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怎麼了?”衛章伸手捏住她的手指,放在脣邊輕輕一吻。
“雀華已經許身佛門隨着她的師傅離京了,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了。”姚燕語低低的聲音帶着幾分哀涼。
“哦。”衛章淡淡的應了一聲,他甚至沒反應過來雀華是誰。
姚燕語見他反應木木的,知道他對這種事情不感興趣,便不再多說。兩個人沉默的相依在書架跟前站了一會兒,衛章忽然低頭,看見懷裡的人閉着眼睛,呼吸輕緩悠長,竟是睡了。
這就睡了?這幾日是有多累?衛章忍不住低笑,彎腰把人撈起來送去了牀上。
正月十六,姚燕語要送張蒼北的回湖州老家安葬並要替師傅守墓一年的奏摺送到了皇上的龍案上。皇上看過後不由得皺眉:“送去湖州安葬再選幾個族人守墓也就罷了,她一個婦道人家如何在那種地方長住?”
雖然奏摺准許送進來,但大雲朝素來有正月裡就是過年的說法,是以並沒有正式早朝。不過是有要緊的事情皇上和內閣的幾位衆臣之猜度着辦了。
此時皇上靠紫宸殿龍案後面的高背龍椅上,旁邊就沒有大臣,只有立在旁邊的懷恩聽了這個也不敢發表意見,只無奈的笑了笑,說道:“皇上說的是。”
皇上便有些煩躁,擡手把奏摺丟到了一旁。
至晚間,誠王進宮面聖,皇上便把姚燕語的奏摺給他看。誠王早就通過衛章知道姚燕語想要在湖州守墓一年的事情,但此時卻不好表現出來,只嘆道:“說起來這位輔國夫人倒真是忠孝義節之人。”
皇上不悅的說道:“忠孝義節,忠字排在第一位。她去守墓一年,那朕的身體呢?真如今已經是風燭殘年了,朕哪一刻離得開太醫?”說完,皇上頓覺身體不怎麼好,便轉頭去咳嗽了兩聲。
“要不,皇上就下旨奪情。讓她看着張蒼北安葬之後即刻回京?”誠王爺也覺得皇上的身體的確大不如前。自從御馬發瘋皇上被摔下來之後,連性情也變了不少,經過去年國宴和地震一事,皇上更是添了無限心事,據說晚上連兩個時辰都睡不到,經常被噩夢驚醒。
皇上重重的呼了一口氣,說道:“京城至湖州將近兩千里路,走水路的話,一去一回也得兩個月。”
誠王心想皇上金口玉言已經當着那麼多人的面說了讓姚燕語送張蒼北迴湖州按章,該不會到這會兒又返回吧?皇上可不比別人,說出去的話豈能隨便改?於是忙勸道:“皇兄也不必太過擔心,輔國夫人在奏摺中說把寧翠微和趙翠萍兩位醫官留在國醫館當值,另外還有素嬪娘娘在皇上身邊服侍,料無大礙。”
皇上聽了這話方點了點頭,其實這一點他也想到了,只是這陣子發生的事情太多了,讓他總是心神不寧罷了。
說到底皇上這些年一直用心保養,身體的底子很好。如今他的病大部分在心裡,只要他心結打開,身體自然不會有什麼大礙。於是誠王爺有勸道:“皇兄放心,湖州雖然遠,但也不是鞭長莫及。況且天氣回暖,賑災事宜已經初見成效,皇兄放寬心,身體自然也就漸漸地好了,又何須請醫延藥?”
“好吧。”皇上終於鬆口:“朕以仁孝治天下,張蒼北跟了朕三十多年,如今死於非命,朕也不忍心看着他連個像樣的後事都沒有。既然姚燕語想要給他守墓一年,朕準了便是。另外再從內庫裡撥兩千兩銀子給他買地修墓,弄得像模像樣一點,別丟了朕的臉。”
“是,臣這就去辦。”誠王拱手領命,之後又問:“請問皇兄,這護送之事是用衛章手下的烈鷹衛呢,還是用錦麟衛?”
