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宣元二年。
京都長明宮前灑盡桃花的暮春,是蕭蕭風雨夜。
一榭春花,一盞明月,一夜風雨,一百九十八級白玉雲階。
“朕問你…你喜歡什麼?”這句話,他揣度了良久,終於出聲。
華服下單薄的身軀微轉,其實這一身繡有龍雲八寶平水錦紋的朝服本就是她撐不起的。醉顏,展露微微的紅暈
,撩人心懷。她看着一場煙花寂滅,清冷如手間的細雨,絲絲無音。
“臣妻喜歡——銀子。”手心輕轉,雨滴自腕中環繞而落,悄無聲息。
“銀子?!”這一聲是涼薄的笑意,“皇后可知,宮中的女人都喜歡什麼?”言及至死,他脣邊隱隱的笑弧勾
勒而出。
夏明初偏轉了目光對上他,她從他的面容中只看到“驕傲”二字,他的姿態永遠都是高人一等,天生富貴,登
龍踏玉,也許…他生來即是要受天下人跪拜景仰的。只是眼下,月華闌珊,燈火靡麗,他只像個驕傲的孩子,
於人前炫耀着自己的所有。
“她們喜歡的——是您。”樓明傲釋然一笑,仿若一切概與自己無關,“皇上。”
上官逸微觸傷她的目光,只道她的雙眸很清,果真如靜兒所言,是深宮之中難得真實的人了。目光交織於瞬間
,瞳仁映着瞳仁,靜眸深處連着自己的影子都真實了,上官逸涼涼笑着:“她們喜歡的不是我,是朕。她們還
喜歡許多——權勢,位階,恩寵,以及其他女人看她們的臉色。不過也只一樣,是她們最輕視鄙夷的。”
“銀子。”樓明傲淺淺笑着,眼中盡是漂泊不定的暖意。
“是,銀子。”
“如若真是這樣——”醉眼如飴,狡黠靈慧的笑意淡淡化於眉間,“臣妻只好喜歡金子了。”
上官逸漸漸平靜下來,他看着她,竟恍惚了。許久以來,他發覺她是一個不會寂寞的人,於這空蕩蕩的東宮,
總能尋到自己生活的樂趣。講學,翻賬簿,與戶部對賬列單,召集無所事事的宮妃吹花潑墨,撕書斷絃。她倒
是很擅長自娛自樂,總會由着最愜意的方式享受生活。於這波詭雲譎的後宮,她並非如履薄冰忌憚求存,只如
市井小民般安然自若。論出身,她是出自鐘鳴鼎食、相門貴府的大家千金,骨子裡的雅韻遣情本該無以遁形,
卻染就了一身世俗之氣,偏偏是這凡俗氣息,讓她由後宮佳麗萬千之中脫穎而出,熠熠生輝。
“朕可以…寵你,縱你,護你。爲你建瑤池月臺,豎明月塔,建摘月臺,壘映月池。金銀玉翠,你皆可以取之
不盡,只要你…念着自己的本分,坐穩你的位置,不去做那貪心之人、妄求之輩。”
“皇上您知道嗎?”夏明初笑得輕淺明亮,那些話,聽似誘惑,卻更像一個用金磚玉瓦填好的陷阱,只等自己
陷落,“銀子是天底下最真實的東西,觸手可及,捂在懷裡亦能變暖。於權勢,於人心不同,那些都太虛無縹
緲了。”
上官逸隨着笑了,好一個聰敏慧黠的女人。此夜,仿若於平淡中談妥了一筆買賣。他許她奢華,她還他一個安
然。流光飛舞,桃花旖旎,相愛也許無需指天言誓,只是簡單的一紙交換。彼此所求並不多,他要的無非就是
一個順從,而,她只求“包容”二字。
宣元六年五月十五,帝予靜妃求福,大赦三日,佛門連行七日法事。
卯時,樓明傲即攜領司徒墨等候於靜欽殿外。昨夜聖旨入東院急召樓氏母子進宮覲見,雖不知來由,但見宮侍
素面謹言不得多問,只遣了煥兒去正院知會一聲司徒,便是隨宮轎連夜入京,不做片刻耽擱。
“司徒夫人,皇上有旨,這時候可以進去了。”身前一個小公公恭敬請道。
樓明傲心中無所念想,只平靜的牽起隨着自己跪了一個晨間的司徒墨。一手撫平了司徒墨略顯疲怠的小額頭,
扭正了小園襟,故作威嚴道:“進去了,孃親瞪你一眼,你說一句話。不許盡說些烏七八糟的丟老孃的臉面。
”
“知道了,那孃親還欠我三杯涼碗。”司徒墨乖乖應了,說着從袖子裡伸出一雙小手。
樓明傲拍下一隻肉手,牽上另一隻,於靜欽殿前愣了愣,方舉步踏上九十八級玉階。
堂間,上官逸已是一身落寞,樓明傲從未見過這般的他,只空着步子怔了許久,直到被司徒墨拉了袖子,方跪
身一同拜道:“皇上金安。”
上官逸自軟椅中起身,近了幾步,語氣淡淡的:“她在暖閣子裡,說是這個樣子不希望朕見到,朕也實在奈何
不了她。司徒夫人隨着令公子去吧。朕…去朝上了。”
樓明傲旋即身子一讓,由着他步出幾步,上官逸迎身而出,復停下步子,驀然間回首望着後側的樓明傲,眼中
滿是混沌。
樓明傲並不仰目以對,只淡然出聲:“皇上還有什麼吩咐嗎?”
