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看錶,快到中午了,索性上街對面的新華書店逛逛,下午再去醫院吧。他在書店找到一本密爾的《論自由》,來到一旁的書友吧,要了一杯奶茶,認真地看了一會兒。這當兒,尤儷在他的對面的座椅上坐了下來。
“嗨!”
“你好!你也常來這兒看書?”
“真巧。”
“對了,聽說你是學哲學的。我一直有問題想請教。”韓宇說罷,叫服務員過來,尤儷點了一杯刨冰。
“不敢當。哲學嘛,都是虛的,大道理。不是一直流行那一句話嗎:知道那麼多大道理,還是過不好這一生。”尤儷說着哈哈一笑,韓宇覺得她那帶點鼻音的語調很有氣場。
“那天吃飯,你說你不相信偶然性,也不信必然性的存在,言下之意,你是屬於懷疑派的囉?”
“你或許比我更知道,近代科學和知識論的實質,就是要發現具有內在必然性的規律性,而因果聯繫一直被看做是一條最基本的自然法則。而依照某種理論,因果關係被看做是一種習慣性的聯想,必然性只是一種主觀的虛構,那麼發現自然規律就不過是一種空話了。萬物的存在就在於被感知,一切因果關係,就是一種習慣性的聯想。萬物皆可懷疑的。 我認爲,凡是從理性主義出發,爲因果、歸納尋求確定性、必然性的,都註定陷入了困境;而凡是從非理性主義出發的,因果問題、歸納問題則被消解掉。 可見,理性主義對確定性和客觀必然性的追求只是一種虛妄的幻想,我們必須重新審視哲學問題。客觀性真理不再是一種必然的、確定的、絕對的東西,哲學應該放棄對這些品質的關注 ,從一種外在性入手,着眼於偶然的實踐、變化的描述,其結論由於是人類社會實踐範圍以內的事,因而是可錯的、可修改的。總之,科學也只不過是人們與對象打交道的諸多方式中 的一種,我們之所以接受它,只是因爲它給我們的生活、行動帶來方便,或有利於我們獲得 幸福。所以,科學與宗教相似也是一種信仰。”
“你認爲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早就決定了的嗎?”
“我不認爲,或者說我不知道。有關決定論和非決定論,我都保留意見。所以形而上學的東西,我都無法深究,也不想去深究,我只關心生活本身,真理是爲生活服務的。但是有一點,我相信,人真的沒有自由意志。這聽起來很不爽,可也許這是事實。”
“洗耳恭聽。”
“你的想法並非由你一手創造,許多人相信,人類的自由表現爲一種能力:我們能根據自己的思考,去做那些自己認爲應該去做的事情。這通常是指,我們可以剋制暫時的慾望,從而追求自己的長期目標,或者做出更好的選擇。的確,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擁有這項能力,而動物卻做不到這一點。然而人類大腦所具有的這項能力仍然是根源於無意識之中。有時候,你只是自願,並非自由,你還是被決定的,你不可能選擇別的決定,這種理論就好像是說,事情本來可以是另一個樣子,但實際上是非如此不可的。不錯,我們的選擇、努力和意願以及思考會對我們的行爲產生影響,但它們自身也是因果鏈條的一部分,這個鏈條先於意識知覺而存在。我的選擇顯然非常重要,而且我可以想方設法做出更明智的選擇,但我無法選擇自己的選擇。從表面上看,我似乎可以做到這一點,比如說,我的選擇是兩權相較、反覆思考的結果,但是我無法選擇我自己選擇的選擇。這是一個可以無限逆推的過程,它的終點永遠存在於某個神秘的角落。經常有人會說:要是當初這樣做就好了。事實上這是將我們期待的未來和不可撤銷的過去混爲一談。
我接下來會做什麼,以及我爲什麼會這樣做,這仍然是個謎。因此如果有人宣稱自己擁有自由,等同於說: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做這件事,但它很對我的胃口,我並不介意這樣做。當你準備做出某個決定時,你不妨想想它的現實背景:你無權決定自己出生在怎樣的家庭,無權挑選自己的出生時間和地點,你的性別以及你大部分的人生經歷都並非出於自己的選擇。你根本無法插手你的基因結構和大腦發育。你的大腦所作出的任何選擇,都是建立在各種偏好和信念之上。這些偏好和信念根源於你的遺傳基因和先天的身體發育狀況,以及你與各類人物、事件、觀點的交互作用。在你的整個人生中,這些偏好和信念被不斷地灌輸進大腦,因此哪裡還有自由可言?當然,儘管如此,你還是可以按照你的意願行事,但你的意願又是從何而來?”
“有道理。不過我是一個決定論者。真正相信決定論,你就應該相信一切都只能是它發生的那個樣子,因爲一切都是早就被決定了的(你深信這世界存在普遍的因果聯繫);同時,你也相信一切都可以自己做主,因爲你並不知道明天會怎樣被決定,哪怕你恣意妄爲,事後你也會推脫說:這有什麼辦法呢,不是說一切都是決定了的嗎,事情不可能是別的樣子。換句話說,相信決定論既讓你無能爲力,又在慫恿你任性自我,因此,遭遇並相信決定論是我們這代相信科學的人的一場悲壯的人生際遇,相信它就得承受這個悖論的巨大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