“烈鷹衛一共沒多少人,衛章也另有緊要軍務,不能讓朕的輔國大將軍整天跟着輔國夫人轉。還是七弟你挑一隊錦麟衛護送吧。”
“臣弟明白。”誠王躬身領命後,告退離去。
誠王從宮裡出來直接回府,一進書房便看見等在屋裡一身武裝的雲瑤,於是蹙眉問:“你怎麼在這裡?有事?”
面對已經二十歲依然待字閨中的女兒,誠王爺着實有些頭疼。這兩年誠王爺一直在京城內各府的公子哥兒身上用心,手裡攢了一大把的青年才俊,無奈雲瑤一個也瞧不上,多說兩句這丫頭便跑去軍營裡不會來,沒日沒夜的練武習功,簡直把大雲朝最尊貴的王爺給愁白了頭。
雲瑤上前行禮後,問道:“父王,女兒想離京。”
誠王爺完全沒辦這話放在心上,只應付着:“嗯。”了一聲,自顧讓書房服侍的丫鬟上前來給自己更衣。
雲瑤則上前來代替丫鬟給誠王爺解開紫貂毛斗篷的宮絛,輕輕地除下那件價值萬金只有親王才能穿的紫貂大氅轉身去隨意掛在衣架上。
“出去散散心也好。”誠王爺看女兒難得懂事,微微點了點頭。京城之外,往南,往西,往東,都有誠王府的莊園別院,女兒想去哪裡都可以。
“那就這麼說定了啊!”雲瑤笑眯眯的上前來看着誠王爺。
誠王爺頓時有一種被算計的感覺,於是問:“你想去哪裡?”
“湖州。”雲瑤微笑道。
“湖州?”俗話說知女莫若父,誠王爺不用想也知道雲瑤這回打得是什麼主意,於是立刻冷聲喝道:“不行!”
“父王!”雲瑤立刻扯住老爹的袖子撒嬌:“您剛纔可是準了的。”
誠王爺皺眉道:“我只答應你可以出京散心,京郊的別院莊園,甚至咱們家的封地莊子你都可以去!就是不許跟着輔國夫人去搗亂!”
“誰去搗亂啊!我是給她幫忙去。”雲瑤立刻正色道。
誠王爺無奈的嘆道:“你幫什麼忙啊?你離得人家遠遠地,就等於幫了大忙了。”說完,誠王又皺眉看着雲瑤,半晌又問:“你母妃給你尋了那麼家婚事你都死扛着不答應,是不是還想着他呢?”
“沒有!”雲瑤立刻變了臉色,眼神一閃,轉身坐在了地毯上。
坐在椅子上的誠王爺欠身把女兒從地上拉起來,又語重心長的問:“那你到底是爲什麼?京城這二十幾個富貴公子就沒一個能入得了你的眼?你到底想嫁給什麼樣的人啊我的女兒!”
女兒二十歲了還待字閨中,這讓誠王爺鴨梨山大。
都說皇帝的女兒不愁嫁,雲瑤雖然是皇上的侄女,但身份之尊貴一點也不比宮裡的那些公主差。她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誠王嫡女,多少人想要娶回去供着,當上誠王爺的乘龍快婿然後一飛沖天呢。
君不見,那封家滿門獲罪,連管家管事都下了大獄,若不是有個靈溪郡主在,那些子孫豈能躲過這場災難?而靈溪郡主不過是燕王之女,又豈能跟誠王爺的女兒相比?
“我誰都不嫁!”雲瑤郡主一臉的決然,烏溜溜的眼睛看着父親,冷靜的反問:“難道父王嫌棄了女兒?不想養着女兒了?父王放心,好歹女兒還是個郡主,自己也有封地的。”
“你這孩子!父王是那種意思嗎?!”誠王爺生氣的哼道。
雲瑤卻果決的說道:“女子嫁人無非是想要找個依靠。而我不需要任何人依靠。”
“可我跟你母妃也不能陪你一輩子!將來我們都駕鶴西遊,你待怎樣?”