上官逸眼瞳中一時恍惚,微搖了頭,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淳:“靜妃如若不好,遣小順子給朕帶個口信,朕…
隨時即到。”
“是。”樓明傲身子一退,復屈下雙膝一禮。
待到上官逸退下,樓明傲牽着司徒墨行至隔斷屏風間,神色複雜的落目於帷幕之間。她看着此番情景惘然失神
,曾幾何時,也是這麼一張冷榻,隔着一座屏風,只是夏明初在牀上,霍靜站在自己如今的位置。她本不信因
果,亦對輪迴無修爲,只是蒼天何其諷刺,讓自己又重回此景此幕。回憶如冷酒貫喉,穿心刺肺。然,痛的人
,不再只有自己了。
霍靜於榻間微微感應,掙扎着起了半身,隨侍的嬤嬤忙扶上嬌弱之軀,於其身後附上引枕。霍靜淡淡咳了幾聲
,揮手命衆侍退下。
樓明傲於屏風間靜靜審視了她,依舊是弱柳身姿,笑意嫣嫣,只不同的是生機於她已是染盡最後的風華,紅顏
絕色,卻化作今時的纖弱枯萎。她依然很美,只這美浸着死亡的氣息,蕭瑟蒼涼,見者心神俱碎。
霍靜呆滯的雙目牢牢攥着司徒墨的身影,此時她眼中除此以外的景物皆已渙散,恨不得能多一分氣力看清那抹
小小的身影。她很愛他,這份愛,無關他身上留着哪一個男人的骨血。
樓明傲攜着司徒墨步步靠近,她停在帷帳外,只推了身前的司徒墨,司徒墨回身望了她一眼,但見她面目平和
的點頭示意,心下再無忐忑。回眸對上那個與自己眉眼極相近的女人,邁出半步,聲音很輕,輕若不聞:“母
親。”
霍靜霎時愣住,那二字竟是好久才全然入耳,胸口堵住,瘦枯無力的伸出手,小心翼翼捏上司徒墨軟軟的腕子
,二字未成音,即哽於喉間:“墨兒。”
司徒墨靠近了半步,只感覺腕間由霍靜愈攥愈緊。一時間,霍靜看他的眼神夾雜了太多的不捨與哀痛。
“墨兒,忘了母親吧。”久久的凝視,霍靜無力的吐出此言,這是她想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言罷,雙目疲憊
的闔上,復倚上衾枕,由着身子一寸寸無力的滑落。恨意愧意愛意,無數種繁雜交揉的情緒皆化爲一聲無言的
長嘆,隨着風起而散。爲什麼人世間生出那麼一個詞叫“死別”。原來,生死本就是一條無以泅渡的鴻溝,生
者與其要念着亡者痛,索性由一個“忘”字割捨得痛快淋漓。
樓明傲亦未料到霍靜會出言如此,瞠目間只覺渾身已冷,下意識盯上司徒墨。
司徒墨與往日一般安靜,那一雙童稚的明眸間或許藏匿了許多複雜的情感,他本就是個敏感細膩的孩子,善於
觀察萬物生息,懂得在安靜的時候緘默不語,這一點是隨了司徒遠。這時候,他面對霍靜的神情,依然很淡,
沒有同一般的稚童般淚眼盈盈,亦不是於樓明傲前故作委屈的乖張模樣,就是那麼靜靜的,仿若看透了生死。
“好。”他應了,乖巧聽話一如他司徒墨。
脣邊勾出輕謐的笑意,霍靜早已乾涸憔悴的雙瞳,復又溼潤了幾分。如此這般,再好不過了。
司徒墨由她手中抽出自己的腕子,愣了片刻,將她露在榻檐外的手小心翼翼收回了被衾,他要做個討孃親歡心
的孝子,無論他的孃親是誰。手觸及到接近死亡的溫度,心中竟也隨着碾過一番,是鈍鈍的痛。
霍靜偏轉了頭至內側,淚由眼角寂寂的滑落。
司徒墨回身迎上樓明傲,小腦袋埋在她腰間,樓明傲清晰的感受到他在發抖,渾身戰慄着顫抖。樓明傲本想自
此領着司徒墨離開,落目於榻間,忽想到霍靜定有話要囑咐自己,安置了司徒墨於一側,自己輕着步子走上。
牀幃間腥氣漫上,無以忍耐,伸手捂脣生生嚥下乾嘔的衝動,再回神間,霍靜已寂寂的盯着於帷幕間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