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驚鴻(下)

§§二十五、驚鴻(下)

略消了消氣,整理了衣容悄悄回到席間,不由自主先去看華妃,見她依舊獨自坐着飲酒。陵容急道:“姐姐去了哪裡?這麼久不回來,眉姐姐已叫人找了好幾回了。”

我淡淡一笑:“酒醉在偏殿睡了一晌,誰知睡過頭了。”

陵容輕籲一口氣,方笑道:“姐姐香夢沉酣,妹妹白焦心了。”

正說話間,見玄凌朝我過來,道:“你的侍女說你更衣去了,怎麼去了好一會兒?”

“臣妾酒醉睡了半晌才醒。”

“朕也有些醉意了,叫人上些瓜果解酒吧。”宮女早捧上井水裡新湃的各色鮮果,雪白如玉的瓷盤裡盛着的瓜果猶帶着晶亮的水珠,格外誘人。

皇后笑道:“別的也就罷了,這蓮藕是新從湖裡挖出來的,很是脆嫩呢。”衆人笑着謝過品嚐。

曹婕妤走過來盈盈淺笑道:“今日的歌舞雖然隆重,只是未免太刻板了些。本是家宴,在座的又都是親眷,不如想些輕鬆的玩意來可好?”

玄凌道:“今日你是正主兒,你有什麼主意說來聽聽。”

“臣妾想宮中姊妹們侍奉聖駕必然都身有所長,不如寫了這些長處在紙上抓鬮,誰抓到了什麼便當衆表演以娛嘉賓,皇上以爲如何?”

玄凌頷首道:“這個主意倒新鮮。就按你說的來。”

曹婕妤忙下去準備了,不過片刻捧了個青花紋方瓶來,“容華妹妹有孕不宜操勞,這抓鬮行令的差事就讓臣妾來擔當吧。”

玄凌道:“怎麼,你這個出主意的人兒自己不去演上一段兒?”

曹婕妤道:“臣妾身無所長,只會打珠絡玩兒,實在難登大雅之堂。臣妾已經想好了,無論各位姐妹表演什麼,臣妾都送一串珠絡兒以表心意。皇上您說好不好?”

“那也勉強算得過了。”

眉莊在一旁道:“萬一抽中的紙簽上寫着的不是某位姐妹的長項,可要如何是好呢?”

曹婕妤笑道:“就算不是長項,皮毛總是懂得些的。況且都是日日相見的姐妹,隨意即可。”

筵席已經開了半日,絲竹聲樂也聽得膩了,見曹婕妤提了這個主意,都覺得有趣,躍躍欲試。宮中妃嬪向來爲爭寵出盡百寶,爭奇鬥豔。如今見有此一舉,又是在帝后親貴面前爭臉的事,都是存了十分爭豔的心思。

曹婕妤抽得皇后是左右雙手各寫一個“壽”字。皇后書法精湛本是後宮一絕,更不用說是雙手同書。兩個“壽”字一出,衆人皆是交口稱讚。

端妃體弱早已回去休息,馮淑儀填了一闋詞;恬貴人與秦芳儀合奏一曲《鳳求凰》;劉良媛畫了一幅丹青“觀音送子”;俱是各顯風流。

曹婕妤素手一揚,抽了一枚紙簽在手心道:“這甄婉儀的。”說着展開紙籤一看,自己先笑了: “請妹妹作《驚鴻舞》一曲。”轉頭對玄凌笑道:“妹妹姿貌本是‘翩若游龍,婉若驚鴻’(4),臣妾又偏偏抽到這一支,可見是合該由妹妹一舞了,妹妹可千萬不要推卻啊。”

雙手微蜷,《驚鴻舞》本是由唐玄宗妃子梅妃所創,本已失傳許久。純元皇后酷愛音律舞蹈,幾經尋求原舞,又苦心孤詣加以修改,一舞動天下,從此無論宮中民間都風靡一時,有井水處便有女子演《驚鴻舞》。只是這《驚鴻舞》極難學成,對身段體形皆有嚴格要求,且非有三五年功底不能舞,有七八年功夫纔能有所成。舞得好是驚爲天人,舞不好就真成了東施效顰,貽笑大方了。

欣貴嬪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臉上早露了幾分不屑:“甄婉儀纔多大,怎能作《驚鴻舞》?未免強人所難了。”

曹婕妤笑道:“欣姐姐未免太小覷婉儀妹妹了。妹妹素來聰慧,這《驚鴻舞》是女子皆能舞,妹妹怎麼會不會呢?再說若舞得不如故皇后也是情理之中,自己姐妹隨興即可,不必較真的。”