“女兒不是說了麼,女兒還有封地啊。”雲瑤笑了,“到時候女兒帶着心腹下人去封地過清淨日子,倒也樂得自在。”
“胡說!”誠王爺被雲瑤這樣的說法給氣着了,但又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他總不能隨便找個誰逼着女兒嫁給他,夫婦不合到時候鬧得不像樣了,還是自己操心。
哎!女兒都是債啊!誠王爺擡手抹了一把腦門,手掌滑過處,明顯多了一縷白髮在燭光下泛着霜一樣的色澤。
聖旨一下,禮部和錦麟衛都即刻準備起來,皇上給張老院令準備了一個很像樣的憑弔儀式,並派五皇子代天子祭奠,送張老院令的棺槨離京。
姚燕語一身醫官袍服之外又罩上了一層白紗,額頭上勒着一塊白絹,胯下桃夭也罩上了一層白絹,變成了穿着白紗衣的馬兒一路前行,張老院令的棺木被安放在一輛四駟大馬車上,前後兩千名錦麟衛擁護着出了雲都城的東城門,往大運河京都碼頭的方向去。
五皇子一身素服,帶着前來祭奠憑弔的文武送至城門口便住了腳。
姚燕語下馬,先朝着皇宮的方向與皇上拜別,然後又與衆位大臣拱手告辭,最後目光跟姚遠之的目光相遇,姚遠之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姚燕語輕輕點頭,又深深一躬之後,轉身上馬,帶着隊伍匆匆離去。
而穿着藏藍色織錦繡金色麒麟勁裝披着墨色長斗篷的雲瑤則與姚燕語並轡而行,一直到了碼頭上,才微笑着開口,說了今天的第一句話:“姚夫人是不是對本郡主擔任這趟差事非常不滿意?”
姚燕語不得不正視這位本朝最難纏的郡主,無奈的笑了笑,拱手說道:“不敢。只是這一路南下,着實辛苦,郡主千金之體,若是有個什麼閃失,下官怕是不好跟王爺交代。”
雲瑤淡淡的笑了笑,說道:“放心吧,我絕不會是你的累贅。”說着,翻身下馬,把馬繮繩丟給身後的一個錦麟衛,然後揮手吩咐衆人:“請張老院令先登船!”
此時已經是二月初,雲天河已經冰雪消融,水路完全暢通了。湖州位於楚地,由雲天河轉清江逆流而上可至。走水路既快又省事,所以禮部擬定的行程是全程水路。
兩艘大船,一艘安放張老院令的棺木以及半數錦麟衛,另一艘船則是姚燕語和雲瑤以及近身服侍保護的人用。
姚燕語看着國醫館的十八名雜役將張老院令的棺木從馬車上擡下來送到船上,只船艙中安放好之後,便親自上前,又點了香火紙錢,告祭一番。
外邊的雜役護衛們把皇上賞賜的祭品及修墳墓的銀子往船上裝,那邊翠微和蘇玉蘅也穿了一身素服看着家丁把姚燕語隨身的行禮往另一艘船上搬放,更有誠王世子云琨也帶着人過來安置雲瑤的衣食住行等。碼頭一早就已經戒嚴,此時人來人往,全都是穿着官衣官服之人。
衛章早先一步在船上等候,等她看着火盆裡的紙錢燃盡起身後,方進了船艙。姚燕語看見是他,便皺着眉頭輕輕地嘆了口氣,說道:“皇上怎麼會准許郡主同去?”
“我哪裡知道?”衛章無奈的嘆了口氣,“不過有她隨你同去也好,最起碼這兩千名錦麟衛選的肯定都是精英。”
姚燕語不得已輕笑一聲:“這倒是,誠王爺對這個女兒可是寶貝的很。”
衛章擡手輕輕地攏在她的脖頸上,目光捨不得錯開一絲一毫:“路上一定要小心,不管什麼事,都要先保護自己要緊。”
“我知道。你也是,我不在家,你要按時吃飯睡覺。回來我是要檢查的,若是發現你不聽話,可要罰你哦!”姚燕語微微笑着,故意不去想一年的別離。
衛章把她拉進懷裡,低聲叮囑:“火銃不要立身,袖箭也是。睡覺也不能摘下來,記得吧?”
