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辰時遇上波才大軍至酉時,已整整過去六個時辰,六個時辰不知疲倦的廝殺,兒郎們早就飢腸轆轆,人困馬乏。
朱儁與王黎安置好衆軍,悄悄的來到山頭。
所謂山頭,不過百八十米高,離戰場也僅有兩三里路,東路黃巾的騎兵一戰之下全軍覆沒,倒也無憂黃巾軍尾隨而來。從山頭往下眺去,一片慘烈。
日頭西下,一道悽豔的殘陽平鋪在原野上。
無盡的原野上已看不到一個站立着的人,橫七豎八的倒臥着衆多的屍骸和哀嚎的傷兵,殘肢、遺骸、斷刃、廢劍,灑滿原野,像是遺落在原野上的灰色雕塑。
天空上幾隻鷹隼來回盤旋,倏而“戾”的一聲,展開一米多長的雙翼從半空急速落下,張開尖銳的喙叼起一支手臂、大腿揮動着翅膀消失在山邊。
幾羣餓狼和野狗在場中來回騰轉,不時爲了一條大腿或斷臂呲咧的大嘴相互廝殺,直到狼王“嗷嗷”一聲長嘯,纔不得不放棄眼前的“美味”,轉而向其他的屍骸露出猙獰的爪牙。
朱儁一掌拍在山壁上,泥石簌簌俱下,目光陰沉的看着原野:“還未感謝德玉的救命之恩!否則朱某今日恐怕也只能和那麾下的士兵一樣成爲了那野狼野狗的腹中美餐了。
這幫泥腿子實在可恨,經此一戰,本將麾下三河將士傷亡竟高達兩千餘衆,翌日朱某必報之!”
“同袍同澤戰場援手本是應有之義,將軍何須介懷?”王黎拱了拱手,長嘆道,“只是可惜這戰場上倒下去的萬餘精壯之士,卻都是我大漢的元氣!”
朱儁詫異的看了王黎一眼,眼中閃過一絲古怪之色,又瞥了一眼山下的大營,大營綿延數百米,轉過話頭問道:“德玉,如今我右軍新敗,將士疲乏,你有何看法?”
“當道紮營自當依山傍水,如今我軍雖近穎水,然三面通衢,再加我軍新敗,遠途睏乏,若於此駐軍,一旦蛾賊趁夜悄悄圍困此處,我軍死無葬身之地也。”
“此地四通八達,確實不適合我軍紮營安寨。”朱儁點了點頭,繼續考較道,“依你之見呢?”
長社!
腦海中突然跳出兩個字,王黎記得歷史中朱儁、皇甫嵩正是初次兵敗才投長社的,難道歷史還是要重演?王黎頓了頓,遲疑的看着朱儁:“將軍心儀之地,莫非是長社?”
“哈哈,皇甫義真果然眼光獨到,如此少年英雄老夫都有些心動了!”朱儁哈哈一笑,調笑了王黎一句,接着臉色一正肅然道,“正所謂英雄所見略同,德玉你所言不差,長社東近鄢陵,南望穎陰,西鄰新鄭,北靠尉氏,交通四通八達,進可攻,退可守,實乃我軍修整不二之選。”
王黎疑惑道:“可長社不過一縣之所,我左右兩軍足有近四萬人衆,小小一縣之地可能支撐我軍糧草一切供應?”
朱儁索性蹲在地上,折斷一截枯枝,在地上劃了幾畫,又放置了幾塊小石頭,說道:“德玉你看,這裡是長社,長社背靠洧水,附近城郭穎陰、新鄭、尉氏和鄢陵離此也不過六七十里地,糧草供給不過一兩日功夫就能從四處城池轉運至此。
更何況,蛾賊一路燒殺搶掠,肆意破壞,士人大戶苦其久也,我軍若是駐紮長社,若徵收或藉助士人大戶糧草,其不肯乎?”
“若是波纔再度兵圍長社呢?”
“且不說波才能否供應十萬大軍的糧草,單說我大漢鐵軍守城技藝天下皆知,如今依城而據,波才手中既無攻城之器具,又無攻城之良將,無非以兵卒填之,長此以往勢不能久,有何懼之?”
朱儁丟掉手中的枯枝,一腳將石頭踢下山坡,陰冷一笑:“朱某隻擔心一件事,那就是波纔不敢來!”
……
五代十國的吳越王錢鏐在給妻子的信中曾寫道: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短短九個字便勾勒出田間、野花、美人徐步其中的迷人景色,恬靜、優美、思戀之情躍然紙上,讓人閱之便沉醉其中。
可惜朱儁和王黎及麾下將士只是埋頭趕路,卻無心欣賞這原野上美麗的百日紅,一朵朵、一片片,殷紅如丹,彷彿沾染了萬餘蛾賊和將士的淋淋鮮血,悽美卻悲壯。
無獨有偶,幽州涿郡,張家莊後院落中。
幾樹桃花迎風綻放,嬌嫩粉紅的花瓣在青翠欲滴的綠葉映襯下,越發的嬌豔鮮美。有的蓓蕾初開,偷偷的露出一兩片花瓣;有的含苞待放,浸着丹含着朱靜靜的等待怦然怒放的瞬間;有的全然綻放,像嬰兒的小手輕輕的半蜷着,嫩嫩的讓人恨不得咬上一口。
院落中三人立於韶韶華光之中,那繽紛的桃花就像一名絕世美人,拋着媚眼扶着腰,款款欲行。只是那三人亦如朱儁、王黎一般,眼中並無半點春色,只有一腔的報國從戎之志,可憐的桃花搔首弄姿老半天卻白費了心機,也白費了這大好的韶光。
桃樹下襬放着一張案桌,桌上放着豬、牛、羊三牲祭品,祭品前放置兩支高燭和一支香爐,高燭輕燃,香爐中沒有半隻香燭,香燭還握在三人手中。
中間那人身長七尺有五,兩耳垂肩,面如冠玉;左側那人身長九尺,髯長二尺,臥蠶眉,丹鳳眼,面如重棗;右側那人卻正是此間主人,生的豹頭環眼,燕頷虎鬚,八尺上下。
三人並排站立,各拈一炷香,齊齊跪了下去:“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今涿郡劉備、解良關羽、涿郡張飛,願結爲異性兄弟,共匡漢室於危難,同濟黎庶於倒懸。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若違此誓,萬箭穿心,天打五雷轟!”