欣貴嬪本是爲我抱不平,反叫曹婕妤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賭氣扭了臉再不理她。

原本獨斟獨飲的華妃出聲道:“既然不能舞就不要舞了,何必勉強?故皇后曾一舞動天下,想來如今也無人能夠媲美一二了。”說罷再不發一言,仰頭飲下一杯。

這話明明是激將了。心內一陣冷洌,前後已想得通透。若是不舞,難免招人笑話說皇帝新寵的甄氏平平無才,浪得虛名,失了皇家的體面。若是舞,舞得不好必然招人恥笑;萬一舞得好博得衆人激賞,今日倒是大佔風光。萬一有一日不順帝意,怕是就要被別有用心的人說成是對先皇后的不敬。當今皇后是故皇后親妹,皇上與故皇后少年結縭,恩愛無比,若是被人這樣誣衊,恐怕以後在宮中的日子就難過了。

皇后聽得再三有人提及故皇后,臉上微微變色,只看着玄凌。見玄凌若有所思,輕聲道:“《驚鴻舞》易學難精,還是不要作了,換個別的什麼罷。”

眉莊與陵容俱是皺眉。眉莊知我從來醉心詩書,並不在歌舞上用心,連連向我使眼色要我向皇帝辭了這一舞。聽皇后開口,連忙附和道:“婉儀適才酒醉也不宜舞蹈啊。”

玄凌凝視我片刻,緩緩道:“宮中許久不演《驚鴻舞》,朕倒想看一看了。婉儀,你隨便一舞即可。”

既是皇帝開口了,再也推辭不得。深吸一口氣,緩步走到大殿中央。人人都準備要看我的笑話了:以詩書口齒得幸於皇帝的甄氏要怎樣舞出“婉若驚鴻”的姿態,恐怕是“驚弓之鳥”之姿吧。

眉莊忽然起身,對皇帝笑道:“尋常的絲竹管絃之聲太過俗氣,不如由臣妾撫琴、安選侍高歌來爲婉儀助興。”

我知道眉莊有心幫我,以琴聲、歌聲分散衆人的注意力。我看一眼陵容,眉莊又心心念念要讓陵容引起皇帝的注意,好助我們一臂之力。這倒也是個機會,只是不知道陵容肯不肯?

皇帝點頭道:“去取舒太妃的‘長相思’來。”忙有內監奉了當日我在水綠南薰殿所彈的那具琴來。昔日舒貴妃得幸於先皇,礙於舒貴妃當時的身份,二人苦戀許久才得善果。舒貴妃進宮當日,皇帝特賜一琴名“長相思”、一笛名“長相守”爲定情之物。先皇駕崩之後舒貴妃自請出宮修行,這一琴一笛便留在了宮中。

眉莊調了幾下音,用力朝我點點頭。陵容向帝后行了一禮,垂首坐在眉莊身側擔心地看着我。我略一點頭,陵容曼聲依依唱了起來。

樂起,舞起,我的人也翩然而起。除了眉莊的琴聲和陵容的歌聲,整個扶荔宮裡一片寂靜,靜得就如同沒有一個人在一般。寬廣的衣袖飛舞得如鋪灑紛揚的雲霞,頭上珠環急促的玲玲搖晃作響,腰肢柔軟如柳,漸次仰面反俯下去,庭中盛開的紫蘿被舞袖帶過,激得如漫天花雨紛飛,像極了那一日被我一腳飛起的漫天杏花。

陵容歌聲曼妙,眉莊琴音琳琅,我只專心起舞。心裡暗想,曹婕妤未免太小覷我了。以爲我出身詩禮之家,便不精於舞蹈。我雖以詩書口齒得幸於皇帝,可是我懂得不需要把所有好的東西一下子展現出來,在無意處有驚喜,才能吸引住你想吸引的人的目光。

我並不擔心自己的舞藝,小時候居住江南的姨娘就常教習我舞蹈。七八歲上曾聽聞純元皇后作《驚鴻舞》顛倒衆生,觀者莫不嘆然。小小的心思裡並存了一分好勝之心,特意讓爹爹請了一位在宮中陪伴過純元皇后的舞師來傳授,又研習了《洛神賦》和與梅妃《驚鴻舞》有關的一切史料,十年苦練方有此成就。