“知道。”那隻火銃被衛章視作寶貝,自從打死樸坼之後,他拿回去又找人研究了一個多月,把點火的捻子改進了些,而且命人做了三百多顆鐵蛋兒。火銃裡最多一次裝六個,剩下的被他分成小包,讓姚燕語呆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
姚燕語曾無奈的嘆道:“你指望我打三百發這個,我這胳膊也該廢了。”
衛章卻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有備無患。
船艙裡,兩個人依依惜別,不管有多麼不捨,該分開的時候還得分開。外邊有人咳嗽了一聲,說道:“將軍,時辰到了,該啓航了。”
衛章方揚聲說道:“你們兩個進來。”
有人應聲而入,姚燕語轉身一看卻是一男一女,男的身材瘦高,留着一抹鬍子,相貌不好不壞,但一看這一站,便知道肯定是個練家子。而那女的雖然一身青布衣衫,相貌卻端莊俏麗,站在男子身後半步的位置,行禮卻不福身,而是如男子一樣抱拳,看來也是個武道中人。
姚燕語不解的看衛章,衛章便道:“許侍陽,是我烈鷹衛的百戶。這位是他的夫人呂氏。乃前朝劍聖後裔。”介紹之後,衛章朝這這二位拱了拱手,很是客氣的說道“我家夫人未來這一程以及至湖州之後這一年之中,就有勞二位左右相護了。”
姚燕語忙朝着二人拱手道:“有勞二位。”
許侍陽和呂氏忙拱手還禮:“請將軍放心,我二人在,夫人安好。夫人若有不測,我二人必粉身碎骨。”
“多謝。”衛章凜聲說道。
“不敢當。”許侍陽忙道:“將軍,夫人隨行的東西和僕從都已經登船,啓程的時辰到了。”
“好。”衛章又轉身看了一眼姚燕語,低聲說道:“一定要保重。”
“嗯。”姚燕語隨着他一起出船艙,踩着兩艘大船之間的甲板往另一艘船上去。
雲琨見衛章過來,也叮囑了雲瑤幾句,便和衛章一起下船去了。鐵錨被緩緩地拉起來,大帆被緩緩升起,大船便緩緩地離開了碼頭,往南行駛。
衛章和雲琨二人並肩立在碼頭上,春寒料峭,他們身上的大氅衣袍被風吹起,呼啦啦向着同一個方向飄揚着,一對修長的身影越來越小,直至消失不見。
“走吧,人都看不見了還在這兒吹冷風。”雲瑤瞥了一眼依然癡癡張望的姚燕語,淡淡的說道。
姚燕語知道以後的日子長着呢,她不能剛開始就跟雲瑤鬧彆扭,便沒吱聲只跟着她回了船艙。
雲瑤現在不如之前,出門根本不帶隨身的丫鬟,而且舉手投足都英姿颯爽,完全是一副武將的派頭。姚燕語卻不行了,雖然她也是一身男裝,但到底還是女人家的做派,這次南行就把香薷和烏梅以及半夏麥冬四個丫鬟都帶上了。
香薷上船後第一件事便是燒水烹茶,姚燕語和雲瑤一進來,她便獻上香茶,時候剛剛好。
雲瑤接過茶來聞了聞,很難得的讚了一聲:“茶不錯。”
“自家茶園產的,郡主若是喜歡,過幾日咱們過江寧的時候讓家兄多準備些咱們帶上。”姚燕語一邊喝茶,一邊微笑着說道。
事實上她十二分的不願意跟這位冷冰冰的郡主朝夕相處。但既然如今有幸同行一段路,也只好儘量的跟她好好相處了。而且看她這樣子,也不像是無辜找茬來的。
只是無奈雲瑤一向性子孤傲冷淡,平日裡便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康平公主在她嘴裡也只是個‘賤婦’,所以她這次能主動跟着姚燕語南下,已經是極難得的示好了,再讓她說什麼和軟的話,她定然是說不出來的。
而姚燕語卻因爲摸不準這位郡主是什麼意思,也不好貿然示好。於是兩個人就這麼沉默的各自品了一杯茶之後,雲瑤把蓋碗一放,起身道:“我先去睡一會兒。”
