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霜降之後,空氣中便有了寒冷的意味,尤其是晨起晚落的時分,薄棉錦衣也可以上身了。一層秋雨一層涼,真正是深秋了啊。
這樣的蕭條的秋,兼着時斷時續的雨,日子便在這綿長的陰雨天中靜靜滑過了。
這一日雨過初晴,太陽只是矇昧的微薄的光,像枯黃的葉子,一片一片落在人身上。眉莊見我這樣避世,時時勸我幾句,而我能迴應的,只是沉沒。這日眉莊來我宮中,二話不說,起身扯了我的手便走。她的步子很快,拉着我匆匆奔走在永巷的石道上,風撲起披風墜墜的衣角,似小兒頑皮的手在那裡撥動。
我不曉得她要帶我去哪裡,路很長,走了許久還沒有到她要去的地方。我留神周遭景物,彷彿是從前在哪裡見過的,用心一想,不覺倒吸了一口冷氣。這條路,便是通往去錦冷宮的道路。數年前,我在冷宮下令殺死了宮中第一個威脅我性命的女子。那是我第一次蓄意的殺戮,以致我在後來很多個夜裡常常會夢見死去的餘氏被勒殺的的情景,叫我心有餘悸。
走了很久,纔到冷宮。推開門,有數不清的細小灰塵迎面撲來,在淺金的日光下張牙舞爪地飛舞。在我眼裡,它們更像是無數女子積蓄已久的怨氣,積聚了太多的痛苦和詛咒,像一個黑暗無底的深淵一樣,讓人不寒而慄。陽光在這裡都是停滯的,破舊的屋檐下滴答着殘留的雨水,空氣中有淡淡的卻揮之不去的腐臭和潮溼的黴味。
那些曾經容顏如花的女子或哭泣呼喊,或木然蜷縮在地上半睡半醒,或形如瘋癲跳躍大笑,而大多人貪戀這久違的日光,紛紛選了靠近陽光的地方享受這難得的片刻溫暖。
她們對我和眉莊的到來漠不關心,幾乎視若無睹。照看冷宮的老宮女和老內監們根本無意照顧這些被歷朝皇帝所遺棄的女人,只是定期分一些腐壞的食物給她們讓她們能繼續活下去,或者在她們過分吵鬧時揮舞着棍棒和鞭子叱責她們安靜下來。而他們做的最多的事,就是面無表情地將這些因爲忍受不了折磨而自殺的女子的屍體拖到城外的亂葬崗焚化。
人人都曬在太陽底下。我無意轉頭,陰暗沒有日光照耀的角落裡只剩下兩個女子一坐一臥在黴爛潮溼的稻草堆上,連日陰雨,那些稻草已經烏黑爛污。那兩個女子衣衫襤褸破舊,蓬頭垢面。坐着的那個女子手邊有一盤尚未舔淨湯汁的魚骨,蒼蠅嗡嗡地飛旋着。她的面前豎了一塊破了一角的鏡子,她仔細用零星的麪粉小心翼翼地敷着臉和脖子,一點也不敢疏忽,彷彿那是上好的胭脂水粉。敷完麪粉後雙手在稻草中摸索了片刻,如獲至寶一樣取出了一支用火燒過的細木棒,一端燒成了烏黑的炭,正是她用來描眉的法寶。
眉莊在我耳邊輕聲道:“你猜猜她是誰?”她污穢的側臉因爲沉重雪白的粉妝和格外突出的黑色長眉而顯得陰森可怖,我搖頭,實在認不出她是誰。
那女子一邊認真地畫着自己的眉毛,一邊嘴裡絮叨着道:“那一年選秀,本宮是最漂亮的一個,皇上一眼就看見了本宮,想都不想就留了本宮的牌子。整個宮裡,本宮只比華妃娘娘的樣貌差那麼一點兒。那時候皇上可喜歡本宮了……”她吃吃地笑:“皇上他一個晚上寵幸了本宮三回呢,還把‘麗’字賜給本宮做封號,不就是說本宮長得好看麼?”她沉溺在回憶裡的語氣是快樂而驕傲的,渾忘了此刻不堪的際遇。她描完眉,興沖沖地去推身邊躺着的那個女子,連連問道:“本宮的妝好不好看?”