只是,讓我爲難的是,我的《驚鴻舞》源自純元皇后當日所創,動作體態皆是仿效於她,要怎樣才能做到因循中又有自己的風格,纔不至於讓人捉住對故皇后不敬的痛腳。這片刻之間要舞出新意,倒真是棘手,讓人頗費籌謀。

忽聽一縷清越的笛聲昂揚而起,婉轉流亮如碧波盪漾、輕雲出岫。一個旋舞已見清河王立在庭中,執一紫笛在脣邊悠悠然吹奏,漫天紫色細碎蘿花之下,雪白衣袂如風輕揚。幾個音一轉,曲調已脫了尋常《驚鴻舞》的調子,如碧海潮生,落英玉華,直高了兩個調子,也更加悠長舒緩。

眉莊機警,律調一轉已跟上了清河王,陵容也換過了曲子來唱。

心中一鬆,高興非常。這清河王隨意吹奏,倒讓我脫離了平日所學舞姿的拘泥,雲袖破空一擲,盡興揮灑自如。紫蘿的花瓣紛紛揚揚拂過我的鬢,落上我的袖,又隨着奏樂旋律漫成芳香的雲海無邊。

正跳得歡暢,眉莊的琴聲漸次低微下去,幾個雜音一亂,已是後續無力。我匆忙回頭一看,眉莊皺着眉頭捂着嘴像是要嘔吐出來。倉促間不及多想,只見清河王把紫笛向我一拋,隨手扯過了“長相思”席地坐下撫琴。

眉莊被宮女忙忙扶了下去休息。我一把接過紫笛,心下立刻有了計較。昔年梅妃江採萍得幸於唐玄宗,因精通詩文,通曉音律,更難得擅長歌舞,深得玄宗喜愛。梅妃“吹白玉笛,作《驚鴻舞》,一座光輝”,被玄宗戲稱爲“梅精”。如今我一笛在手,再起舞蹈,自然不會與純元皇后雙手無物的翩然之姿相提並論,也就更談不上不敬僭越之說了。何況《驚鴻舞》本就源起於梅妃,也算不得離題。

想着已經橫笛在脣邊,雙足旋轉得更疾,直旋得裙裾如榴花迸放吐燦,環佩飛揚如水,周遭的人都成了團團一圈白影,卻是氣息不促不亂。一曲悠揚到底。

旋轉間聽得有簫聲追着笛音而上,再是熟悉不過,知道是玄凌吹奏,心裡更是歡喜。一個眼神飛去,見他含情專注相望,神情恰似當日初遇情景。心頭一暖,不願再耿耿於懷水綠南薰殿一事了。

笛簫相和,琴音嫋嫋,歌喉曼曼,漸漸都低緩了下去,若有似無。身體如柔柳被巨風捲得低迥而下,隨着笛子的尾音漸漸旋得定了。潔白輕盈的柔紗裙幅隨着我的低跪嫋嫋四散而開,鋪成了一朵雪白的花,盛放在殷紅的茵毯之上。盈盈舉眸看着向我走來的玄凌,他伸手向我扶我在懷中,輕聲在耳畔道:“你還有多少驚喜是朕不知道的?”

低首嫣然含笑:“雕蟲小技,博皇上一笑罷了。”

側身見曹婕妤面色微變,瞬間已起身含笑對玄凌道:“皇上看臣妾說的如何?妹妹果然聰慧,能作尋常人不能作之舞。不遜於故皇后在世呢。”

話音未落,皇后似笑非笑的看着曹婕妤道:“曹婕妤怎麼今日反覆提起故皇后的《驚鴻舞》呢?本宮記得故皇后作此舞時連華妃都尚未入宮,更別說婕妤你了,婕妤怎知故皇后之舞如何?又怎麼拿甄婉儀之舞與之相較呢?”

曹婕妤聽皇后口氣不善,大異於往日,訕訕笑道:“臣妾冒失。臣妾亦是耳聞,不能得見故皇后舞姿是臣妾的遺憾。”

玄凌微微朝曹婕妤蹙了蹙眉,並不答理她,只柔聲問我,“跳了那麼久累不累?”

我看着他微笑道:“臣妾不累。臣妾未曾見故皇后作《驚鴻舞》的絕妙風采,實是臣妾福薄。臣妾今日所作《驚鴻舞》乃是擬梅妃之態的舊曲,螢燭之輝怎能與故皇后明月之光相較呢?”

玄凌朗聲一笑,放開我手向清河王道:“六弟你來遲了,可要罰酒三杯!”