姚燕語微笑着說:“請便。”便看着雲瑤邁着輕盈的步子上了二樓。
香薷忙上前來給姚燕語續水,姚燕語卻道:“我有些餓了。”
“有帶的點心,夫人稍等,奴婢去取。”香薷忙放了茶壺轉身出去,不多會兒取了兩樣點心來,一樣紅豆酥,一樣栗子糕。
姚燕語撿了塊栗子糕吃着了,又喝了半盞茶,便吩咐香薷:“把我那本《雜症》拿來。”
“夫人這幾日一直睡不好,不如也去休息一會兒?”香薷勸道。
“上去也是睡不着,不如看會兒書。”姚燕語搖頭。
“是。”香薷答應着下去,果然拿了一本有些破舊的線狀書籍來,這是國醫館重金從民間收購上來的書籍,裡面記載着一些失傳的藥方,但也有些是魚目混珠的,需要一一驗證才行。
姚燕語靠在船艙的矮榻上,藉着外邊的天光看的用心,不知不覺天色便暗了下來。
香薷進來請問晚飯的事宜,姚燕語擡頭看了一眼樓上蹙眉嘆道:“你上去看看郡主可曾醒了,若是醒了,再傳晚飯。”
香薷答應着剛要去,雲瑤已經從上面走了下來,一邊下樓梯一邊問:“晚飯好了沒?餓死了都。”
“回郡主,晚飯得了,奴婢正奉夫人之命,想要上去請郡主下來用飯呢。”香薷甜甜的笑道。
“嗯,傳飯吧。”雲瑤點點頭,又坐在了姚燕語的對面,因看見小几上有吃剩的點心,便伸手拿了一塊紅豆酥放在嘴裡。恰好半夏和麥冬端着臉盆進來,看見郡主爭捏着點心吃,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雲瑤把手裡剩下的一塊紅豆酥放到嘴裡,招手讓半夏近前來:“唔,洗手。”
半夏忙端着臉盆上前去跪在地上,舉着水盆服侍雲瑤洗手。另一邊姚燕語也放下了醫書,麥冬也上前來服侍她洗手,因看見半夏跪着,麥冬也要跪下去,卻被姚燕語制止了:“哪裡來的那麼多規矩?你跪下的功夫,我都洗好了。”
“奴婢該死。”麥冬忙道。
“我最討厭這個‘死’字。”姚燕語扯過帕子擦了手,然後丟進水盆裡,“下去吧。”
“是。”麥冬不敢多言,忙匆匆的退了出去。
雲瑤擦好手之後也把帕子丟進水盆裡,淡淡的對半夏說道:“辛苦你了。”
“郡主言重了。”半夏忙欠了欠身,也端着臉盆退了出去。
雲瑤看着往手背上塗香露的姚燕語淡笑着說道:“你的奴婢給我下跪,心裡不舒服了?”
姚燕語把自己盛香露的瓶子往雲瑤跟前推了推,說道:“生氣倒說不上,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習慣罷了。我最討厭這些人動不動就跪。”
姚燕語也知道,平時在家裡這些丫鬟們被自己驕縱的沒什麼規矩,這會兒應該是想着雲瑤郡主不是好惹的,所以才小心行事,怕走錯了一步被郡主指摘,讓自己這個主子沒臉才這樣的。但一想到自己的人當着自己的面給別人下跪,她心裡還是有些彆扭。
其實這換做之前,姚燕語也不會這麼想。畢竟在這個年代,有些事情是無可抗拒的。但最近兩年隨着她的品級越來越高,再加上衛章根本不在這些事情上操心,便逐漸的養成了她這點小傲嬌的性子。
雲瑤卻把她的那隻精巧的玻璃瓶子推了回去,淡淡的笑道:“你說的不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習慣。這些東西我早就不用了。”
姚燕語這纔看見雲瑤的那雙明比自己粗糙的雙手,仔細看的話不難發現她手指上的剝繭。一時便有些愣住。
飯菜擺了進來,因爲有云瑤郡主在,再加上姚燕語也從來不是一個肯委屈自己的人,所以來的時候還帶了兩個廚娘,晚飯是精緻的素食。素炒,小菜,還有用枸杞,紅棗以及蓮籽等煮的粥。
雲瑤看了這些飯菜又微微蹙眉:“怎麼沒有飯?”