“兄長!”
“二弟、三弟!”
一聲熱切的呼喚,血濃於水的情誼繞在心頭,三人抱作一團相視一笑,將手中的香支插到香爐中,又各取了一罈酒碰了一下,仰頭便喝,酒水順着喉嚨咕咕直下,就如三人的熱血一樣剛烈、香醇。
可惜沒有刀,劉備的兩股劍、關羽的青龍偃月刀以及張飛的丈八點鋼矛還在等着蘇雙和張世平送上門來,否則趁着這三分酒興,關羽的青龍偃月刀在這繽紛的桃花樹下一舞,直抒胸臆,落英繽紛。
豈不如貓大《將夜》中可愛的夫子一般:那年春,我把桃花切一斤!
……
長社有酒也有桃花,可朱儁也沒有飲酒切桃花,他飲的是蛾賊之血,他切的是蛾賊人頭。
自朝廷左右兩路大軍合併駐紮長社後,蛾賊就如同發了瘋一樣,整整十萬大軍將長社縣城圍了個水泄不通。每日裡不是在城下叫罵挑戰,就是攻擊城池。
通往穎陰、新鄭、尉氏和鄢陵的幾條大道也被蛾賊堵死,就連洧水碼頭上也駐紮着數千蛾賊,糧草根本就運不進來。長社不過萬多戶人口,近四萬將士整整十數日的糧草供應,令得縣城一度物價飛漲,物資吃緊。
可恨那日沒有聽王黎的勸解,自己一意孤行將大軍帶入如此絕地。幸好這幾日蛾賊除了幾具長梯並沒有拿出像樣的攻城器具,否則長社是否還能保住,後果不堪設想。
朱儁騎馬漫步在街道,一邊打量着街道上的商鋪,家家戶戶大門緊閉,一邊思索着,陡然聽得城頭一聲牛角沖天響起,三短一長震耳欲聾,瞬間響遍全城。
“將軍,蛾賊攻城了!”
一陣馬蹄從身畔疾馳而過,朱儁往後招了招手,也不管衆親衛徑直勒馬飛奔,到了城門口,跳馬疾步拾階而上,扶牆遠眺。
只見城下密密麻麻的蛾賊按雁形陣聚集在城下,寒風一吹,頭上黃巾飄飄,恍似一片黃色的海洋,紛紛撒撒的蛾賊就像海洋中翻覆的小船隨波起伏,唯有一襲黃色的旗幟巍然屹立於陣中,隨風飄揚。
“咚!咚!咚!”
三聲鼓響,數萬黃巾士兵邁着厚重的步伐,踏在大地上,城牆都彷彿爲之一顫,“咔擦、咔擦”整齊的腳步聲在長社城下匯聚成令人窒息的鳴唱。
“嗚!嗚!嗚!”
又是一陣牛角響起,遠處方陣中推出四輛戰車,三丈有餘,分置三層。
第一層乃是分列數十人,身無片甲,只是奮力的推動着戰車;
第二層乃是一方箭樓,箭樓上裝載數十名弓箭手,弓如滿月,利箭在弦,箭簇在日頭下散發出森寒幽光;
第三層則是黃巾步兵,手握戈矛、長槍等長兵器,衆人將一方臺擁簇於中,方臺上站着一人,雙手各握着一面旗幟,旗幟上下翻飛,顯見得是一名旗手。
“井闌?!”
朱儁趴在牆頭倒吸了一口氣,差點沒有栽下去。卻聽得身後一聲凝重的聲音傳來,“豈止井闌?這廝連拋石機、衝車和雲梯都打造出來了!”回頭一看,只見王黎陪着皇甫嵩及左右兩軍衆將校大步來到城頭。
皇甫嵩目視着前方,拍了拍朱儁的肩膀:“公偉,看來我們的擔子不輕啊!我們在城中整軍備戰,我們的對手也沒有閒着。我們在這城裡被圍困了半個月,也當了半個月的瞎子。
如今這波纔將這井闌、拋石機、衝車和雲梯等攻城器具一股腦兒都打造出來了,看來是想窮盡手中之力一舉拿下長社啊!”
朱儁點了點頭,只見井闌上那旗手手中旗幟左右一翻,順勢往下,“咚咚咚”幾聲鼓響,蛾賊突然如波浪般起伏分開,嘩的一下,數個方陣頓時從雁形陣變成鋒矢陣,陣中露出幾具巍峨的拋石機,一列列蛾賊推着衝車、雲梯穿過大陣直逼長社。
巨大的撞擊聲絡繹不絕,城牆上的士兵只覺得地動山搖,彷彿地龍翻身,城牆一陣顫慄呻吟,不少地方已經被砸下深深的凹槽,伴隨着城牆陷下去的還有數十上百的士兵,筋斷骨裂,血肉模糊,活活埋於巨石磚礫之下。
但是他們沒有後退,也沒有驚懼,他們的眼中只有仇恨和滔滔戰意,他們是大漢的精兵,他們是大漢的旗幟。
他們的身後是長社數萬的父老鄉親、兄弟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