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靜日玉生煙
華妃再度起勢,眉莊與曹琴默又風頭正勁,玄凌一連好幾日沒到我的宜芙館來。雖然他一早囑咐過我,可是心裡難免有些悶悶不樂。
白天的辰光越發長了。午後悶熱難言,日頭毒辣辣的,映着那金磚地上白晃晃的眼暈,一絲風也沒有。整個宜芙館宮門深鎖,竹簾低垂,蘊靜生涼,恨不能把滿天滿地的暑氣皆關閉門外。榻前的景泰藍大甕裡奉着幾大塊冰雕,漸漸融化了,浮冰微微一碰,“丁玲”一聲輕響。
昏昏然斜倚在涼榻上,半寐半醒。身下是青絲細篾涼蓆,觸手生涼。我自夢中一驚,身上的毛孔忽忽透着蓬勃的熱意,幾個轉身,身上素紜縐紗的衣裳就被濡得汗津津的,幾縷濡溼了的頭髮,粘膩的貼在鬢側。
佩兒與品兒一邊一個打着扇子,風輪亦鼓鼓地吹。可是那風輪轉室內,一陣子溫熱一陣子涼。
半闔上眼睛又欲睡去。蟬的嘶鳴一聲近一聲遠的遞過來,叫人昏昏欲睡卻不能安睡。煩躁地拍一拍席子,含糊道:“去命人把那些蟬給粘了。再去內務府起些新的冰來。”
槿汐答應一聲,悄無聲息地出去了。
面壁朝裡睡着,半晌覺得外頭靜些,身邊扇子扇起的的風卻大了好多,涼意蘊人。迷迷糊糊“恩”一聲道:“這風好,再扇大些。”
那邊廂輕聲道:“好。”
聽得是玄凌的聲音,一時清醒過來,翻身坐起。睡的不好,輾轉反側間微微蓬鬆了髮鬢,衣帶半褪,頭上彆着的幾枚藍寶石蜻蜓頭花也零星散落在牀上,怎麼看都是春睡不起的曖昧情味。我不防是他在身邊,更是羞急,忙不迭扯過衣裳遮在胸口,嘴卻撅了起來:“皇上故意看臣妾的笑話兒呢。”
玄凌卻只是一味微笑,憐惜道:“聽說你這兩日睡的不好,是夜裡熱着了麼?特意替你扇扇風讓你好睡。”
這樣的體貼,我亦動容了。即便有得寵的華妃和懷孕的眉莊,他亦是珍視我的吧。
這樣想着,心頭微微鬆快了些。
纔要起身見禮,他一把按住我不讓,道:“只朕和你兩個人,鬧那些虛禮作什麼。”
我向左右看道:“佩兒和品兒兩個呢?怎麼要皇上打扇?”
“朕瞧她們也有些犯困,打發她們下去了。”
他在我身旁坐下,順手端起牀側春藤案几上放着的一個鬥彩蓮花瓷碗,裡面盛着澆了蜂蜜的蓮子拌西瓜冰碗,含笑道:“瞧你睡的這一頭汗,食些冰碗解解暑吧。”我素來畏熱貪涼,又不甚喜歡吃酸食,所以這甜冰碗是要日日準備着品嚐的。
他用銀匙隨意一攪,碗中碎冰和着瓜果叮然有聲,更覺清涼蜜香,口齒生津。他揀了一塊放我脣邊,“朕來餵你。”
略略點了點頭不好意思,啓脣含了,只覺口中甜潤清爽。又讓玄凌嘗些,他只嚐了一口,道:“太甜了些。用些酸甜的纔好。”
我側頭想一想,笑道:“嬛嬛自己做了些吃食,四郎要不要嚐嚐?”說着趿了鞋子起身取了個提樑鸚鵡紋的銀罐來。
玄凌拈起一顆蜜餞海棠道:“這是什麼?”
我道:“嬛嬛自己做的,也不知合不合四郎的胃口。”
他放一顆入嘴,含了半天讚道:“又酸又甜,很是可口。怎麼弄的,朕也叫別人學學。”
我撒嬌道:“嬛嬛不依,教會了別人四郎可再也不來嬛嬛這裡了。”
玄凌仰首一笑,忍不住捏住我的下頷道:“嬛嬛,朕還不知道你這麼小心眼呢。”
我推開他手,坐下端了冰碗舀了一口方慢慢道:“其實也不難,拿海棠秋日結的果子放在蜜糖裡醃漬就成了。只是這蜜糖麻煩些,拿每年三月三那日的蜜蜂摘的梨花蜜兌着冬天梅花上的雪水化開,那蜜裡要滾進當年金銀花的花蕊,爲的是清火。用小火煮到蜜糖裡的花蕊全化不見了,再放進填了玫瑰花瓣和松針的小甕裡封起來就成了。”
“虧得你這樣刁鑽的腦袋才能想出這樣的方子來炮製一個蜜餞。”
我假裝悠悠的嘆了口氣道,抱膝而坐:“嬛嬛不過長日無事,閒着打發時間玩兒罷了。”
玄凌一把把我抱起來,笑道:“這話可不是怪朕這幾天沒來瞧你麼?”