香薷服侍姚燕語這麼久,夫人晚飯一向只是粥,沒用主食的,以至於她以爲雲瑤郡主這樣尊貴的人肯定也跟夫人一樣,卻沒料想會有此一問,於是忙道:“有米飯和花捲,還有蟹黃包。奴婢這就去給郡主傳來。”
“給我兩碗米飯,再弄點像樣的菜來。當本郡主是金絲雀兒麼?”雲瑤淡淡的看了香薷一樣。
“是。奴婢這就去。”香薷忙轉身下去,不多會兒端了兩碗米飯,一疊畫卷並一大碗魚頭豆腐湯來。另外還有一個紅燒鱔絲,一個清炒茭白。
雲瑤看見這些吃食方有了笑臉:“這像是吃飯的樣子。”
說着,她也不客氣,自己舀了魚頭湯澆到米飯上,又夾了些鱔絲和茭白,端起飯碗來開吃。
不過雲瑤郡主先天受了十幾年的貴族少女的教育,有些優雅是刻在骨子裡的,她此時雖然大口的吃飯,卻並不叫人覺得粗野,反而是隨意自然,有一種天然去雕飾之美。連姚燕語看的都有了食慾,便夾了個畫卷陪着她一起吃起來。
不過吃完之後姚燕語就有些後悔了。
人家雲瑤郡主晚飯後還要去練一套拳法,所以不用擔心吃多了積食,可姚夫人就不一樣了,她頂多也就是打坐,或者練一練八段錦,多吃的那連個花捲卻一直堵在心口裡怎麼也不消化,於是只好讓香薷取了消食丸來含了一顆。又裹了斗篷去船頭船尾散步消食。
香薷等丫鬟們服侍完了主子用飯,自然也要下去吃飯。
姚燕語不用人跟着,自己沿着船舷一路踱步到了船尾,看着跟在後面的那艘船的船舷上來往走動的護衛,一下子想起了之前回江寧城採辦藥材時,有衛章相隨的那一段行程。
那時他已經表露心跡,而自己則飄忽不定,甚至還抱了終生不嫁的心思。
他處處維護自己,甚至不惜潛入江底捉魚以討自己歡心;他坐在船頭吹壎,曲調卻是自己從千百年後帶來的那一曲《天空之城》;他明明討厭咬文嚼字,卻耐着性子跟蕭霖和二哥行酒令。
後來到了江寧,他對自己的情誼更近乎寵溺,趁着採藥之便跟自己開玩笑,藉機靠近自己的心,教自己騎馬,還費盡心思找來那一匣子紫珍珠……
這些往事姚燕語很少想起,畢竟她不是閒人,沒那麼多時間去緬懷往事。可是在這春寒料峭的夜裡,一切又彷彿回到那年,依然是奉旨南下,依然是晝夜兼程,依然是夜空寂寥,依然是江水潺潺,甚至那烤魚的香味都是回憶中的樣子。
此情此景,又讓她如何不回憶?
“夫人,夜深了,這水上溼氣很重,還請夫人回去吧。”一道墨色身影從黑暗中閃出,神出鬼沒,倒是把沉思中的姚燕語給嚇了一跳。
待借她着桅杆上的燈籠看清這張恬靜的小圓臉還眉尖那可芝麻大小的紅痣時,姚燕語方輕輕地吁了一口氣:“你這功夫越發的進益了,都到身邊了,我都沒察覺。”
“夫人恕罪,奴婢莽撞了。”
“罷了。我也沒有怪你的意思。”姚燕語笑了笑,擡手攏了攏斗篷轉身往回走,又問:“郡主練完了拳了沒有?”
“回夫人,練完了。奴婢正是看郡主回去了,纔來找夫人的。”
姚燕語一進船艙,香薷忙迎上來:“奴婢轉了一圈兒沒找到夫人,一時着急才叫玉果兒幫忙。”說着,伸手去解姚燕語身上的斗篷,那貢緞面料沾了夜露,觸手冰涼一邊,香薷又嗔道:“瞧夫人這一身寒氣,可是去了哪裡?”
