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甄嬛傳四十二、幾回魂夢與君同
夜色如輕揚的羽帳緩緩灑落,大漠的夜是深深的藍色,星垂平野,明亮地爍着銀亮的光,彷彿銀漢迢迢,伸手可及,
我與他並乘一騎,信馬由繮,緩緩前行,
他的身體是溫熱的,以保護的姿勢在我身後,不離不棄,
空曠的原野似乎永遠沒有邊際,足以讓我與他漫行天地間,
我靠在他肩頭,低低道:“我們還要走多久,”
他的話語輕輕拂在耳邊,道:“你喜歡就好,”他的手臂一緊,更擁緊我一些,聲音低低如同夢囈,“嬛兒,我不曾想還有今日,可以失而復得,”
我低一低頭,聞道他身上青澀而幽暗的氣息,是熟悉的杜若清香,
這一刻,我真覺得往事皆可放,沒有什麼比能停留在他懷中更安全與幸福,
我婉聲笑道:“如果真有什麼一直不變的東西,我相信便是你身上杜若的氣味,”
“山中人兮芳杜若”,他的聲音似溫軟的春風,一渦一渦漾在耳邊,“小像會褪色,我也會變老,甚至對你的心意也會改變,但是這杜若卻一直和你的小像放在一起,不會改變,”我眉心微微一動,他已然察覺,伸出一指按住我眉心道:“不許皺眉,嬛兒,我本不想告訴你這樣肉麻的話,但是要告訴你這句話需要等待許多年纔有一次機會,所以你要記得,我對你的心意從未淺去,只會越來越深,即便你在皇兄身邊,即便玉隱在我身邊,”
他的下頷抵在我的頰邊,新生的胡齜紮在面頰上有微微的刺癢,好像春日裡新生的春草,茸茸的,帶着無盡希望的氣息,我一動也不敢動,只是輕輕道:“我都知道,”
我取過他懷中的矜纓,不覺含笑,“這麼多年了,還帶着,多傻氣,”
他輕輕一嘆,卻帶着融融笑意,“是啊,你卻不嫌我傻氣,”
我忍不住輕笑,伸出手指去刮他的臉,“羞不羞,”
月光如銀傾灑,連遠處的地平線也帶了一縷淡淡的銀光,恍若銀河傾倒,連綿一線,時年久遠,矜纓被手指摩挲得有些黯淡了,連繫帶子的纓絡也有縫補的痕跡,我柔聲道:“你還自己補這個,”
他眸光微微一黯,還是笑道:“是玉隱縫的,我一直疑心那日的小像爲何在人前突然落出,原來是帶子年久斷了,玉隱知道我不想換新的,後來她縫補好了,”
我聞得“玉隱”二字,想起那一日的情景,心中不欲多言,便將矜纓仔細放入他懷中,
他見我沉默,便握一握我的手,問:“怎麼了,”
我道:“你出來時玉隱知道麼,”
他微微點頭,“大抵是知道的,我讓玉嬈接她去平陽王府時,她似有疑慮,婉轉勸過我,”
“你總要爲她和予澈考慮,”
風將他的話語一字一字吹進我耳中,“我不知道皇兄要你和親是否另有打算,但我不能不怕萬一,萬一你不能回來,萬一你一輩子只能留在赫赫,萬一赫赫哪一日再與大周動干戈時要以你相挾……嬛兒,這次,我一定要帶你走,”
心頭泛起溫軟的甜意,那甜意裡卻浸着一點一點的酸楚,“我們可以往哪裡去,”
“天下之大,總有容身之處,”他冰涼的脣吻在我鬢邊,“不管爲了什麼原因,皇兄肯許你和親,我都不敢再讓你回他身邊,這麼多年,他要什麼我都可以不和他爭,唯有你,他既然出賣你,我便不能再放你回去,”他深深一嘆,帶了無限感慨,“就當我,唯一和他爭奪一次,我會告知皇兄我追不到你,卻聽聞你刺殺摩格不成,潛逃不知所蹤,待事情安定下來,我安頓好一切,便會來尋你,”
馬蹄聲答答響起,我喃喃道:“天下之大,總有我們的容身之處吧,”
我有些出神的望着深藍天野,已經到大漠的盡頭了,再往前隱隱看得見有驛館的點點燈火,回首極目望去,只是茫茫的原野開闊,唯有一棵胡楊,停駐在視線裡,隨風沙沙晃動滿枝的葉,這樣渺廣的大漠中,在馬上吹着拂面的風,彷彿只是飄蕩在茫茫大海孤伶伶的一葉,無邊無際的原野,彷彿永遠都不能走到盡頭,
