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還是酷暑,但僅僅一夜之間,長安三輔的天就好像變了。
昨日時分明明還是赤日炎炎,酷暑難當,今日天剛微微亮,就已經下起了瓢潑的大雨,整個扶風、馮翊和京兆三郡一片雨霧,遠處的山,近處的城,盡皆籠罩在這潑墨的山水畫裡。
風,依然是七月的風,卻已帶着絲絲涼意,伴隨着冰涼的雨水撲打在將士的臉上,冰寒,透骨。
“報!”
一騎身背信筒高舉紅旗,縱馬越過城門,飛過長街,直奔安定郡衙,剛到郡衙門口,騎士就滾下馬來,疾步而入:“啓稟大帥,昨夜子時,我軍郿國、武功、槐裡、長安、池陽及泥陽等地大軍同時點燃烽火。”
邊章擡起頭來,接過斥候手中的信筒,拆開迅速翻看了一遍,順手丟給同爲叛軍首領的韓遂,又踱步到地圖前,在地圖上指點後片刻說道:“文約,皇甫嵩三線昨夜同時出擊,左路田晏、右路夏育、中路蓋勳各率軍萬餘直逼我三輔多條防線。
如今武功、槐裡及長安一帶已岌岌可危,富平、泥陽、郿國依舊僵持不下難有進展。長此以往,我軍疲憊軍心難用,你意下以爲如何?”
韓遂皺着眉頭接過書信,思索半晌點頭說道:“西涼大馬,橫行天下。雖然我等先克陳懿,再敗皇甫嵩,我軍也從起事初兩三萬人增至十餘萬。
但我軍起自隴西、金城、安定,如今劍指三輔三月而不下,若是任由情勢持續發展,必然糧草不繼軍心難穩。眼下之勢當盡我大軍重兵南下,以勢壓境,即可解我三線防禦之危局,又能合兵一處揮師長安!
北宮將軍麾下多爲鍾羌、參狼、湟中、當煎等西羌,多爲矯健靈活之衆,越山野如掠平地;李將軍麾下則多爲安定、北地先零、白狼諸羌,更擅沙漠征伐平原掠地。”
見邊章點頭示意,韓遂起身指着地圖繼續說道:“因此,末將以爲,我大軍應以三路挺進,北宮將軍爲右路統帥,領軍直逼陳倉、郿國、武功、槐裡等地。李將軍爲左路統帥,兵出北地解泥陽、富平之圍。末將與宋將軍則輔助大帥兵發美陽,待兩路大軍解圍之後,再與中路合兵美陽,共進長安!”
這韓遂果然不愧九曲黃河玲瓏心!
陳倉、郿國、武功等地山多塬高,泥陽、富平則處於平原和山脈過渡地帶。大軍兵分兩路,此計充分考慮到了北宮伯玉和李文侯麾下士兵的優缺點。
更妙的是,兩人麾下均由羌族兒郎組成,廝殺勇猛人數衆多,已漸漸形成尾大不掉的趨勢。如今已兩路大軍分兵陳倉、泥陽一帶,必然會與田晏和夏育麾下的漢軍硬碰硬。 wωω. тт kΛn. C〇
到時候會師美陽的時候,不但已瓦解漢軍左右兩路的勢力,而北宮伯玉和李文侯麾下同樣也將損失慘重,而我中軍兵出安定直逼美陽,沿途並無漢軍硬骨頭要啃,兵力未損自然會增加更多的話語權。
邊章眉毛一挑,點了點頭,一劍劈在案桌上喝道:“文約之計正合吾心,北宮伯玉、李文侯、宋建、王國何在?你等三人務必各按文約吩咐行事,明日辰時準時出發,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八月初五兵合美陽,延期未到者軍法從事!”
“諾!”
……
“野雲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
雖然安定、北地以及京兆三輔還有雨,但西涼三軍齊整,邊章、北宮伯玉、李文侯翌日辰時依然準時領兵出發,一路馬鳴蕭蕭、車輪滾滾,直逼漢軍三條防守鏈。
邊章騎在站馬上望着前後綿延十數裡的羌族勇士和西涼兒郎,想着在未來的十數日就能夠馬踏槐裡、劍指富平、合圍長安,兵鋒所指漢軍土崩瓦解,就忍不住的想見一見大漢名將皇甫嵩,想見一見皇甫嵩兵敗後那張氣急敗壞、惱羞成怒的臉。
然而,讓邊章所料不及的是,他這輩子恐怕都見不到皇甫嵩了。
皇甫嵩此時就站在長安城朱雀大街上,臉色如水,心情亦如這檐前的雨一般,陰沉,冰涼。
昨夜時分,接到留守雒陽的皇甫堅壽夤夜送至軍前的書信,張讓、趙忠等閹豎聯名上書,劾奏其矇蔽聖聽,啓用敗軍之將田晏以至連戰無功、空耗錢糧。陛下聽信讒言欲收回兵權,削奪封戶六千,改封都鄉侯,而聖旨就在信使身後,明日便達。
換句話說,從明日接到聖旨起他皇甫嵩就將不光榮的下崗了。
從冀州到涼州,皇甫嵩付出了太多,他拋棄了中原的繁華和安逸來到涼州吃黃沙看塵煙,他統領大軍鎮守長安抵抗萬千叛賊潮流一般的進攻和殺戮,他殫精竭慮的籌劃如何實施反攻並將西涼叛賊一舉殲滅城下,他甚至都做好了紮根涼州重新打造塞外江南的準備。
可惜,他的胸臆還未舒張,他的抱負還未施展,他就被漢靈帝這個豬一樣的隊友給出賣了。一代名將,大漢朝最耀眼最閃爍的那顆將星,就這樣出局了!