“不過去船尾站了一會兒。郡主睡了嗎?”姚燕語搓了搓冰涼的雙手,接過半夏遞過來的熱水喝了一口。
“郡主已經睡了,天色不早了,夫人也睡吧。”
“好。”姚燕語提着裙裾上樓。樓船的二層分開左右,分別是她和雲瑤的臥室。進了臥房看見正在打地鋪的人是白蔻,姚燕語疑惑的問:“怎麼你要睡這裡?”
“奴婢和香薷姐姐一班,妹妹跟烏梅姐姐一班。船上不比家裡,還是小心些好。”輕易不露面的白蔻上前去服侍姚燕語解開襖裙的玉扣,香薷隨後跟上來趕緊的去給姚燕語拿睡袍。
白蔻和玉果兒是韓明燦給的人,姚燕語一直不好意思使喚人家,只叫她們在暗處隨護就好。但經歷了濟州的事情之後,韓明燦回去把白蔻和玉果兒狠狠地訓斥了一頓,並放下狠話,若再有下次,她們兩個也不必出現了。這一對孿生姐妹如今哪敢怠慢,不管明裡暗裡,對姚燕語是緊身相隨,半步也不離開。
淡青色的繭綢中單,男女皆可的樣式,尺寸卻大了許多。
香薷和白蔻誰也沒敢多說,只服侍着姚燕語換上,帶她躺好後掖好被角,放下帳子,然後兩個丫頭方各自脫下外衣,鑽進了地鋪上的被窩裡。
一夜無話,第二日一早姚燕語被外邊打拳的聲音吵醒,不用想也知道是雲瑤郡主在晨練了。
這樣的日子一日一日的重複,並沒有什麼新奇之處。幾日後錦麟衛千戶夜闌進來回說前面是個較大的碼頭,船要靠過去補充糧米菜蔬等物,雲瑤點點頭,允了。
姚燕語沒心思上岸去玩,還以爲雲瑤肯定耐不住寂寞會上去,卻不料雲瑤郡主卻靠在對面榻上閉目養神,連個眼神都欠奉。姚燕語無奈的笑了笑,繼續低頭看自己的醫書。
通過這幾天的相處,姚燕語已經習慣了雲瑤的淡漠。
其實說起來,雲瑤還是那個雲瑤,跟初次認識她的時候一樣,那麼冷漠,高傲,不善言辭卻龜毛的要命,好像誰都入不得她的眼。
可她卻也有些不一樣了,比如她不再冷言相加,也不再靠那些貴族的禮儀規矩來維持自己的高傲,她的隨性了很多,不再刻意怎樣。也因爲練武的緣故,舉手投足之間更多了幾分英氣,似乎連那與生俱來的高傲也有了底氣一樣。
說起來,她算是成熟了。這樣的雲瑤倒是更討人喜一些。所以姚燕語之前心裡的那點不痛快也隨之煙消雲散了,剩下的只是跟雲瑤二人的互不相反的和平相處。
船上的雜役上岸去各自採買後很快回來,船離開碼頭繼續將來的行程,姚燕語和雲瑤各自相安無事,船上的日子倒也平靜。
姚燕語終於可以靜下心來把自己之前的筆跡認真的整理一下了,再回頭去她發現自己這兩年來記下的東西可真不少,當然也有很多漏洞需要一點一點的斟酌修補,這是個細緻活,一天下來也可能斟酌不好一個方子或者一個研究成果,但不怕,在這段行程中以至將來爲師傅守墓的一年內,她有足夠的時間去整理這些。
許是張老院令在天有靈,這一段行程順風順水,半月的功夫便到了江寧。
姚延恩早就收到姚延意的親筆書信,知道二妹妹要送張老院令回湖州安葬,走水路沿着雲天河南下然後到江寧轉入清江逆流而上。說起來,江寧是這一段行程的轉折點,而他身爲嫡長兄自然要盡最大的力量去照顧一下。
於是當兩艘船在江寧碼頭靠岸時,姚延恩已經帶着兒子姚盛林以及幾個族中兄弟等一干人等在碼頭上。姚家的家人遠遠地看見那兩艘大船緩緩行來,看那桅杆,那船帆以及隨風飄揚的白色繡麒麟紋的旗幟便知道肯定是送國醫館一品院令張成公靈柩的官船,於是趕緊的跑回去稟告大爺。
