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擇了個天高氣爽的日子,浣碧抱了“長相思”跟隨我步行至後山。卻見門外停了匹白馬,脖子上掛着一朵紅纓球,正悠閒自在地啃着嫩草。我看了一眼,心頭驀地漾起一片薄雲樣的喜悅,正是“御風”。它見了我,歡喜地嘶鳴了一聲。
我撫一撫它的耳朵,浣碧已經迫不及待地推門進去。門內有歡悅的暢談聲,因浣碧的推門而暫時停了下來。我拾衣而入,已經聽得浣碧清脆的一聲“王爺”。
我的目光所及之處,是着一身月白紗衫的他,負手立在舒貴太妃身邊,聞聲向我看來的目光中又驚詫,更多的是驚喜。他說:“方纔母妃剛與我說到你……”
我明瞭,與他點頭示意,然後對着舒貴太妃斂衽爲禮。太妃含笑來扶我,道:“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呢,可見不能背後說人的。”又指一指玄清,道:“剛從川蜀一帶回來呢,連王府都還沒來得及回去,你來得也巧。”
我笑道:“見今兒天氣挺好,便吧‘長相思’帶來給太妃,我闖下的禍,要勞煩太妃爲我彌補了。”
太妃慈愛道:“傻孩子,一個勁地愛說傻話,又叫人心疼。”
我指着浣碧道:“這是我的貼身侍女,今日特意帶來與太妃請安。”
浣碧規規矩矩行下禮去,口中道:“給太妃和王爺請安。”
玄清笑道:“浣碧也難得向我行這樣大的禮,今日是沾母妃的光了。”
舒貴太妃招手讓浣碧走近,拉着她的手細細打量着道:“眉眼生得十分齊整,細皮白肉的。”太妃笑着看我一眼,道:“尤其這雙眼睛,長得倒和你像。”
我不想太妃眼神這樣犀利,忙笑道:“是呢。”
玄清在旁亦笑:“從前沒仔細看也不太覺得,如今聽母妃說起,倒的確是有幾分相像。”
浣碧羞澀地低一低頭,把琴交到積雲手中,於是一同坐着喝茶。玄清目光溫然看着我道:“這是新摘的‘雪頂含翠’呢,才衝上,你一向喜歡的。”
茶盞是雪白的新瓷,更襯得盞中茶水盈盈生碧。我的好惡,他是瞭然於心的。只是乍然見了這我在宮中時常常飲的茶,說不上悲喜,只覺得唏噓不已。茶盞是新的,茶葉也是新的,唯有我這個品茶的人,還是從前的人。
玄清剛自遠地回來,舒貴太妃愛子心切,難免拉着他的手噓寒問暖,問長問短。
舒貴太妃與清用擺夷語交談了數句,我並不聽得太懂,不由微微蹙眉側耳認真去聽。
浣碧見我蹙眉,悄聲在我耳邊道:“舒貴太妃是用擺夷土語在和王爺說話,是叮囑王爺在宮中要小心謹慎,平時也要小心自己身子,平日安分守己就好。”
浣碧說得聲音低,然而舒貴太妃離得近,還是聽見了。不由看向浣碧,兩條好看的眉毛蜷曲如圓珠,問道:“你懂得擺夷語麼?”
浣碧略略遲疑,道:“懂得。”她定一定神,“因爲奴婢的母親是擺夷女子。”
我凜然一驚,難怪浣碧今日一定要跟了來,原來她的生母亦是擺夷女子。
舒貴太妃“哦”了一聲,眉目間頗有點歡喜的神色,道:“是麼?”說着用擺夷語問了幾句話。
浣碧不假思索,以擺夷語回答得十分流暢,又以擺夷人見過長輩的禮節向舒貴太妃問安。
舒貴太妃果然笑逐言開,含笑招手道:“你過來,讓我好好瞧瞧你。”
浣碧依言走近,重新以中原的禮數斂衽爲禮,屈膝福了一福,道:“舒貴太妃萬安。”
舒貴太妃伸手托起她的下頷,仔細端詳良久,輕聲問道:“你在甄娘子家府中爲奴?”
浣碧不自覺地低頭,聲音幾乎微不可聞,“是。正是從前的吏部侍郎甄府。”
太妃微微沉吟,忽然眸中一亮,詢問道:“他的名諱可是叫甄遠道?”
浣碧輕輕點頭,“正是。”
我見問到爹爹,也不好閉口不言,於是稟明道:“甄遠道正是家父,浣碧自小伏侍在我左右。名爲奴婢,實則情同姐妹一般。”
玄清溫和的笑容似天邊潔白的浮雲,“浣碧自幼生長在甄府,娘子在宮中時,也是浣碧陪伴左右,如今更是同甘共苦了。”
舒貴太妃卻不作聲,凝視浣碧片刻,突然發問道:“何綿綿是你什麼人?”
浣碧身子陡地一震,一雙秋水明眸驟然浮上了一層稀薄的霧氣,眼中已是珠淚滾動,聲音微微顫抖:“正是我孃親。”
我心下也是矍然一驚,這是我第一次聽說浣碧生母的名字。從來,我只知曉浣碧是我的妹妹,而她孃親的一切,沒有人對我說,我亦是茫然不知的。
只是,綿綿,這樣纏綿悱惻的名字,又出身擺夷,該是如何有一個嫵媚動人的女子呢?