那女子不耐煩地翻了個身,正眼也不瞧她一眼,厭煩道:“好看好看!整天唸叨那些破事兒,老孃聽得耳朵都長繭子了。”說着也不顧忌有人在,毫不羞恥地慢里斯條一件件解開自己的骯髒破舊的裙衩,露出一對乾癟鬆垂積着汗垢的**。她悠閒的一隻手在身上游走搔癢,另一隻手迅速而準確地在衣物上搜尋到蝨子,穩穩當當地丟進嘴裡,“啪”一聲咀嚼的輕響,露出津津有味地滿意的表情。我胸口一陣噁心,強烈升起想要嘔吐的感覺。
描眉的女子也不生氣她的敷衍,繼續化着她的妝,道:“只要本宮天天這樣好看,皇上總有一天還會喜歡本宮的。”說着用腳尖輕輕踢一踢身邊的女子:“你怎麼不去曬太陽,身上一股子黴味兒。”
躺着的女子粗魯道:“混帳,太陽會把我的皮膚曬壞的。你自己怎麼不去?!”
描眉的女子“咯咯”一笑:“本宮是宮裡最好看的‘麗貴嬪’呀,怎麼能被太陽曬着呢。”她詭秘的一笑:“皇上最喜歡本宮身上這樣白了。”
我聞言一驚,竟然是麗貴嬪!轉眼去看眉莊,她臉上一點表情也無,只是冷眼旁觀。
她的笑極其快活,一笑手中的木炭便落在了我腳邊。她發現丟了自己的愛物,回身來尋,驟然見了我,一時呆在那裡。她臉上的麪粉撲得極厚,雪白似鬼魅,我看不出她臉上究竟是何神情。她的眼中卻是交雜着恐懼、震驚和混亂。忙不迭地起身,伏到我腳邊語無倫次哭喊道:“婉儀小主,當日是本宮、不、是我糊塗……不、不、我其實知道的不多,全是華妃她主使的呀!”她極力哀求道:“婉儀爲我向皇上求情吧,我情願做奴婢做牛馬伏侍小主,再不想在這個鬼地方待下去了。”
她還稱呼我“婉儀”,婉儀,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一直被囚禁在冷宮中與世隔絕,她並不知道,我已不是婉儀。如同我也不知道,她在冷宮如此潦倒。或許當初她意氣風發入宮那一日,並不曉得今後自己會狼狽至此吧。
旁邊的女子對她的哀求和我的存在完全無動於衷,偶爾擡頭看我一眼,又了冷冷低頭咀嚼她美味的蝨子。淚水衝開麗貴嬪臉上厚重的麪粉,一道道像溝渠一般,暴露出她蒼老而衰敗的容顏。其實她比我不過只大了四五歲,二十一、二歲的年齡,風華正茂的年紀。曾經,她是這個後宮裡僅次於華妃的美人,承受帝王雨露之恩。
她的哀求似字字戳在我心上。我不願再聽,也不願再看,用力掙脫了麗貴嬪的手跑了出去。
冷宮外的空氣此刻聞來是難得的新鮮,我強行壓制下胃中翻騰踊躍的噁心感覺,似乎從一個噩夢裡甦醒過來。這是我從未見過的後宮的另一幕。這樣場景讓我害怕並且厭惡。
眉莊追出來輕拍我的背,溫和道:“還好吧?”
我點點頭,道:“姐姐帶我來冷宮,不是讓專程讓我來看麗貴嬪的吧?”
她微微一笑,道:“留意到麗貴嬪身邊那個女子了麼?”
我蹙一蹙眉,只是不語。眉莊曉得我厭惡那種噁心,曼聲道:“她是皇上以前的芳嬪呵。”
這個名字我並不熟悉,玄凌自先皇后死後多有內寵。而嬪,並不是很高的位份。即便如今宮中,亦有杜恬嬪、劉慎嬪、汪睦嬪、趙韻嬪四人。芳嬪,實在是我不曉得的。
眉莊意味深長的看着我,慢慢道:“芳嬪比我們早三年入宮,初封才人,進芳貴人、良娣,承恩半年後有身孕進封芳嬪,也很得了一段時間的風光,可惜失足小產,她因爲太過傷心而失意於皇上,後來又口出怨言污衊華妃殺害她腹中子,所以被打入冷宮。”
我凝眸於她,輕聲道:“姐姐怕我步上她的後塵?”