姚延恩帶着人行至碼頭的棧道上迎接時,大船也緩緩地拋下了鐵錨,一身二品醫官袍服的姚燕語和一身錦麟衛戎裝的雲瑤並肩從船艙裡走出來,遠遠地看見姚延恩站在一羣大小官員之中,姚燕語加快了腳步上前來,躬身行禮:“大哥一向可好,妹妹有禮了。”
“妹妹不要多禮。”姚延恩趕緊的拉住,這是他的妹妹不假,可身上穿着的是二品官服且又是御封的輔國夫人,雖說那國醫館不比其他部堂的二品大員有實權,可也比他這個五品官強。
雲瑤隨後走了過來,姚燕語趕緊的爲兄長引薦:“大哥,這位就是妹妹之前跟您提及的雲瑤郡主。”
其實雲瑤郡主怎樣姚燕語從沒跟姚延恩提及過,但她想二哥肯定不會忘了這茬的。雲瑤郡主此次跟着自己一起去湖州,誠王爺說她是隨着一起去散心,可誰又知道這不是皇上專門放在自己身邊的一個眼線呢。畢竟姚燕語和雲瑤不合的事情在雲都城是家喻戶曉的。
果然,姚延恩忙朝着雲瑤郡主跪拜:“下官參見郡主千歲。”他這一跪,跟在他身旁的知府以及身後諸位屬官等全都嘩啦啦跪下了。
雲瑤顯然是沒有防備,便看了姚燕語一眼,見她淡定從容的微笑着,心想你個丫鬟跪我你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這會兒你的親大哥跪我,回頭還不知道要怎樣呢,於是忙伸手道:“姚大人快快請起。本宮這次不過是隨着輔國夫人一道觀光玩耍而已,並沒有皇命在身,姚大人不必驚慌。”
“謝郡主!”姚延恩聽了這話,心裡才暗暗地一鬆,隨之站起身來,又道:“爲兄要去張老院令靈前祭拜一番,不知可否方便?”
這話是對着雲瑤說的,但云瑤卻轉頭看向姚燕語:“此事還是輔國夫人說了算。”
姚延恩便看向姚燕語,姚燕語點頭道:“大哥有心了。只是船上空間狹小,其餘諸位就不必勞動了。”
“好。”姚延恩便回頭叫了兒子一聲。
姚盛林這才從衆人之中站了出來,先給雲瑤郡主磕頭,又給姚燕語磕頭。
姚燕語彎腰把他拉起來,叫着他的乳名嘆道:“兩年不見,澈兒長這麼大了。”
姚延恩便道:“他正是長個子的時候呢。”說着,又吩咐兒子:“去把祭品拿過來,隨爲父一起去祭拜你二姑母的恩師。”
姚盛林便回去拎了一個食籃過來,姚燕語便同雲瑤說道:“勞郡主稍等,我陪兄長過去。”
雲瑤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姚燕語便帶着姚延恩父子往張老院令停放的船上去上香祭拜。
因爲早就知道有位郡主要來,江寧的知府早早的派了官兵清查了碼頭,此時見姚延恩和姚燕語離開,那知府便笑眯眯的上前來討好這位金枝玉葉:“郡主殿下,下官備了香茶,還請殿下移步那邊的清雅閣稍事休息,如何?”
雲瑤看了一眼這位彌勒佛一樣的知府大人,冷聲說道:“不必了。”
知府大人碰了個軟釘子也不生氣,又笑道:“這裡江風甚大,怕郡主站久了吃不消。還請郡主到那邊的涼棚裡少坐片刻吧。”
雲瑤回頭看了一眼浩淼的江面,又淡然一笑:“不必了。”
“呃……”這下知府大人有些無措,心想早就聽說誠王爺有個女兒很是飛揚跋扈不給人面子,剛剛看她對姚延恩還算可以,還以爲那些只是謠傳,這會兒看來,這位郡主端的是不好伺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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