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想起,我皇貴妃的封誥,竟然到現在,都還沒有被去掉的。
想到這裡,我放下書來,緩緩的伸了伸腰,暖暖的炭火烘在我身上,有一股懶洋洋的舒服,不知道是書看得久了,還是想東西想得累,原本只是想合起眼歇一歇的,不知不覺間,彷彿竟睡着了。
恍惚裡,有人輕輕摸我的頭髮,我不耐煩的皺着眉,卻又不醒,過了一會,我的手又像是被握在了一個寬和溫暖的大手裡,又有一隻手在我因懷孕而腫脹的腿腳上輕輕的摩挲着,不知道爲什麼,我頓時覺得心裡一鬆,緊皺的眉頭漸漸的舒展開來,就彷彿,是回到了孃的懷抱般,安心,踏實,就連呼吸裡,亦帶了絲絲甜香。
然而只是一瞬間,嗅進鼻子裡的香氣就讓我腦子裡猛的清醒,這是御用的龍涎香,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能用,是――他!!!
心裡如雷般轟鳴悸動,他手上的溫柔讓我的鼻子忍不住的要酸起來,可是我卻一動也不動,我實在不願讓他知道我已經醒了,我實在不願意和再他面對面,說什麼呢,我們之間已經有太多的隔閡和――尷尬了。
強忍住讓自己不翻身,呼吸也竭力平緩,身子卻由於緊張,一下子繃緊了,我分明感覺到在摩挲我腿腳的那隻大手微微的一僵,然而只是很快的,手上的力度就又恢復了開始的溫柔,輕輕的,慢慢的,一下,又一下……
又過了有很久的樣子,我的身子因爲長久的不敢翻身而變得痠痛,放在我身上的那雙手才收了回去,卻沒有腳步聲響起,屋子裡靜極了,隱隱只有一重一輕兩個鼻息聲。
終於,有腳步聲向外走去,極輕,我卻聽得真真切切,等到門簾上的小銀鈴叮鈴的一響,我這才身子一軟,狠狠的鬆了一口氣。
然而卻又忘了要翻身的事,腦子裡只在想着,他作什麼突然的過來,又想起他的手那麼的暖,那樣輕柔的落在我的身上,彷彿,還是從前的樣子,彷彿,那些事從來就沒有發生過。
這樣想着,不知不覺的竟然又睡着了,這一覺睡得極沉,醒來時只恍惚當是做了一個夢,然而小青卻喜滋滋的告訴我,"小姐睡了的時候,皇上來過了呢。"
英宏――來過!我頓時一鄂,這纔想起來自己半睡半醒時的那些印象,差一點,我就當那真是夢了。
小青猶自道,"聽劉公公說,皇上是聽太醫回稟說,小姐這幾日的腳腫得不像樣兒了,皇上不放心,就來了。"
"哦,"我答得淡漠,"就算他來一次,或許只是爲了我肚子裡的皇嗣罷了,有什麼好大驚小怪。"
"小姐這話沒良心,"小青卻有些惱了,她嘟着嘴紅了眼睛,道,"皇上出去的時候,我分明看見他的眼睛都紅紅的。"
我正對着鏡子理着鬢邊的碎髮,因爲身孕,我的頭髮已不復從前的黑亮油滑,乾枯焦黃的糾結纏繞着,臉色亦是晦暗發
黃,兩頰邊有暗褐色蝴蝶樣的斑痕,一塊一塊,將我原本白皙如玉的面頰印得如遭踐踏過的宣紙,醜陋,憔悴。
有太醫送進來的消痕去癍的膏兒,當初小青要爲我塗拭時,被我止了,我拿起那隻精巧玲瓏的小瓶子,看也不看,徑直丟進了唾盂裡,小青很是意外,急道,"咦,小姐……"
我拿起犀牛角的梳子,緩緩的梳着頭髮,淡淡道,"女子的容顏,不是用來獲寵,就是用來取悅心上人,這些如今於我,已經沒有必要了。"
是沒有必要了,我如今的作用,就只是要將肚子裡的孩子生下來而已,太后竟然將靖海王都搬了出來,她是鐵了心要取我的性命了,縱然我依舊是如花的風姿,落雁沉魚的美豔,可到底已是乾坤難轉了,就算英宏對我依舊情深難掩,可那是靖海王呵,縱然英宏貴爲帝王,亦不得不爲之忌憚的致命死穴。
這一點,在英宏那天告訴我,藏在榮壽宮裡另外一人是靖海王時,我就已經想得極清楚極明白了。
死,我並不怕的,除了放不下宮牆外的家人和小青外,我已經無有牽掛,而我肚子裡的孩子,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將他(她)生下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他(她)將來會怎麼樣?亦是我力所不能及的範圍裡的事了。
最起碼,他還有英宏能指望!