眉莊道:“她是否真的污衊華妃並無人知道,只是皇上信了她是污衊。俗話說‘見面三分情’,芳嬪一味沉溺於自己失子之痛而不顧皇上,連見面分辯的機會也沒有,只怕就算是冤枉也只能冤枉了。”眉莊說完,右手猛地一指冷宮,手腕上的金鐲相互碰觸發出“嘩啦”一聲脆響,話音一重頗含了幾分厲色和痛心,道:“這就是前車之鑑!你若一味消沉下去,她們倆的現狀就會是你日後的下場!”
我靜默不言,肅殺的風從耳邊呼嘯而去,乾枯發黃的樹葉被風捲在塵灰中不由自主地打着卷兒。冷宮前空曠的場地上零星棲息着幾隻烏鴉,沉默地啄着自己的羽毛,偶爾發出“嘎”一聲嘶啞的鳴叫聲,當真是無限淒涼。
我輕聲道:“姐姐怎麼會來冷宮發現麗貴嬪和芳嬪。”
眉莊神色急劇一冷,眼中掠過一絲雪亮的恨意:“芳嬪的事我不過是湊巧得知。至於麗貴嬪——當日推我下水之事她亦有份。只要一見到她,我便會永遠牢記慕容氏如何坑害我。我必要讓慕容賤人也來嚐嚐冷宮裡那種生不如死的滋味。”
眉莊的愛與恨向來比我分明。
我擡手輕輕拂去她肩頭薄薄的灰塵,道:“從小姐姐就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若一心想要,必然能得到。”我停一停,看着眉莊道:“恕我多言,如今皇上對姐姐這樣可有可無——多半也是姐姐自己不肯要這恩寵吧?”
眉莊凜然轉眸:“我心中唯一牽念的,只有怎樣殺了賤人。皇上的恩寵固然重要,卻不可靠,難道我能依靠他爲我報仇麼?”
我默然片刻,伸出手,道:“天涼了,姐姐和我先回去罷。”
許是懷着驚動的心事,這一路迢迢走得越發慢。眉莊的話言盡於此,再沒有多說一句。只是一路上都緊緊握住我的手,以她手心的溫度,溫暖我沉思中冰涼的手。
走至上林苑的偏門,眉莊道:“我先回宮去了,你——仔細思量吧。”
我點點頭,自永巷擇了近路往自己宮中去。永巷無盡的穿堂風在秋冬尤爲凜冽,兩側更是四通八達,無處不有風來,吹得錦兜披風上的風毛軟軟拂在面上,隱約遮住了視線。
斜刺裡橫出一個人來,我躲避不及,迎面撞在那人身上。只聞得“哎喲”一聲,擡頭看去,正是恬嬪宮中的主位陸昭儀。
陸昭儀本是玄凌繼位之初入宮的妃子,位分雖只高我一級,卻是九嬪之首,在宮中的資歷遠遠在我之上。我見撞着了她,忙站立一邊請安告罪。陸昭儀失寵多年,在宮中一直安分守己,遇事也是躲避的時候多,甚少惹是生非。她見撞着了人,倒先生出了一種避讓不安的情態,本不欲多言,然而待看清了是我,忽然神色一變,生了幾分怒意和威嚴出來。
我曉得不好,也不願在這個時候招惹是非,於是神色愈加謙卑恭謹。陸昭儀的怒氣卻並沒有下去,道:“莞貴嬪走路怎麼沒有規矩,幾月不見皇上而已,難道宮中的禮節都忘記了麼?!”
我忙道:“是我不好,衝撞了陸姐姐。”
她身邊閃出一陣嬌媚而輕狂的輕笑,我想亦不用想,便知道是秦芳儀在了。秦芳儀是陸昭儀的遠房表妹,而她心性窄小,前次在皇后殿外爭執必然被她視作莫大的過節。眼下她在,必然會不失時機報復於我,今日的事算是麻煩了。
果然秦芳儀作勢行了半個禮,掩嘴輕笑着,拖長了尾音道:“嬪妾道是誰呢?原來是皇上從前最喜歡的貴嬪娘娘呀,難怪啊難怪,貴人走路多橫行麼。”
她刻意在“從前”二字是說得腔調十足,諷刺我如今的失寵。這次是我無心衝撞在前,少不得忍氣吞聲道:“請陸姐姐見諒。”
陸昭儀尚未開口,秦芳儀故作奇怪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我,道:“喲!貴嬪娘娘這喊得是哪門子姐姐呀,昭儀表姐可是隻有嬪妾這一個妹妹,什麼時候娘娘也來湊這份熱鬧了呢?”我心頭萌發怒意,縱然我今日落魄,你又何需這般苦苦相逼,想我昔日得意時,也並未有半分踩低你,怎的我一失寵,你卻次次來招惹不休。然而陸昭儀在,我終究還是屏住了心頭的惱怒。
秦芳儀見我不說話,越發得意,道:“貴嬪娘娘不是一向最講究規矩尊卑的麼,怎麼見了嬪妾表姐不稱呼一聲‘娘娘’,也不自稱‘嬪妾’了呢?”
