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避免,蛋糕店的奶油味總讓他記起偶遇的甜美,從網吧出來,張思穩就嗅到這股香味。他是趕往教學樓聽課的。時間一晚,按照習慣他就會回公寓睡覺。不過今天,他猶豫不決地走在學校廣場上,非但不覺得遲到丟臉,反而認爲這是利好:可以很自然地湊近喜歡的女生。於是他不緊不慢地朝5棟教學樓走去。
張思穩躡手躡腳地溜進教室。
“報告。”
“怎麼回事兒?”教授面向投影屏幕,下意識地問道。他在比較“文明”和“文化”的大小。近來他股票套牢了,遲到彷彿隱喻了這一點,他表情嚴峻,放開鼠標。
“對不起啊,老師,不,教授。我剛剛收到短信說要點名,所以屁顛屁顛地趕過來。”他話音未落,教室內一片譁然。
張思穩避開老師犀利的眼神,搜尋着,那姑娘坐在中間第三排,正在做筆記。最後排打盹的室友金磊,揚起臉來嘿嘿一笑,大家覺着他的笑聲很萌,跟着鬨堂大笑了。
“你人倒還挺實誠的,哪個學院的,叫什麼?”
“我叫金磊,數理學院的。”張思穩回答道。
“誰要點名了。”教授本欲登記在冊,想起最近紙黃金上漲了,就對遲到者網開一面說,“下不爲例。”
“謝謝老師。”
那姑娘和金磊是老鄉。張思穩想到這一茬,來了勁兒。他在中間第四排坐下來,人家會心一笑。
課間,下課鈴一響,金磊忙不迭地越過一對情侶,坐到張思穩身邊,鉚足勁摟住他結實的脖子。
“我的哥兒,平時沒虧待你吧。不是,你這種事怎麼能開玩笑呢。”金磊正色說着。
前排老鄉尤儷微笑着和他打了招呼。
“疼,輕點,別鬧。”張思穩被箍得喘不過氣,哭笑不得。
“你好。”尤儷含着同一抹微笑對他說。
“你好美女。”張思穩莞爾一笑。他的臉紅了。這既是由於她那銳利的目光猝不及防,也是由於她看到他的狼狽樣兒。
“我說老鄉,是不是經常曠課做兼職啊?那天你這位帥哥同學幫你答到,我一聽,不對呀,聲音怎麼那麼有磁性了。”
“哎,非要這麼擠兌我嗎。”金磊打趣說。“也算兼職吧,我在做小額貸款,你們誰有資金需要可以騷擾我哦。對,我是經常曠課,可你也看到了,我這位老鐵不地道啊,就因爲我叫他上課、答到什麼的,現在擺我一道。”
“哎,大兄弟,話可不能這麼說……”張思穩辯解道。
聽着他倆拿話互懟,尤儷忍俊不禁,一面睃動狡黠而黑亮的眼睛。
這是多媒體階梯教室。有人操作電腦,播放王菲的《流年》。
尤儷趴在桌子上,把臉轉向一邊,一頭長卷發散發着成熟迷人的氣息。她微閉雙目,似乎沉浸在歌聲之中。這種慵懶連同雙肩露出的透明吊帶,襯托出她的野性美。一邊的女伴對她咬耳朵。尤儷端正坐姿,抻抻豹紋上衣的下襬。兩人牽手來到過道上,往前門口走去。
張思穩全看在眼裡,不知爲什麼一直微笑着。
“喂,身材不錯哦,別總盯着人看,人家還沒有男友哩。”
“關我什麼事。”
“方纔那一幕,意在沛公吧。”
“說什麼啊,我怎麼聽不明白。”
他佯裝冷漠,收回目光,瞥了瞥那女孩的水壺和挎包。之前他們見過三次,聊得投緣,都在課堂上。她上次翹課了,他憋屈了一整天。今天,他有意遲到,要麼有驚喜,可以很自然地貼近她,要不然就死心,這天她不會來了。
尤儷和女伴折返時,臉上掛着柔媚的淺笑。很顯然,那笑容懷着某種魅力的自覺,確實是,她舉手投足,落落大方,英姿颯爽,甚至引來同性的注目,弄得那女伴多少有些難爲情,以爲是新衣服引發了吸睛效應。
教授間或從眼鏡上方打量我們,推一推眼鏡。他留下一節課讓大家發言,頓時全場鴉雀無聲。教授表態:但凡上臺演講者一律加分。打頭陣的是一位黝黑的胖大個,他拿出打印的論文照本宣科。一個計算機學院男孩,眉飛色舞,發表着有關北大才子賣豬肉的看法。
“是的,每每微笑一出現在她臉上,這張嬰兒肥的面容就變得明朗而甜美。”當尤儷走上講臺面對大家時張思穩作如是觀:“她那豐潤的身材,那眉宇間的英氣,那灑脫自如,無疑都是女性美的珍寶。”他簡直挪不開眼睛了。
“各位同學,我是學哲學的,最近有個問題困擾我:我懷疑教科書上說的‘偶然性’並不存在,”尤儷的話音夾帶鼻音,口齒倒十分流利。張思穩很享受這種嗓音,但是不久他就對演講的題目發生了興趣。
“我之前拜讀過教授一篇論文,深受啓發,不過有地方不敢苟同……”
教授正在和本校醫學院一位博導展開猛烈的論戰。爭論的是一個古老而時髦的問題:人類到底有沒有自由意志?博導從神經學和腦科學的最新研究成果出發擁護嚴格決定論,認爲人的主觀努力也是被預先決定了的,相反,教授則援引“休謨問題”否認因果聯繫的說法。尤儷很有興味地注視着這場論戰,讀了教授最近發表的長篇論文,她通過電子郵箱寫信給他,表示反對,認爲教授十足的虛僞。尤儷信上說,某些學者表面上承認偶然性、捍衛人的主觀能動性,只是爲了評職稱,倒不如那些神經學家來得坦然,敢於直面荒謬的世界。因此教授聽到她現在含沙射影,簡直暴跳如雷,馬上出來予以澄清。
“對不起,我打斷一下,這位同學,量子力學早就證明了隨機性的存在。”
“可是再過一兩百年,量子力學後面的奧秘被徹底弄明白了呢?”
“機械決定論是錯誤的,我以前在課堂上面講過。”教授想說因果聯繫是一種心理聯想,但是他感到這樣是在打自己的臉。
“其實您也知道,不管決定論成立與否,我們都沒有自由意志,是嗎?”尤儷把教授最擔心的一句話拋出來。“甚至可以說,如果有自由意志,它的實現,往往不得不以決定論爲前提。”她記起博導的中心論點。臺下有一撥人大呼精彩,鼓起掌來。
“簡直是胡鬧,你這是在毀三觀知道嗎,沒有自由意志,請問誰對我們的行爲負責任……”教授欲言又止,彷彿在顧慮什麼,認爲這個話題不合時宜。恰好這時下課鈴響了。
“這世界上有沒有偶然性呢?就像愛因斯坦所說的那樣——上帝不會投骰子嗎?我連續摸三個九萬,誰又事先知道呢?”張思穩想起打麻將被偶然性愚弄的糟糕體驗。不過他沒有進一步思考這個問題。他暗暗感動高興,那姑娘桀驁不順,如此尖銳、帶節奏,恐怕是愛上了自己,他熟悉這種熱烈和放縱,並認爲只有他一個人看出了這點,不免有點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