熬些湯『藥』。”
郭如龍眯着眼良久不語,忽道:“沒有異樣便是最大的異樣。”
周無憂立時明白了,臉微一紅,道:“是我疏忽了。可劉先生這病,卻捱不得了。要不咱們在這裡歇到天黑再進鎮子?”?? 鴻隙8
郭如龍嘆道:“也只能如此了。”
林中找了條小溪,周無憂喝了個飽,又用大葉子盛了些水來,給郭如龍飲了,再掰開劉先生的嘴,灌了幾口進去。劉先生嗆着咳嗽了一陣,復又沉睡過去。周無憂和郭如龍都各自倚在樹幹邊,聽着蟬噪,默然不語。
這兩日緊張的逃命奔波,一刻都不得閒下來,昨夜在四海客棧,也是直接倒下便睡着了,此刻略微恢復了點精神頭的周無憂倚在林中歇息,忽然一句唐詩涌上心頭:“蟬噪林逾靜”,不由失笑,自己何時有這份雅緻了?
各種往事紛至沓來:前世課堂與同桌女生劃的三八線這般清晰,恍如眼前;寫字樓裡忙進忙出的白領,慢鏡頭般一一閃過;燈紅酒綠夜場中的放縱,那種空虛感再次涌上心頭;直到今世的種種,還有尋仙問道的夢想……如今卻父母雙亡,田莊也回不去了,自己也成了燕逆,一路逃亡至此,甚至,昨夜還親手殺了人!一邊回想,一邊苦笑,各種滋味交織着,半夢半醒間,不知今是何時,此是何方。
待天『色』已黑,兩人重又起身,抗起兵刃,背上劉先生,沿樹林往金堤鎮『摸』去。沒敢沿官道入鎮口,而是繞道鎮外田埂邊,踩着田地,深一腳淺一腳,從東南方進到鎮內。鎮上家家戶戶都已閉門,偶爾有一二行人路過,兩人都不敢大意,藉助房屋街角的隱蔽黑暗處躲過。
周無憂前幾年四處拜訪僧道時路過金堤鎮,曾見過這裡有一家『藥』鋪,引着郭如龍到小鎮東頭一條短小的街巷,沿街是一排店鋪,都已關閉歇息了。街巷漆黑一片,仔細上前一一辨認牌匾,找到了這家『藥』鋪,上前叩門。
裡面人顯是並未歇下,立時在內迴應:“誰啊?”
周無憂道:“抓『藥』的。”
裡面人不耐道:“今日已歇,明日再來。”
周無憂忙道:“病情危急,高燒不退,實是耽擱不得,還請勞煩大駕。”
裡面有人叨咕了兩句,卻見一片門板被推到一旁,一個頭戴方巾的身影探了出來,沒好氣道:“進來罷。”
郭如龍揹負劉先生先閃進『藥』鋪,周無憂緊隨其後,回過身來將門板重又合上,方自鬆了口氣。
一進店鋪,見櫃檯後一排排『藥』櫃,散發着濃烈的『藥』味,櫃檯上點着油燈,一把算盤和一堆賬本凌『亂』的放置其上,看來這位正在盤賬。
郭如龍將劉先生放在椅中,向那人抱拳道:“先生可是『藥』鋪掌櫃?我家兄弟高燒不退,望請先生看看。”
一般小鎮上的『藥』鋪還兼醫館的功用,『藥』鋪掌櫃也都粗通醫術,小災小病卻也盡看得的。燈光下只見那位掌櫃腮下短鬚,臉頰尖瘦,小眼如豆,閃着精芒。
他也不多話,將油燈挪至椅旁,借燈光查探了劉先生面『色』,又給劉先生切了脈,問了問劉先生的病症表狀,道:“面『色』青白,脈象虛弱紊『亂』,是否長時淋雨?亦或太過疲勞未及調養?心脈也有損傷,當屬焦慮所致。”
郭如龍和周無憂相顧對視,暗道:“這小地方的先生居然也如此高明。”
那掌櫃隨手寫了張方子,在燈下想了想,圈改了幾處,道:“開些散發的草『藥』,服上一劑,先將燒退了,再以紅棗、枸杞燉上一鍋雞湯,便能補回來。但還需到府城正經醫館找醫師以鍼灸之術施治,否則將落下病根……不用多說,我雖懂切脈,卻不曾給人用過針,這卻是不敢『亂』來的……其後還需靜養三月,其間不可視事,不可『操』勞,若錢鈔足夠,再用幾根老參進補。可都聽清了?”邊說邊在櫃上抓好一包草『藥』,遞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