若真能只是滄海一葉,隨波飄蕩,任意東西該有多好,可是天下那麼大,終究沒有甄嬛和玄清的容身之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連那枚小小的矜纓都已沾染了玉隱親手縫成的針腳,我們帶着心裡的牽掛又能自由地走多遠,
我們的放不下太多,苦海無涯,不能自渡,所以,永遠不能同登彼岸,
風漸漸大了,拂起的衣角在深夜裡如一雙巨大的比翼的蝶,彷彿要自由地翩然飛起,我望着他的眼,幾乎是貪戀地握住他的衣襟,靠在他胸前,喚他,“清……”
遠處明明滅滅的燈火如粲然的星子倒映進眼中,好像是一滴滴凝結的淚,腦海裡驀然想起幼時所念的一句詩,前詞後句都已經模糊了,只隱隱記得那一句,“拼盡一生休,盡君一日歡”,
一生休,我來不及去細想,他的吻落在脣邊,帶着熟悉的氣息,鋪天蓋地卷來,
月色明澈如清霜,自驛館舊舊的窗格里漏下來,清晰地照出他睡夢中安穩的容顏,這樣的神情,我已經數年不見,可是那樣熟悉,和自己記憶中的印象並無絲毫分別,只是覺得如身在夢中,不信還有這樣一天,
這樣的月夜,和從前在凌雲峰的月夜,並無一點不同,
他臉色有淡淡的潮紅,俊朗的面容略有倦色,我俯過去仔細看他的臉,心下一軟,手指眷眷撫上他的眉,他的面龐,忽覺手上一緊,玄清竟緊緊抓住了我的手,我一時不敢動彈,只低低綻出溫柔笑意,“噯,睡覺也不老實……”卻見他在睡夢中翻了個身,斷斷續續道:“嬛兒,……別走,這麼多年……我終於等到你……”我怔在那裡,慢慢伏於他胸前,感覺他身上的無盡溫暖,安定我的身心,
恍惚是過了良久,窗外有呼呼的風聲吹過,晃動着薄薄的窗紙,塞外的風聲不同於紫奧城,紫奧城的風怎麼都是漱漱的小雨,而這裡,連風都是剛硬的,
可是……
我緩緩鬆開他的手,那一剎那,眼中忽然沁出了模糊的淚光,淚眼朦朧中,想起數年前他遠赴滇南那一日,離別前昔,我那樣明眸流盼,深情熠熠,“我等着你回來,”
終於,我等到了他回來,可是自己,卻不得不離開,
這樣的命數,已是永遠不能擺脫,
廢棄許久的驛館十分簡陋,尚有一點塵土浮動的氣味,我極安靜地起身,自行囊中取出一卷細細的安神香,點燃的一瞬雙手有些微的顫抖,像是被燙了一般,我靜一靜神,眼見點燃的安神香冒氣一縷幽細的白煙,方纔披上硃紅外裳,靜靜開門出去,
退身掩門的剎那,看見他的身影掩映在如霜月色中,那樣安詳,脣角還帶了一絲笑意,許是夢到了什麼愉快的事,
門“吱呀”一聲應聲闔上,我逼迫自己轉身,但見深深庭院,滿地雪白落花簌簌,似燕山寒雪,寂寂無聲,一輪明月那樣圓,遙遙掛在天空,冷眼旁觀,
原來所謂花好月圓,不過是明月不諳離恨苦,永遠冷靜而自知地掛在天涯那頭,
我終於,落下淚來,
走出兩重院落,驛館大門外,阿晉與槿汐正蹲坐在臺階上打着瞌睡,槿汐睡得輕淺,即刻醒了,見我裝束齊整,絲毫也不意外,只是帶着那樣悽楚的笑意,“奴婢知道,娘子遲早會出來,”
我微微頷首,推一推阿晉,他見我獨自出來,不覺訝異道:“娘子怎麼出來了,”他往我身後探頭,“王爺呢,”
“王爺還睡着,”我看着他,平靜道:“阿晉,你帶兵送我回去,”
“回去哪裡,”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簡短答道:“回宮,”