我噘嘴:“四郎以爲嬛嬛是那一味愛拈酸吃醋不明事理的人麼,未免太小覷嬛嬛了。”
忽然緊閉的門“吱呀”一聲輕響,湖綠的輕縐裙邊一閃,只見浣碧尷尬地探身在門外,手上的琉璃盤裡盛着幾枝新折的花兒,想是剛從花房過來。因夏日不宜焚香,清晨、午後與黃昏都要更放時新的香花,故而她會在這時候來。所有的人都被玄凌打發去睡了,浣碧想是沒想到玄凌在此,一時間怔怔地站着那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一見是她,想到自己還在玄凌懷裡,不由得也尷尬起來。浣碧見我們望着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連連喚道:“皇上饒恕,奴婢無心之失啊!”又眼淚汪汪望向我道:“小姐,浣碧無心的啊。”
玄凌微有不快:“怎麼這樣沒眼色?”聞得聲音嬌軟不由看了她一眼:“你叫浣碧?”
浣碧慌忙點了點頭,把頭深深地低了下去,輕聲道:“是。奴婢是小姐帶進宮的陪嫁丫鬟。”
玄凌這才釋然,向我道:“這是你陪嫁進宮的?”
見她那副誠惶誠恐的樣子,我撲哧一下笑出聲來,道:“放下東西下去吧。”浣碧應了“是”,把花插在瓶中,悄悄掩門而去。
玄凌看着我笑,輕聲在我耳邊道:“嬛嬛的笑最堪動人!”轉而看着浣碧退去的身影:“是不是這丫頭跟着你久了的緣故,眼角眉梢倒有幾分像你,比別人更俏麗些。”
我心中忽然起疑,想起浣碧的身世與處境,頓時疑雲大起。而她,也的確眼風頗像我的。然而轉念一想這些年她雖然名義上是我的婢女,可是我待她更在流朱之上,吃穿用度幾乎不亞於我,在家時爹爹也是暗裡照顧於她,又是跟隨我多年的,這才稍微放心。
斜睨玄凌一眼,他卻輕輕拿起我的手,放到嘴邊輕輕一吻。我直覺得臉上熱辣辣的,莞爾低笑一聲輕輕捶在他肩上。
我想起什麼,問道:“大熱的中午,四郎是從哪裡過來?”
他只看着別處,“纔在華妃那裡用了午膳。”
我“哦”了一聲,只靜靜揀了一塊西瓜咀嚼,不再言語。
玄凌摟一摟我的肩,方道:“你別吃心。朕也是怕她爲難你才那麼快又晉了你的位分——好叫她們知道你在朕心裡的分量,不敢輕易小覷了你。”
我低聲道:“嬛嬛不敢這麼想,只是餘氏與麗貴嬪之事後未免有些心驚。”
他喟然道:“朕怎麼會不明白?本來朕的意思是要晉你爲貴嬪位列內廷主位,只是你入侍的時間尚短,當時又是未侍寢而晉封爲嬪,已經違了祖制。只得委屈你些日子,等有孕之日方能名正言順。”
我靠在他胸前,輕輕道:“嬛嬛不在意位分,只要四郎心裡有嬛嬛。”
他凝視着我的雙眸道:“朕心裡怎麼會沒有你。嬛嬛,朕其實很捨不得你。”他低低道:“六宮那麼些人總叫朕不得安寧,只在你這裡才能無拘愜意。”
心裡稍稍安慰,他的心跳聲沉沉入耳,我環着他的脖子,輕聲呢喃:“嬛嬛知道。”靜了一會兒,我問:“皇上去瞧眉姐姐,她的胃口好些了嗎?”
“還是那樣,一味愛吃酸的。朕怕她吃傷了胃,命廚房節制些她的酸飲。”
“臣妾原本也要去看眉姐姐,奈何姐姐懷着身孕懶懶的不愛見人。臣妾想有皇上陪着也好,有了身孕也的確辛苦。”
玄凌親一親我的臉頰,低聲笑道:“總爲旁的人擔心。什麼時候你給朕生一個白白胖胖的皇子纔好。”
我推一推他,嘟噥道:“皇子纔好,帝姬不好麼?”