我微微舉目,正迎上她笑容得意的臉龐,陸昭儀只沉着臉一言不發。我們三人說到底都已是沒有皇恩眷顧的女子了,同是天涯淪落,又何必這樣彼此苦苦爲難。
秦芳儀自然不會想到這一層,今日有她表姐爲她撐腰,又是我先理虧,她自然是視作了千載難逢的機會,怎肯輕輕放過。
於是我端正行了一禮,只對着陸昭儀道:“嬪妾失禮,請昭儀娘娘恕罪。”
陸昭儀點了點頭算是諒解,道:“罷了,你走吧。”
我正欲起身,秦芳儀忙道:“表姐,她無理在先,你怎麼就讓她這麼走了?”
陸昭儀微有驚訝,望着秦芳儀道:“算了,本宮哪有心思站在冷風口和她折騰。讓她走便是了。”
秦芳儀抿嘴急道:“表姐糊塗了!如今慕容妃不得皇上寵愛,敬妃庸庸碌碌,端妃藥罐子一個,三妃之下就是以您爲尊了。表姐若是現在不拿出九嬪之首的款兒來服衆立威,以後宮裡誰還記得你這個昭儀娘娘哪。”她微微一笑,湊近了陸昭儀道:“過去皇上最喜歡慕容妃雷厲風行的樣子,說不定表姐這一立威,皇上又喜歡你了呢。”她又恨恨追上一句:“表姐,她得寵的時候皇上可冷落了我們不少呢!”
陸昭儀明顯被說動,臉上微露喜色,瞬間又冷怒,道:“表妹果然聰明。”
我聞言苦笑,玄凌喜歡慕容妃,未必真是因爲她果決的性子。陸昭儀沒有慕容妃的身世容貌,卻欲仿慕容妃之行,真的愚蠢可笑之極。
陸昭儀端正神色,剎那間威風凜凜道:“你就給本宮跪在這風口裡好好思過。”她回頭喚一個宮女:“燕兒,給本宮盯着她跪足半個時辰才許起身。”
半個時辰!又是跪半個時辰!我的惱與恨瞬間涌上心頭,她真把自己當作了當日的皙華夫人麼?
陸昭儀施施然離開,秦芳儀跟隨兩步,轉頭道:“貴嬪娘娘如今沒有身孕,是跪不壞身子的,想來無妨。”她的話如芒刺直扎我心扉之中,猛然又回憶起那一日在宓秀宮難言的傷痛,頓時神色僵在了那裡。秦芳儀說着媚然一笑,做出了一個讓我震驚又痛恨無比的行爲,她輕輕啓櫻桃紅脣,“撲”地一聲將一口口水唾在我面上。
奇恥大辱!我瞬間緊緊閉上雙目,迅速轉開的臉並不能避開她蓄意的唾面之辱,那一口口水落在了我的耳側。她愉快的笑了,笑得得意而放肆,一邊笑一邊道:“貴嬪娘娘可不要生氣啊,嬪妾是受昭儀娘娘命教訓娘娘的,這一點口水就請娘娘笑納吧。”
我冷冷轉過臉,用力盯着她帶笑的臉。即便當初對麗貴嬪,我也沒有如此憎惡。她被我的目光震懾,不免有些害怕,一時訥訥,很快又嗤笑着彎下腰來對道:“娘娘別瞪着嬪妾呀!難道——你還以爲你是過去的莞貴嬪麼?”