所以他很憤懣,雖然並不針對於陛下的用人決策,也不針對於陛下的寵信奸佞和朝令夕改,但是他依然很憤懣。
爲了抵抗西涼軍的入侵,他的戰友前赴後繼,用滿腔熱血拖延叛軍前進的腳步,他的袍澤義無反顧,以血肉之軀抵抗叛軍的刀林劍雨,甚至拋卻了自己的生命就埋葬在這沙漠丘壑荒村古道邊。
可是,那隻豬一樣的隊友一紙調令,他就得棄他們而去,他就得放下心中的籌劃和措置迴歸庸庸碌碌按部就班的平靜生活,所以他還想再去看看他的兄弟袍澤,他還想再去和他們喝喝酒說說話。
“走吧,隨本帥去看看我們的兄弟!”
看着檐前的雨,皇甫嵩嘆息了一聲,走到雨中,一劍削斷拴在柱子上的馬繮飛身上馬,身邊的侍衛齊齊看了一眼,紛紛解開繮繩跨上戰馬,拉上一車的酒,跟隨着他們的大帥向前疾奔,像一道利箭穿透朦朦的雨簾衝出城門。
出了城門,大致又行了三五里,胯下戰馬步伐漸漸緩慢下來,轉過這道彎就是死守涼州已故將士的魂歸之處了。
這裡沒有高高的山脈,沒有潺潺的水流,也沒有青青的小草,更沒有左青龍右白虎藏風聚氣的風水,這裡只有一片黃褐色的丘陵和幾棵飽經風霜、枯皮虯根的老樹,成百上千的小石塊小土堆就散落在裡邊。
皇甫嵩翻身下馬,徑直走到馬車旁從馬車上取了幾壇酒緩步來到墳場中,拍了拍最前面的一座墳頭嘆息了一聲。這座墳裡掩埋着着張小牛、王二狗、李大力他的數名親兵,他們死在了剛來涼州的第一場戰役中。
“德玉曾經說過:青山處處埋忠骨,何必馬革裹屍還?小牛、二狗、大力你們已經長眠此處,可惜,本帥明日就要走了,不能再來陪你們了,你們日後可別怪本帥!本帥知道你們都喜歡喝酒,所以今日特意帶了幾罈好酒,你們就再喝上一口吧!”
親手拔掉那些早已枯黃稀疏的野草,皇甫嵩丟了一隻酒罈放置墳頭,又拎着一隻酒罈走到另一座墳前,也不管天空還下着雨地上已澆溼一片,徑直打開酒罈長長的灌了一口。
然後蹲下身子,將酒灑在墳前,嘆息道:“子瑜啊,你是本帥的參軍,當年你纔來軍中的時候,雖然才華橫溢學識淵博,但那股酸不拉幾的滋味和弱不禁風的身體,本帥還瞧你不上,一直都覺得你並不適合軍旅打打殺殺的生涯。
初至涼州的城下一戰,你率石蛋、二狗和大力他們搏命廝殺,切斷兩千涼州軍左路的進攻,本帥才能夠安然返回長安城。
本帥才知道原來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茂才也有一腔的熱血,一身的傲骨。今日本帥來這裡除了陪你說說話,還想告訴你,你陳瑾陳子瑜,今生都是本帥之兄弟也!”
“大帥!”
皇甫嵩朝身後擺了擺手,站起身來,仰頭望着天上任憑雨滴打在臉上順着眼眶、臉頰和着那幾滴淚珠流下,半晌才轉過身來對着衆人說道:“你們也去吧,將所帶的酒全都給兄弟們滿上,在我們走之前請所有的兄弟都喝上一口!”
侍衛們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轉身回去將馬車上的酒卸下,一罈一罈的捧在懷中走到墳場中,將壇中的酒均勻的傾倒在上千座墳前,然後把酒罈摔在墳場中。
酒罈碎裂,酒香四溢。漫天的毛毛細雨隨風輕漾,落在墳頭、黃沙、石碑及酒罈上,匯成一股股涓涓細流,裹挾着芬芳的酒水緩緩的淌過一座座墳前,浸入墳中。
站在路口,看着這片將士們的埋骨之所在不遠處那古樸高大的長安城牆下顯得格外的渺小和蒼涼,皇甫嵩扼腕嘆息,朝那將熱血灑在這片黃沙上的將士們再一次行了個軍禮,喝道:“走吧!”
來如風,去如電,衆人齊齊上馬縱馬疾馳。
剛轉過彎,卻見前方一騎穿過雨簾飛奔而來,快如閃電,即至眼前,那騎士猛地一勒繮繩,戰馬一聲長嘯,前膝騰在半空,騎士一躍而下,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件,遞給皇甫嵩:“父帥,這是剛剛收到的德玉送來的信!”
皇甫嵩點了點頭,接過皇甫堅壽手中的信件匆匆拆開。
信中先是述說了張讓等人讒言一事,又言及目前涼州局面必有反覆,希望皇甫嵩能夠寬心以待時機,最後又提到田晏畢竟漢室忠臣勇猛無敵若是任由張讓等賊肆意構陷,恐怕又會蹈前漢彭越、周亞夫事,可否將其送至王黎麾下。
這田晏確實乃是一員虎將,武功一戰便打得羌人狼狽逃竄,死傷無數。只是可惜了,老夫如今已無力自保,也只能便宜那臭小子了!皇甫嵩苦笑一聲,卻見信的背面竟又寫着幾行詩句:
當年千里辭貝丘,匹馬戍涼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