“只要是我們的孩子朕都喜歡。……唔,你推朕做什麼?”
我微微用力一掙,肩頭輕薄的衣衫已經鬆鬆的滑落了半邊,直露出半截雪白的肩膀,臂上籠着金鑲綠玉臂環,金金翠翠之間更顯得肌膚膩白似玉。他的嘴脣滾燙,貼在肌膚之上密密的熱。
我又窘又急,低聲道:“有人在外邊呢。”
玄凌“唔”了一聲,嘴脣蜿蜒在清冽的鎖骨上,“都被朕打發去午睡了,哪裡有人?”
話音未落,衫上的紐子已被解開了大半,只覺得心跳得越來越急,道:“現在是白天……”
他輕笑一聲,卻不說話。我只得道:“天氣這樣熱,可要熱壞了呵……”
他擡起頭來,百忙中側頭舀一塊西瓜在嘴裡喂到我口中。我含糊着說不出話來,身子一歪已倒在了榻上,散落一個的藍寶石蜻蜓頭花正硌在手臂下,有些生硬的疼。我伸手撥開,十指不自覺地抓緊了席子,再難完整地說出話來。
暈眩般的迷墮中微微舉眸,陽光隔着湘妃竹簾子斜斜的透進來,地磚上烙着一亙一亙深深淺淺的簾影,低低的**和喘息之外,一室清涼,靜淡無聲。
起來已是近黃昏的時候了,見他雙目輕瞑,寧和地安睡,嘴角凝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像是在做什麼好夢。
悄然起身,理了理衣裳,坐在妝臺前執着象牙梳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梳着長髮,不時含笑回首凝望一眼睡夢中的他。鏡中的人神形嬌慵,流慧勝波,羞暈彩霞,微垂螓首淺笑盈盈。
還未到掌燈時分,黃昏的餘暉隔着簾子斜斜射進來,滿屋子的光影疏離,晦暗不明,像在迷夢的幻境裡。
忽聽他喚一聲“莞莞”,語氣一如往日的溫柔繾綣。心裡一跳,狐疑着回過頭去看他。遍尋深宮,只有我曾有過一個“莞”字,只是他從未這樣叫過我——“莞莞”。
他已經醒了,手臂枕在頸下,半枕半靠着靜靜看着我,目光中分明有着無盡的依戀繾綣,近乎癡怔的凝睇着對鏡梳妝的我。
勉強含笑道:“皇上又想起什麼新人了麼?對着臣妾喚別人的名字?”不由自主把梳子往妝臺上一擱,儘量抑制着語氣中莫名的妒意,笑道:“不知是哪位姐妹叫做‘莞莞’的,皇上這樣念念不忘?”
他只這樣癡癡看着我,口中道:“莞莞,你的‘驚鴻舞’跳的那樣好,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恐怕梅妃再世也未能與你相較。”
一顆心放了下來,吃吃一笑:“幾天前的事了,不過一舞而已,四郎還這樣念念不忘。”
他起身緩步走過來,刮一下我的鼻子笑道:“醋勁這樣大,‘莞’可不是你的封號?”
自己也覺得是多心了,一扭身低頭道:“嬛嬛沒聽四郎這樣喚過,以爲在喚旁人。”
妝臺上的素白瓷瓶裡供着幾枝新摘的蝴蝶堇,靜香細細。他扶着我的肩膀,隨手摺一枝開得最盛的插在我鬢角,笑道:“真是孩子話,只有你和朕在這裡,你以爲朕在喚誰?”
我“撲哧”一笑,膩在他胸前道:“誰叫四郎突然這樣喚我,人家怎麼知道呢。”
他的聲音溫柔至極,“朕在雲意殿第一次見你,你雖是依照禮節笑不露齒,又隔得那樣遠,但那容色莞爾,朕一見難忘。所以擬給你封號即是‘莞’,取其笑容明麗,美貌柔婉之意。”
我盈盈淺笑:“四郎過獎了。”
他的神色微微恍惚,像是沉溺在往日的美好歡悅中,“進宮後你一直臥病,直到那一日在上林苑杏花樹下見到你,你執一簫緩緩吹奏,那分驚鴻照影般的從容清冽之姿,朕真是無以言喻。”
我捂住他的嘴,含羞輕笑道:“四郎再這麼說,嬛嬛可要無地自容了。”
他輕輕撥開我的手握在掌心,目光明澈似金秋陽光下的一泓清泉,“後來朕翻閱詩書,才覺‘傾國殊色’來形容你也嫌太過鄙俗。惟有一句‘煙分頂上三層綠,劍截眸中一寸光’(1)才勉強可以比擬。”
我輕柔吻他的眼睛,低低道:“嬛嬛不想只以色侍君上。”
玄凌神色迷醉:“朕看重的是你的情。”
聲音越發綿軟:“四郎知道就好。”
螺鈿銅鏡上浮鏤着**人物花鳥的圖案,是交頸雙宿的夜鶯兒,並蒂蓮花的錯金圖樣,漫漫的精工人物,是西廂的鶯鶯張生、舉案齊眉的孟光梁鴻,泥金飛畫也掩不住的情思邈邈。鏡中兩人含情相對,相看無厭。
他執起妝臺上一管螺子黛(2),“嬛嬛,你的眉色淡了。”
我低笑:“四郎要效仿張敞(3)麼?爲嬛嬛畫眉?”