風雪愈發的大了,雪糰子如棉花絮般的,撲撲的砸在窗戶上,我起身到門邊將簾子掀開一個角兒看出去,外面已經是白花花一片,那些難以見人的罪惡醜陋一時間被掩藏得乾淨而又徹底,就彷彿,這裡從來都是這樣的單純清淨。
我貪婪的看着,手輕輕撫着高隆的腹部,孩子,你若能順利落地,明年此時,你該有多大了呢?
像是感受到了我心裡的悲傷,肚子裡一陣翻轉律動,那個小東西在我的手下竟然拳打腳踢起來,我臉上不由自主的溢起溫暖的笑,輕拍着肚子,我喃喃笑道,"乖啦,就是母妃不在了,可父皇一定會疼你的,你不會是孤單的一個人。"
轉回身時,我吃驚的看見身後的宮人們此時竟然已經全都的淚流滿面了,我卻笑了,"你們哭什麼,死對於每個人來說,都是早晚的事兒,不過是遲一天和早一天罷了。"
無視她們臉上的淚,我又回到炭盆前,揀起之前的那本書又看了起來,這段日子裡,我見了她們太多的眼淚,而陡然間的,我就厭倦了,不是我心狠,這幾年來,我流的淚還少嗎,可是,又有什麼用?
我只慶幸,我到底將當年逼得我親手掐死睿兒的那兩個人送上了黃泉路,我不後悔,若是再重新來過,我依舊會這樣選擇。
突然間,我就明白了當年皇后說的,若是她重新來過,她亦一樣還會這樣做。
原來,我和她竟是同一類的人!
太醫掐着日子算出,我的身孕會在三月裡春暖花開時臨盆,對於那樣一個欣
欣向榮,萬物新生的日子,我向來是歡喜的,雖然,今年的三月裡,會有一天是我的忌辰!
過了年後,天氣逐漸的暖和起來,隨着我臨盆的日子越來越近,對於我的淡然,小青也越來越心焦如焚,焦灼不安,終於有一天,她哭着對我道,"小姐,您求求皇上吧,咱別這樣倔好嗎?您只要求求皇上,將那前因後果跟他說清楚了,再服個軟兒,皇上肯定會心軟的,小姐……"
彼時,我正坐在院子裡一株桃樹下,手上拈着一枝開得正豔的桃花,那花的香氣清新幽淡,放到鼻下一嗅,只覺得頭腦清明,神清氣爽。
小青見我似聽不聽的,只管盯着手中的桃花看個不停,她一急之下,一把將那桃花從我手中扯落,她的眼裡的全是淚,神情激動的衝着我喊,"小姐,都已經是臨盆的時候了,您再不想辦法,難道真的要等……,"她猛的掩住口,臉色刷白,那個"死"字生生的被她嚥了進去。
我依舊平靜如水,彷彿她所說的,全都是不與自己相干般,輕輕撫一撫她的臉,我淺笑道,"怎麼你覺得,我求了有用嗎?"緩緩的起身,再看一眼那滿樹清媚的花蕊,我輕聲吟了一句,"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真是好詩,今日有我和它人面桃花相映紅,可不知,當以後它再妖嬈在春風裡的時候,可會有誰來站在這個地方,感嘆一句"人面不知何處去"呢!
小青呆呆的站着,過了好半晌,她才喃喃自語着道,"怎麼會呢,皇上是那麼的愛小姐你啊,怎麼會呢?"忽然,她尖聲的叫了起來,"我就不信,皇上他會眼睜睜的看着小姐你死?"
看着她這樣子,我心裡刺刺的疼,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麼勸她,我想一想,乾脆硬了心腸明說了,"皇上是明君,縱然他對我有再深的情意,可是我毒害宮妃,圖謀人命,這樣滔天的罪惡,無論是國法還是家法,他都不能包庇我,何況我的事又是當着那麼多的人面當場揭露了的,而太后爲什麼要選在那樣的時候,就是逼着皇上無論是於公於私,都不能有包庇我的想法,"說到這裡,我幽幽的嘆了一口氣,對她道,"所以,今後再別說這樣的話,求和不求,都是一樣的結果,咱們又何必到臨了了,還失了志氣,平白的留下那樣的一個笑話來給別人看呢?"
小青徹底的絕望了,她大睜着空洞的眼睛,愣愣的看向我,喃喃道,"小姐,也就是說,咱們再沒有活的可能了,是麼?"
她臉色青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即將面臨的死亡讓她恐怖得身子忍不住的顫抖,我心中不忍,牽了她的手輕輕拍着,"你放心,我會想法兒,不讓她們動你的。"
她卻恍似未聞,依舊只是木木的神情,忽然,她一把甩開我的手,眼神奇怪起來,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般,"怎麼小姐覺得小青是個貪生怕死之悲麼?怎麼小姐覺得您走了以後,我還會獨活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