玄清舉杯亦笑:“臣弟已吹曲一首爲新嫂歌舞助興,皇兄怎的也要看新嫂們的面不追究臣弟纔是。”說着一飲而盡。

玄凌道:“‘長相思’的笛音必定要配‘長相守’的琴音才稱得上無雙之妙。”說着分別指着我與眉莊道:“這是婉儀甄氏、容華沈氏。”轉頭看見陵容,問道:“這歌唱的是……”

陵容見皇帝問起自己,忙跪下道:“臣妾選侍安氏。”

玄凌“哦”一聲命她起來,隨口道:“賞。”再不看陵容,執了我手到帝后的席邊坐下。陵容有一瞬的失神,隨即施了一禮默默退了下去。

我轉身盈盈淺笑,將紫笛還給清河王,道:“多謝王爺相助,否則嬪妾可要貽笑大方了。”

他淡然一笑:“婉儀客氣。”說着在自己座上坐下。我見他沈腰潘鬢,如瓊樹玉立、水月觀音(5),已不是剛纔那副無賴輕薄的樣子,心裡暗笑原來再風流不羈也得在旁人面前裝裝腔子。瞧着庭中四王,岐山王玄洵只是碌碌無爲之輩;汝南王玄濟雖然戰功赫赫,可是瞧他的樣子絕不是善與之輩,華妃的父親慕容迥又是在他麾下,倒是要加意留心幾分;平陽王玄汾雖然尚未成年,生母亦出身卑微,可是接人待物氣度高華,令人不敢小覷,倒是“玄”字一輩諸王中的珠玉。而玄清雖負盛名,也不過是恃才風流,空有一副好皮囊而已。

玄凌拉我在身邊坐下,向玄清道:“六弟精於詩詞,今日觀舞可有所佳作?”

玄清道:“皇兄取笑,臣弟獻醜了。”

說罷略一凝神,掣一支毛筆在手,宣紙一潑,龍飛鳳舞遊走起來。片刻揮就,李長親自接了呈給玄凌,玄凌接過一看,已是龍顏大悅,連連道:“好!好!”說着暢聲吟道:“南國有佳人,輕盈綠腰舞。華筵九秋暮,飛袂拂雲雨。翩如蘭苕翠,宛如游龍舉。越豔罷前溪,吳姬停白苕。慢態不能窮,繁姿曲向終。低迴蓮破浪,凌亂雪縈風。墮珥時流盼,修裾欲朔空。唯愁捉不住,飛去逐驚鴻。”(6)玄凌越吟興致越高,一時吟畢,向我笑道:“六弟的詩作越發精進了。一首五言,宛若嬛嬛舞在眼前。”

皇帝如是說,衆人自然是附和喝彩。只有汝南王眼中大是不屑,手中的酒杯往桌上一擱,大是不以爲然。汝南王妃忙拉了拉他衣袖暗示他不要掃興。我只裝作不見,垂首道:“今日得見六王高才,又得王爺讚譽,嬛嬛有幸。”

皇后頷首微笑:“皇上雖不擅作詩,可是品評是一流的。皇上既說好,自然是好的。

玄凌笑道:“嬛嬛才冠後宮,何不附作一首相和?”

微微一笑,本想尋辭推託,擡頭見清河王負手而笑,徐徐飲了一口酒看着我道:“臣弟素聞閨閣之中多詩才,前有卓文君、班婕妤,近有梅妃、魚玄機,臣弟願聞婉儀賜教。”

想了想,執一雙象牙筷敲着水晶盞曼聲道:“汗浥新裝畫不成,絲催急節舞衣輕。落花繞樹疑無影,迴雪從風暗有情。”(7)吟罷眼波流轉睇一眼玄凌,旋即嫣然微笑道:“嬪妾薄才,拙作怎能入王爺的眼,取笑罷了。”

玄清雙眸一亮,目光似輕柔羽毛在我臉上拂過,嘴角蘊涵着若有似無的笑意,似冬日浮在冰雪上的一縷淡薄陽光,“好一句‘迴雪從風暗有情’,皇兄的婉儀不僅心思機敏、閨才卓著,且對皇兄情意溫柔,皇兄豔福不淺。”說罷舉杯:“臣弟敬皇兄與婉儀一杯。”一仰頭一飲而盡。

玄凌把自己杯中的酒飲了,握住我手臂,柔聲道:“慢些飲酒,剛剛舞畢喝得太急容易嗆到。”

含情向玄凌笑道:“多謝皇上關懷,臣妾不勝酒力。”