舒貴太妃嘆了一聲,露出欣慰的神色,道:“果然,母女倆長得這樣像,好比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說着關切道:“你母親還好麼?”
浣碧一時答不出,喉中哽咽,眼淚已經滾滾落了下來,幾乎無法回答,只得迴轉身去拭淚不已。我替她回答道:“浣碧出生之時,她母親就去世了。所以爹爹抱她回來,自幼養育在府中。”
舒貴太妃悵悵嘆息,片刻道:“是了。綿綿與我同是罪臣之後,她更被永世沒入奴籍,不得翻身,自然是不能嫁與官宦之家爲妻作妾了。怪不得她要稱你爲小姐了。”說着不由淚光盈然,垂首啜泣道:“綿綿真是可惜了。”於是招手命浣碧上前,撫着她的額頭道:“好孩子,真是委屈你了。”
我心中也是傷感,擡頭見玄清目光凝滯在我臉上,忙別過頭去不去看他,只向舒貴太妃道:“浣碧的母親,可是與太妃熟識的麼?”
舒貴太妃一壁安慰地拍着浣碧的肩膀,一壁向我道:“從前從擺夷出來,我與積雲是一道的。當時兵荒馬亂,人心惶惶,正巧遇上了同出擺夷歸降大周的綿綿。”太妃十分感慨,“當時她也不叫綿綿,而是叫碧珠兒。綿綿是她後來自己改的名字。”說到此間,太妃只是無聲地看着我,默默不語,唯有清朗目光深沉邈遠。
我心頭剎那一亮,彷彿有閃電劃過心口一般突兀地照耀清明,脫口而出道:“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因爲爹爹的名字叫甄遠道,所以她改名叫綿綿,是不是?”
舒貴太妃重重點頭,唏噓道:“不錯。綿綿一心愛慕你父親,所以才改了這個名字,以表情意深重,矢志不渝。雖身在罪籍,她的情意只怕你父親也是大爲所動的。”
我看着浣碧,她的一張臉哭得如梨花帶雨,不勝清弱。舒貴太妃說浣碧與她母親長得頗像,除卻她一雙眼眸與我神似形似之外,她的一切都是脫胎於她的生母的吧,有線條柔和臉頰,小巧的下頜,氣質溫軟。那麼那個綿綿,自然也如浣碧一般風姿清麗、容顏姣好。何況擺夷女子能歌善舞,大有中原漢家女子縮沒有的奔放執着,從她爲爹爹改名,就可見一斑了。
浣碧伏在舒貴太妃膝上,抽泣道:“爹爹說,娘死的時候還叫着爹爹的名字,才嚥下最後一口氣的。”
我心中的驚悸如天空交錯激盪的浮雲滾滾。
其實爹爹與娘,不過是尋常的官宦夫妻,說不上有多恩愛。然而生兒育女相伴在身邊多年,到底是有那麼些感情的,至少在我們兒女眼中看來,總是相敬如賓的。而且,爹爹也有一名妾侍收在房中,是十來年前從江南買回來的。那時娘總說爹爹畢竟是做官的人了,一房妾侍也沒有總不成樣子,又防外頭說她拈酸吃醋是個不容人的,所以做主爲爹爹買了來。只是這位姨娘不過是個擺設罷了,一年裡並不見爹爹與她有幾次親近,倒是這位姨娘尋常侍奉在娘身邊的時候多,閒來只教教我們姐妹吹壎或是弄笛。姨娘無寵,又沒有生養,所以絲毫不能撼動孃的半分地位。因而娘偶然說起一句來,總說是自己福氣好,嫁與爹爹這樣不好女色、不娶三妻四妾的官宦人家,倒是一生清靜安耽了。
然而,娘竟是這樣懵懂而不知不覺的人。竟不知道,她一生的清靜安耽之後,竟是這樣一段深情掩藏在他丈夫和別的女人之間。
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呵!
周遭種着的柏樹有厚重悠遠的辛辣氣息,嗆得人發暈。我心念電轉,忽然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來。如果……如果,綿綿不是死得那樣早,或者她終有一天會成爲爹爹的妾侍,或者有一天她因爲爹爹的寵愛驟然凌駕在娘之上,或者又被扶正。那末,我還是甄家名分尊貴的嫡出大小姐麼?或許今時今日,我是要與浣碧換一個個兒了。想到此處,我不自覺地望一眼浣碧,強逼着自己嚥下一口唾沫鎮靜下來,背心卻已出了一背脊的冷汗了。
耳邊舒貴太妃的聲音清軟傳來,“爹爹?你叫甄遠道爹爹?”她略一思量,已經瞭然道:“是了。綿綿的孩子怎麼會不是甄遠道的呢?因爲你母親是罪臣之後,你自然不能被承認是他的女兒。所以你叫你姐姐作小姐,她也待你如妹妹一般,是麼?”