她笑着走了,笑聲在空洞的風聲嗚咽的永巷裡格外刺耳。口水的溫熱在冷風裡很快變得冰涼而乾澀,溼潤慢慢滑落、慢慢被風乾的感覺使耳側的皮膚有僵硬的麻木。偶爾有三三兩兩的下等宮人經過,用冷漠、好奇而輕蔑的目光掃視過。
看守我的宮女燕兒有侷促的不安,小聲道:“娘娘,要不起來吧?奴婢不會說出去的。”我搖頭,也沒有用手去擦拭耳邊的口水,只是依舊跪在風口,保持着腰身筆直的姿勢,頭腦中是近乎殘酷的冷靜。
是,我是一個沒有子嗣,也沒有夫君疼惜的女子。我是這個深宮裡的女子,一個已經失去了君王寵愛的女子。我什麼也沒有,唯一有的,就是我腔子裡這一口熱氣和我的頭腦,再沒有別的可以依靠,人人自危,人人朝不保夕,人人拜高踩低。
因爲我沒有君王的寵愛,因爲我在君王身上奢求少女時代夢想的愛情,因爲我的心還柔弱且不夠防備,因爲我天真並且幼稚。所以我不能爲我的孩子和姐妹報仇;所以我被壓制,甚至被位分低於我的女子唾面羞辱;所以我的境遇,離冷宮只剩下幾步之遙。
夠了,已經足夠了。我不能被人踩到塵土的底處;冷宮的景象讓我觸目驚心;而芳嬪的淒涼悲慘,更不能成爲我的未來。
我的視線緩緩移出,定格在遠處慕容妃的宮殿。她還活着,活得好好的,說不定哪天又會翻身而起再度獲寵。我的孩子,不能這樣白白死去。冷宮,亦不能成爲我甄嬛老死的歸宿。即便我要死,也要看着我所憎恨的人死在我的前面祭告我無辜早亡的孩子和姊妹。
半個時辰已經到了,堅持站起痠疼的腿,整理衣裙,端正儀容。燕兒扶住我,低聲歉意道:“娘娘受苦了,我們娘娘平日裡並不這樣的。”
我神色平靜,看着這個其實與我年齡相仿的宮女,漠漠一笑:“你會因爲你現在的善心得到好報。”她聽不懂,臉上只是一種單純的不安和侷促。
我獨自離開。
我的傷心和消沉已經足夠了。對着陸昭儀跪下去的那個避世隱忍的甄嬛已經死了,站起來的,是另一個甄嬛。
我不會再爲男人的薄倖哭泣,也不會爲少女夢中的情愛傷神,更不會對她所痛恨的人容忍不發。這樣的我,將更適合活在在冷漠而殘忍的後宮裡。
耳邊的口水我沒有擦去,讓它留着便了。讓我牢記這一刻屈辱的感覺,來日,她們會因爲羞辱我的快感而付出沉重的代價。
回到宮中,我吩咐槿汐搬離了棠梨宮的正殿,把旁邊的飲綠軒打掃了出來暫時居住。
浣碧勸我道:“飲綠軒地方窄小,況且又陰涼,夏日乘涼是最好的,這個時候住進去怕不太合時宜吧。”
我用柔軟的棉布仔細擦拭“長相思”的每一根琴絃,微微一笑道:“我本來就是個不合時宜的人啊。”浣碧無言,也不敢再深勸。
幾日後,我吩咐了小允子和小連子幫我去捕捉這個時節已經很少有的蝴蝶,他們對我怪異的決定有些意外和吃驚,道:“蝴蝶不是秋天這個時節的東西啊。”
我俯在妝臺前,細心描摹遠山黛的眉型。如今的我,已經用不上螺子黛這樣昂貴的畫眉物事了。遠山眉,那是去年,玄凌爲我親手畫就的,何等情意綿綿。其實我並不怎麼喜歡,我的眉毛適合的也是柳葉眉。只是如今,我一筆一筆畫得無比工整和精心。還是要依靠他的寵愛的,是不是?我自嘲。如果沒有愛,我就要許許多多的寵,多得足以讓我在這個後宮裡好好存活下去。
懶懶把眉筆一拋,頭也不回對他們道:“蝴蝶,也是不合如今時宜的吧?但是我一定要,並且,必須足夠漂亮。”他們是不會拂逆我的想法的,儘管我的想法看起來這樣心血來潮,不合情理。
我微微一笑,就讓我這個不合時宜的人來演一場不合時宜的戲吧。
回首,朱闌玉砌之外。天邊,一彎冷月如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