玄凌自我手中把酒杯接過,微笑道:“朕替你飲罷。”玄凌把我杯中殘酒飲下,對李長道:“去把今日六王和甄婕妤所作的詩銘刻成文,好好收藏。”

李長何等乖覺,立刻道:“恭喜王爺,恭喜婕妤小主。”

皇后在一旁笑道:“還不去傳旨,甄氏晉封從三品婕妤。”

衆人起身向我敬酒,“賀喜婕妤晉封之喜。”側頭見眉莊朝我展顏微笑,我亦一笑對之。

衆人重又坐下飲酒品宴,忽聽見近旁座下有極細微的一縷抽泣之聲,嗚咽不絕。不覺略皺了眉:這樣喜慶的日子,誰敢冒大不惟在此哭泣掃興。

果然玄凌循聲望去,見華妃愁眉深鎖,眸中瑩瑩含光,大有不勝之態。華妃一向自矜“後宮第一妃”的身份,不肯在人前示弱分毫。如今淚光瑩然,如梨花帶雨,春愁暗生,當真是我見猶憐。

心底冷冷一笑,果然來了。

皇后微顯不悅之色,“好好的華妃哭什麼?可有不快之事?”

華妃慌忙起身伏地道:“臣妾惶恐,一時失態擾了皇上皇后雅興。還望皇上與皇后恕罪。”

玄凌平靜道:“華妃,你有什麼委屈只管說來。”

皇后深深的看了玄凌一眼,默然不語。

華妃勉強拭淚道:“臣妾並無什麼委屈。只是剛纔見甄婕妤作《驚鴻舞》,一時觸動情腸纔有所失儀。”

玄凌饒有興味道:“昔日純元皇后作《驚鴻舞》之時你尚未入宮,如何有情腸可觸?”

華妃再拜道:“臣妾連日靜待宮中,閒來翻閱書籍文章見有唐玄宗梅妃《樓東賦》(8)一篇,反覆回味有所感悟。《驚鴻舞》出自梅妃,爲得寵時所舞;《樓東賦》則寫於幽閉上陽宮時。今日見《驚鴻舞》而思《樓東賦》,臣妾爲梅妃傷感不已。”

玄凌饒有興味,“你一向不在詩書上留心的,如今竟也有如此興致了。”

華妃凝望玄凌道:“臣妾愚昧,聽聞詩書可以怡情養性。臣妾自知無德無才,若不修身養性,實在無顏再侍奉君王。”

“既然你對《樓東賦》如此有感,能否誦來一聽。”

華妃答一聲“是”,含淚徐徐背誦道:“玉鑑塵生,鳳奩杳殄。懶蟬鬢鬢之巧梳,閒縷衣之輕練。苦寂寞於蕙宮,但疑思於蘭殿。信摽落之梅花,隔長門而不見。……君情繾綣,深敘綢繆。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無休。……”等誦到“思舊歡之莫得,想夢著乎朦朧。度花朝與月夕,羞懶對乎春風”幾句時已經嗚咽聲噎,再難爲繼。如此傷情之態,聞者莫不嘆息。

汝南王再按捺不住,起身道:“華妃娘娘之事本是皇上後宮家事,臣不該置喙。只是華妃娘娘侍奉皇上已久,也並不無聽聞有什麼大的過失。如有侍奉不周之處,還請皇上念其多年伴駕,寬恕娘娘。”

玄凌忍不住對華妃唏噓:“實在難爲你。”凝神片刻道:“起來吧。你如今所住的地方太偏僻了,搬去慎德堂居住吧,離朕也近些。”

華妃面露喜色,感泣流淚,忙叩首謝恩。

我揀一片蓮藕放在口中,面帶微笑。華妃再起本是意料中事,只是來得這樣快。看見玄凌座邊皇后微微發白的臉色,如今形勢擺得清楚,華妃有汝南王撐腰,又有父親效命軍中,只怕不日就要重掌協理六宮的大權,氣勢盛於往日。

這日子又要難過了……想起昨夜去水綠南薰殿侍駕的情景。

才至殿外,芳若已攔住我,“內閣幾位大人來了,小主請去偏殿等候片刻。”

夜來靜寂,偏殿又在大殿近側,夜風吹來,零星幾句貫入耳中:“如今朝廷正在對西南用兵,華妃之父慕容迥效命於汝南王麾下,望皇上三思。”

……“華妃縱有大過,可如今朝廷正在用人之際,事從權宜。”

……事從權宜?我兀自一笑,西南一仗打得甚苦,不知何時才能了結?一旦得勝歸來自然要大行封賞,恐怕那時華妃氣焰更盛。

然而……進殿時衆臣已散去了。皇帝獨自躺在那裡閉目養神,聽見我進來眼睛也不睜開,只說:“朕頭疼的很,你來幫朕揉一揉。”

依言去了。殿中真安靜,茉莉花的香氣裡夾雜着上一絲薄荷腦油涼苦的氣味。我知道玄凌朝政上遇到爲難之處,頭疼鬱結的時候就會用薄荷腦油。

手上動作輕柔,輕聲問道:“四郎有心事?”

