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絕望傷心的無意識的挪動着腳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裡,只覺得縱然是金碧輝煌到極致,亦仿若四面蒼茫的荒漠般,前有追兵,後無援者的絕傷。
"皇上……嘻嘻……"
"皇上看這邊……"
正在我恍惚迷離的時候,突然隨風飄來一陣嬌若銀鈴的笑聲,以及那句"皇上",分明是暗沉的雲端裡,突然開了花般,直向我的心裡撲來,我只覺得心裡一刺,立時便神志清明。
我猛然轉過身子,死命的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已來到了雁心湖邊,雁心湖上,一艘金漆描畫得精緻絕倫的畫舫直向岸邊使來,畫舫上,幾個花團錦簇的妃嬪正圍着一個身穿明黃色袞袍的男子嬌聲說笑着,隱隱聞得珠翠之聲淅瀝,胭脂香風細細,那男子興致極高的樣子,邊大聲笑着,邊不停的舉杯暢飲。
卻赫然正是英宏。
我全然沒有想到竟然會在這裡看見他,立時心頭大震,彷彿是無數雷電一同閃耀在天際,轟然一片,一時竟愣了,雖是遠遠的看不清他的臉,可是從這笑聲裡,我知道他此時是極暢意的,就如那日我說的,我走後,他的身邊自有如花美眷相陪!
只是,我的心爲什麼有萬刀斬刺般的疼,疼得我喘不過氣來,有甜蜜和苦澀這兩樣不同的味道在心裡絞纏着融化開來,上下翻滾,逼得我不得迴避。
眼裡有迷茫的水霧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就那麼僵硬的站着,看着那艘畫舫轉眼來到岸邊,有宮人搭上跳板,嬪妃們簇擁着英宏下了畫舫,竟直直的向着我這裡來。
我心裡一顫,就聽到自己的心臟,砰咚砰咚,一下比一下跳得更急,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腔子來,然而,我不能出去,我怎麼能出去呢,忙掩身躲進夾竹桃的花叢裡,我死死的將一枝花枝握在手裡,死死的揪住。
就聽英宏笑着向一個嬪妃道,"聽說你笛子吹的好,嗯,朕倒是一次都沒有聽過呢?"
他的聲音,還是那樣熟悉親和,這樣驟然而無防備地聽見,幾乎讓我冰冷的身體升起一絲暖意來。那樣的暖,彷彿還是在那年他帶我回家去,他對我說,"在天願爲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那種如三月驕陽一樣的溫軟和安心,在瞬間攫住了我所有的意識,我差點就恍惚了,以爲,還是當年時候,他將我擁在懷裡說,"凝霜,我帶你去東山隱境。"
我差點就要奔了出來撲向他的懷裡,然而他身邊的那些如花嬌顏提醒着我今時已經不同於往日,他此時的笑顏不是爲我,又或者,他已經壓根兒不記得還有個我。
我緊緊的咬着脣,只覺得滿心都是酸楚,我內心的軟弱與傷懷糾纏鬱結,如蠶絲一般,一股股絞在心上,勒得那樣緊,幾乎透不過氣來。
他那個話卻是對常珍珠說的,只見常珍珠嬌笑着屈身道,"臣妾只是略會吹些調兒出來,哪裡就敢當一個"好"字呢,
皇上不怕辱了清聽,臣妾只當獻醜了。"
她的話才說完,就有一個聲音道,"既然是獻醜,那就還是不獻了罷,皇上難得今兒興致好,別讓你一個歪調兒給敗壞了。"
這話一落,邊上就起了一陣笑聲,常珍珠尷尬無比,卻又不敢吭聲的樣子,我定了心神凝神看時,原來說話的那個人正在周慧妃。
周慧妃當着英宏的面這樣公然數落嬪妃,英宏不但不怒,反而回身挽了慧妃的手,笑道,"你今天的氣色很好呢,常聽你說晚上睡不好,朕命人送了安神的香給你點着,這幾日可睡得好麼?"
他語氣裡分明是無盡的憐惜和寵愛,絲毫不顧忌一邊的衆妃已經全都白了臉,我遠遠的看着,慧妃嬌羞無限又得意無限的樣子分明是針,一根一根,直刺進了我的心裡。
"謝皇上關心,臣妾這幾日已是好多了,只是那香兒的味道實在好聞,臣妾正想着要問皇上,那香是哪裡得來的,有沒有方子,臣妾好照着制一些去。"慧妃與其說是跟英宏討巧,不如說是在衆妃跟前炫耀的。
英宏一擺手,"你既喜歡,朕命去再送些給你就是,哪裡還要你費心自己去弄這些呢。"
"謝皇上,"慧妃心滿意足。
有太監過去回稟,"回皇上,酒宴已經擺好了。"
說是酒宴,只是簡單的一些酒水點心和茶果,就擺在雁心湖邊的幾顆榕樹下,榕樹下蔭涼乾淨,威風吹來,帶着荷花的清冽香氣,直沁人心肺裡去。
而這幾棵榕樹,就在我身前不遠的地方。
英宏點點頭,拉着慧妃的手慢慢的過來,瞬間,有極熟悉的龍涎香頓入鼻翼,那樣的熟悉,那樣的安心,卻又,那麼的遠!