玄凌只微笑不語,神情極是專注,像是在應付一件無比重要的大事。他的手勢極爲熟練,認真畫就了,對鏡一看,畫的是遠山黛(4),兩眉逶迤橫煙,隱隱含翠。
其實我眉型細長,甚少畫遠山黛,一直描的都是柳葉眉。只是他這樣相對畫眉,不禁心中陶陶然,沉醉在無邊的幸福歡悅之中。左右顧盼,好似也不錯。
我輕笑道:“嬛嬛甚少畫遠山黛,不想竟也好看呢。” 揀了一枚花鈿貼在眉心,紅瑛珠子顆顆圓潤如南國紅豆,輕輕一晃頭,便是瑩瑩欲墜的一道虹飛過。我調皮的笑:“好不好看?”
他輕輕吻我,“你總是最好看的。”
婉轉斜睨他一眼:“四郎畫眉的手勢很熟呢?”
“你這個矯情的小東西。” 他並不答我,托起我的下巴,聲音輕得只有我能聽見,“雙眉畫未成,哪能就郎抱(5)?是也不是?”
我忍不住笑出聲,推開他道:“四郎怎麼這樣輕嘴薄舌。”
他輕輕撫着我的背,道:“餓不餓?叫人進晚膳來吧。”
我輕笑道:“也好,用過膳咱們一起去瞧眉姐姐好不好?”
他只是寵溺的笑:“你說什麼,朕都依你。”
註釋:(1)、煙分頂上三層綠,劍截眸中一寸光:出自崔珏《有贈》。崔珏,字夢之,其詩語言如鸞羽鳳尾,華美異常;筆意酣暢,彷彿行雲流水,無絲毫牽強佶屈之弊;修辭手法豐富,以比喻爲最多,用得似初寫黃庭、恰到好處。詩作構思奇巧,想象豐富,文采飛揚。例如《有贈》一詩寫美人的傾國之貌,“煙分頂上三層綠,劍截眸中一寸光”、“兩臉夭桃從鏡發,一眸春水照人寒”等句,其設喻之奇、對仗之工、用語之美,真令人歎爲觀止、爲之絕倒,夢之真可謂是鏤月裁雲之天工也。
(2)、螺子黛:螺子黛則是隋唐時代婦女的畫眉材料,出產于波斯國,它是一種經過加工製造,已經成爲各種規定形狀的黛塊。使用時只用蘸水即可,無需研磨,因爲它的模樣及製作過程和書畫用的墨錠相似,所以也被稱爲“石墨”,或稱“畫眉墨”。 顏師古在《隋遺錄》有此記載:隋煬帝要巡幸江都,特製了大量的龍舟鳳舸,“絳仙善畫長蛾眉,帝色不自禁,回輦召絳仙,將拜婕妤。……司宮吏日給螺子黛五斛,號爲蛾綠,螺子黛出波斯國,每顆直十金。後徵賦不足,雜以銅黛給之,獨絳仙得賜螺子黛不絕。”
(3)、張敞畫眉:《漢書》雲張敞爲妻子畫眉,被人告到皇帝那裡,結果“上愛其能而不責備也”,張敞畫眉成爲經典,千古流傳。常被用以形容夫妻恩愛。張敞說“大丈夫苟不能幹雲直上,吐氣揚眉,便須坐綠窗前,與諸美人共相眉語,當曉妝時,爲染螺子黛,亦殊不惡。”
(4)、遠山黛:趙飛燕妹趙合德所創的一種眉型,眉如遠山含翠,因其美,世人爭相效仿。漢伶玄《飛燕外傳》:“女弟合德入宮,爲薄眉,號遠山黛。”又取意於劉歆《西京雜記》卷二:“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
(5)、雙眉畫未成,哪能就郎抱:出自《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讀曲歌》:“芳萱初生時,知是無憂草,雙眉畫未成,那能就郎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