玄凌道:“嬛嬛你一向善解人意,你來猜一猜朕在煩心什麼?”

“皇上心繫天下,自然是爲朝廷中事煩惱。”

“你說的不錯,”玄凌道,“其實後宮也是天下的一部分,朕也要憂心。”

他想說的我已經瞭然於心,也許他也並不心甘情願要這麼做,只是他希望是我說出口來勸他。

清涼的風從湖面掠過帶來蛙鳴陣陣,吹起輕薄的衣衫。

我輕輕道:“皇后獨自執掌後宮大小事宜也很辛苦,該有人爲她分憂。”

“那你怎麼想?”

“其實華妃娘娘協理六宮多年能夠助皇后一臂之力。何況……”我頓一頓道:“昔日之事其實是麗貴嬪的過錯,未必與華妃娘娘有所幹系,皇上若是爲此冷落華妃太久,恐怕會惹人微辭。再說皇上只是介意華妃有些獨斷,如今給的教訓也夠了,想來娘娘會有所收斂。”

玄凌默默半晌,伸手攬過我道:“華妃的事恐怕以後會叫你受些委屈。只是你放心,朕必然護着你。”

我亦靜默,靠在玄凌肩上,“爲了皇上,臣妾沒什麼委屈的。”

不過是人人都參演其中的一場戲……我靜靜看着皇后,也許,今日之事她比我和眉莊更要頭疼。

一時宴畢,衆人皆自行散去。

我經過曹婕妤身邊,忽然停下在耳畔悄聲道:“妹妹想問婕妤姐姐一句,那張寫着‘驚鴻舞’的紙條是一直握在姐姐袖子裡的吧?”說着盈盈一笑:“所以妹妹今日一舞竟是姐姐爲我註定的呢,姐姐有心了。”

曹婕妤扶着宮女的手從容道:“甄妹妹說什麼?做姐姐的可聽不明白。”

我擡眸望着萬里無雲的碧藍天空,“姐姐敏慧,自然知道沒有《驚鴻舞》何來《樓東賦》。”我雲淡風輕道:“華妃娘娘一向不愛書冊,怎的忽然愛看詩詞歌賦了?梅妃含情所著的《樓東賦》沒有能使她再度得幸於唐玄宗,倒讓咱們的華妃娘娘感動了皇上。想來梅妃芳魂有知,也會感知姐姐這番苦心、含笑九泉了。”

曹婕妤淡然一笑:“妹妹說什麼就是什麼吧。姐姐笨嘴拙舌的也辯不了什麼。妹妹這幾日也許會得空,不如好好照顧沈容華的胎吧,這纔是皇上真正關心的呢。”

註釋:(1)、翩若游龍,婉若驚鴻:出自曹植《洛神賦》,歌詠曹丕皇后甄氏的美貌。

(2)、水月觀音:佛經謂觀音菩薩有三十三個不同形象的法身,畫作觀水中月影狀的稱水月觀音。見《法華經·普門品》。後用以喻男子儀容清華。 元·王實甫《西廂記》第一本第一折:“蘭麝香仍在,佩環聲漸遠。東風搖曳垂楊線,遊絲牽惹桃花片,珠簾掩映芙蓉面。你道是河中開府相公家,我道是南海水月觀音現。”

(3)、出自唐代**玉觀舞所感。阿紫不才,引用前人詩文爲一己之用,望見諒。

(4)、出自唐代顧況《王郎中妓席五詠·舞》(5)、《樓東賦》:唐玄宗梅妃因爭寵敗於楊貴妃,失意於玄宗,獨居上陽東宮十餘年,不得見君一面。梅妃才情高華,作《樓東賦》自述心意和在冷宮的寂寞、對玄宗的思念。唐玄宗讀後大爲感動,但礙於楊貴妃之故,只賜一斛珠作賞,不復召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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