阿晉臉色難看得像鬼一樣,“娘子睡糊塗了不要緊,王爺知道會殺了我的,”他年輕的面龐忽地生出一種堅毅之氣,“這些年王爺怎麼過的,別人不知道,我阿晉都知道,那次靜妃娘娘,若不是王爺喝了酒,靜妃娘娘又穿了身和娘子相仿的衣衫,王爺不會以爲是娘子然後……王爺沒有辦法,可是我都知道,王爺心裡只有娘子,現在娘子好容易能出宮,爲什麼不跟王爺走,從前走不脫,難道現在還不成麼,”
我輕輕噓一口氣,“阿晉,我知道你忠心,所以才託你救王爺一命,”阿晉睜大了眼睛瞪着我,“王爺帶了九王麾下的人出來,京中只怕亂成一鍋粥了,即便你們回去可以回說王爺並不曾找到我或是說我逃了,可是世上哪裡來這樣衆口一辭的事,再者王爺若帶我走,太妃、隱妃與予澈該如何,皇上佈下天羅地網追捕我們之時不能不遷怒於她們,到時我便是陷王爺於不孝不惕不忠不義之地,若王爺在外安置了我,總有見面走漏風聲的時候,到時只怕後果更不堪設想,阿晉,你是王爺身邊最忠心的人,你不能眼睜睜看着王爺……”
阿晉年輕的面龐上微露猶豫之色,他搓着手道:“王爺當年深悔不能帶走娘子,以致二人分離,娘子在宮中百般受苦,這次……”他看我一眼,十分擔心,“娘子未能如皇上所願殺死摩格可汗,若皇上又知是王爺帶回娘子,只怕連娘子都有殺身之禍,”
遠處有夏蟲唧唧的鳴聲,彷彿亦帶了秋聲,銀白月光斜斜地照在阿晉的盔甲上,有淡淡地一圈光暈,再好看的光暈,那也有鐵甲的殺氣,我輕輕一嘆,“阿晉,你以爲皇上是蠢人麼,他一早便告知六宮我驚懼成病,便是要我不成功便成仁,我若得手,回宮便是病癒的淑妃,依舊掌理後宮,若失手而死,皇上也順理成章說我驚懼而死,會爲我大舉追封,極盡哀榮,可是唯有一條路是我不能走的,那便是逃走,我從來知道我逃不出去,我若真死了,也息了牽掛王爺和幾個孩子的心,可是我活着,我便不能不爲他們着想打算,所以,我只能回去,”月色淡淡的如呵出的一口暖氣,薄薄的隨時都會散去,我惻然一笑,“阿晉,所以我要你送我回去,誰都知道你是王爺身邊最得力的人,只有你送我回宮,旁人才會相信是王爺要你送我回宮,王爺帶人來救我回宮,是對皇上的忠心耿耿,這樣才能免去皇上有動王爺的藉口,”
阿晉的年輕的男孩子,他眼中已帶了淚氣,手中的鞭子狠狠一記抽在地上,揚起灰濛濛的霧氣,“我便不明白,有情人終成眷屬多得是,王爺與娘子爲何就這樣難,”
我微微笑着,心中彷彿有許多小蟲子一口一口拼命咬齧着,酸楚難耐,聲音裡不免帶了悽楚,“阿晉,如果終成眷屬要拼上他的身家性命,我惟願他平安終老,”
阿晉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他擡起胳膊擦一擦臉,想說什麼終於又低了聲音,“下輩子,下輩子娘子要早些遇上王爺,別再像這輩子,做了兩個傷心人,”
我點一點頭,伸手揉揉他的額頭,含淚道:“傻孩子,”
月光偏西了幾分,我道:“趕緊領一隊可信的人送我走,再等便要天亮了,”
阿晉點點頭,趕緊去了,不過半柱香時間,他領過百餘人來,又牽過一匹馬給我,“娘子上馬吧,”
我翻身上馬,阿晉向後頭囑咐道:“輕些,不要驚動了王爺,”
“無妨,”我想起那捲安神香,足以讓他好夢至午時,我回首,院門重重深鎖,此時此刻,他一定還沉浸在夢中的寧和與快樂,如果,這樣的夢永遠不醒會有多好,
他一直是我最愛的男人,我可以拼盡我的性命不要去和他在一起,可是,愈是深愛,我面臨選擇時愈是不得不一次次放開他的手,
天下那麼大,歲月那麼長,彷彿永遠都是無窮無盡的,但是屬於我與他的,卻早已是走到了盡頭,不得不放開手,
我心中一痛,揮鞭策馬,
曠野漠漠,答答的馬蹄聲踏碎滿地銀光,踏得人黯然銷魂,唯別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