浣碧點頭拭淚道:“小姐她,的確待我很好。”
舒貴太妃連連頷首,道:“綿綿從前的小名叫碧珠兒,你爹爹給你取名浣碧,也是因爲這個緣故吧。”
玄清頗感意外,看看我,又去看浣碧,最後目光停留在我們的眼睛上,道:“難怪你們倆的眼睛這樣像,原來是同父異母的姐妹。從前我第一次見到浣碧,聽她說是你的近身侍女,只以爲你們自幼一起長大,朝夕相處,所以才連眼睛也長得這樣像。”
浣碧擡頭望着他,悽苦一笑,道:“我與小姐雖然同父,可是我的孃親,卻連妾侍也不算。我不過……是個私生女罷了。”
我從不曉得浣碧的孃親和爹爹之間有這樣多的糾葛,爹爹也從不向我說起。只有我知道浣碧是我的妹妹。這件事,甚至連娘也從來不曉得,只以爲浣碧和流朱一樣,都是外頭抱回來的丫頭。
我心下對浣碧更是憐惜,若不是因爲綿綿的出身的緣故。想必從前在家中,浣碧也是甄家嬌貴矜持的二小姐吧。她的年紀,原本也就比我小了一歲的。
玄清拉起她,好言安慰道:“沒有什麼私生不私生的話,在咱們幾個人心裡,從不會這樣想。”
浣碧絞着雙手,低首死命咬着嘴脣,囁嚅道:“如今……你們都知道了……”她忽地仰起頭,一雙碧清妙目淚光盈然,忽然哭了出來,低低道:“王爺,你別瞧不起我。”
玄清微微一愣,看我一眼,旋即柔和向浣碧道:“自然不會,你母親與我母妃是故交,又同爲族人,我們身上流的都是擺夷人的血統,我又怎麼會瞧不起你。”
浣碧眼中的光亮愈來愈盛,彷彿是不信一般,問道:“當真麼?”
玄清含笑道:“自然當真。我幾時騙過你了。”
浣碧用力點點頭,梨渦慢慢盈上如春風沉醉的笑容來,低低垂下頭去。我驀然一驚,只覺得她此時此刻的容色嬌美如丁香凝露,寶石流霞。我竟從未發現,浣碧可以美到如此地步。但見玄清對她軟語安慰,自己彷彿遠遠旁觀一般,隔了老遠老遠,隔了幾重紗幕似的,這樣可望不可及。心底漫漫生出一股淡若無味的落寞和孤寂來。
我盡力轉過頭去不去看他們,只向舒貴太妃道:“爹爹是先認識綿綿……是何姨娘呢,還是先與我娘相識?”
舒貴太妃悵然道:“緣分這回事,豈是有先來後到的。綿綿與甄遠道,是在甄遠道成親之後才相識的。想必甄娘子也知道,你爹爹與你孃親婚前並未見過,相識一說更無從談起。他們締結婚約,不過是漢人官宦人家憑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說合的吧。”
我臉上微微發燒,低聲道:“是。”
“那麼你們漢家並不同於咱們擺夷一夫一妻,是可以娶妾的吧。”我再度點頭,太妃道:“雖然結識在後,而你爹爹又何嘗不想娶綿綿爲妾長相廝守呢。只是綿綿命苦可憐,家中驟然得罪,才失去與你爹爹在一起的機會罷了。”
“太妃不覺得,我的孃親也很可憐麼?”我惘然而笑,迎着舒貴太妃的目光道:“我的孃親,她做了爹爹一輩子的妻子,卻從來不知道爹爹心裡喜歡的一直是另一個女人。雖然爹爹沒法子給何姨娘一個名分,可是因爲虧欠,因爲思念,也因爲浣碧,爹爹心裡必定也是常常想念着姨娘的。與娘相比,也不知道是誰更可憐了。”
玄清回頭盯着我,目光濯濯,我低頭只作不覺。舒貴太妃沉默良久,望我的目光也漸有憐愛之情,嘆息道:“這世間,總是有數不盡的可憐人。”
我欠身福了一福道:“太妃說的極是。姨娘逝世多年,爹爹和孃親也被遠放川北。逝者已然作古,我們能顧及的也只有生者。浣碧是我的妹妹,哪怕今日我落魄到此,也不會放任她不顧。我有件事我力不從心,只能盡一盡心意,求太妃和王爺相助。”
舒貴太妃道:“你且說來聽聽。”
我娓娓道:“浣碧年紀不小,我不想因爲我的緣故而耽誤了她的終身,請太妃做主,爲浣碧選一戶好人家嫁了吧,也算爲何姨娘了卻一樁心願了。”
舒貴太妃含笑道:“你這個做姐姐的,的確是個爲妹妹打算周全的好孩子。我竟想不到你有這份心。”說着笑吟吟向玄清道:“清兒,母妃在這裡自然是要求個清淨了,不好插手這樣的事,也插手不了。浣碧是我故交的遺孤,也是你一心要守護的人的妹妹,母妃可把這件事託付給你了,你一定要爲浣碧好好尋一個好人家。”
玄清輕淺而笑,一如浮光靄靄,“母妃的囑咐,兒子一定記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