我的淚,終於落下。
他正走着,突然,他像是感應到了什麼,腳步一停,目光像我這裡投來,我心裡一跳,下意識的將身子往後掩去,夾竹桃花繁葉茂,英宏的臉變得模糊不清,遠得像是天邊的雲,看得見,卻遙不可及。
慧妃察覺了他的異樣,奇怪的問,"皇上,怎麼了?"
他回神,笑道,"沒有什麼?"
我分明看見他的手將她挽得更緊了些,兩個人言笑晏晏,就那麼,從我的面前走過去。
笙歌媚舞,鬢影衣香,環佩叮噹裡,有英宏清朗暢意的大笑,夾雜着周慧妃的燕語鶯聲,我的頭越來越沉,終於,身子一軟,癱靠在了地上。
迷迷糊糊的,好像並沒有多久,他們就又散了,雁心湖邊漸漸安靜,我木木的站起身子,又木木的來到他們坐的地方,他的笑聲彷彿還在耳邊,龍涎香的氣味似有還無,我的心一點一點,慢慢的冷了下去。
正在恍惚的時候,突然有人在我耳邊輕聲的問,"是沈小主麼?"
我暈沉沉的有些回不過神來,待到看見來人的臉時,我才一下子跳了起來,一時竟忘了禮儀規矩的,幾乎是撲了
過去,一把揪住他的袖子,"王大人,怎麼是你?"
來的人是王文華!
王文華顯然比我冷靜,他不動聲色的後退一步,將我的手抽離,輕聲而快捷的道,"小的遠遠看着有個太監在這兒徘徊,心裡奇怪,就過來看看,卻沒有想到竟是小主您,嗯,小主是爲家裡的事出來的麼?您趕緊回去罷,情勢已定,您改變不了的。"
"什,什麼?"我被他這句話說得僵住,愣了一愣我才道,"爲什麼這樣說,我的家人都怎麼樣了?"
"唉,"他無聲的嘆了口氣,"已經有大量的證據證明沈大人和貪墨官銀案脫不了關係,皇上只能將沈氏一門全都下進了獄裡,"說到這兒,他很小心的看了看我的臉色,又接着道,"周國舅等人一口咬定小主當初毒害先皇后和瑾夫人,都是受沈大人的指示,要求將小主家人全都斬首,並誅滅九族,皇上說證據不清楚,這一條卻是不允的。"
"是,是這樣的麼?"我卻如風中落葉一般的,搖搖欲墜,"那,那樣又……能怎麼樣?一旦貪墨官銀案被坐實了,不也是滿門抄斬的麼?"說到最後這句,我眼裡的淚已如斷線的珍珠般簌簌而落。
王文華頓了一頓,似是也不知道這個話怎麼說的,停了一會兒才道,"小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您若要保全家人,保全……保全太子……,就請趕緊回去罷,"說到這兒他一指榮壽宮和錦元宮的方向,"被那邊兒的人發現了,就更加的添事兒了。"
我知道他的話是極有道理的,然而我到底不甘心,"王大人,難道,難道我的家人就真的要被……,"我哽咽得不能成聲,掩面道,"他們就真的都救不得了麼?"
王文華仰頭看天,許久才說了一句,"若能救……總是能救的……"
他這話似模棱兩可,又分明是大有深意,我陡的擡頭,"什麼意思?"
他卻恢復了原來的神情,向我道,"請小主趕緊回宮去罷,如今正是節骨眼兒上,小主千萬冷靜,別再讓人多抓了一條小辮兒去。"
我看了他許久,他低着頭,臉上是山水不露的平靜,我終於平靜下來,想着他說的,此時絕不能給他們再多抓到一條小辮兒去,而王文華其實是我極信賴的人,他既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再者,我除了趕緊回到淺梨殿裡去,又還能怎麼樣呢?
搖着身子轉身想走,突然又轉回頭來,"秀兒如今怎麼樣了?"
王文華一愣,忙道,"多謝小主惦記着,內人很好!"
"嗯,她好,我就放心了,"自從去年蔣秀嫁給他,三日後進宮回喜後,時至今日,我就再沒有見過她,淺梨殿和外面音訊不通,我雖然掛念她,卻是無從打聽起。
如今看到王文華,我突然心裡就很安慰,到底,我讓蔣秀脫離了這個爾虞我詐的地方,隨着愛她的王文華,天地自由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