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落一吻,淡笑溢在脣邊:“這一生但願能過得慢些。”幾生幾世的諾言,他倒也不急於一時,有的是時間
細細磨來道去。
樓明傲指尖掠過他脣畔,微笑言:“咱能別這麼酸嗎?”淺眸熠熠發光,挑了眉毛,這一生,倒是要與他慢慢
耗!直至看膩了眼,幾輩子不肯再見。
他抱穩了她,隨着身子輕輕搖晃,不時吻上她細軟的頸間,似抹了蜜般甜得不離口。想及這兩日自己憋氣唸經
的冤枉,忍不住笑了,他這哪裡是同她過不去,反是同自己犯犟!
“有你這番允諾。”他笑地沒了聲音,擡眸看她,“往後我再不必吃那幾門子冤醋,實要把腸胃醋軟了。”
她笑彎了眉眼,扭頭謔他:“還能有比你更酸的嗎?”
他把她按在胸前,二人皆不再言下去,只沉浸於一時的寧靜安然中。這一路,走得漫長而又辛苦,任誰也是累
了的,倘若能慢下來是有多好,往後細細的走,平靜的走,關鍵是一起走!
院門間忽以嘈雜,似有人於庭間叫嚷。書房間二人面面相覷,一股子預感襲來,只覺不好,但又言不出哪裡不
好。兩顆心,猛然跳得厲害。司徒遠放下樓明傲,撣平了深衣,繞出案臺,大步邁出去。只漆門一推,卻見簡
瀾兒驚亂奔來,口中呼聲漸以犀利——“主上,您可有見我家主子?!”
……
延欽殿。
江瀾此時正倚在矮榻上小歇,幾日的光景,卻是瘦削了大半圈。長顰減翠,瘦綠消紅,往前豐潤的身姿透以病
色。太醫說她身子躁,見天這般着急上火,不躁纔是奇了。長生倒也是孝順的,聽了太醫的回診,心中擔着心
放不下,細心安排了伺候的丫頭,用藥食膳都是親自過問的。這幾日下果子,選了那解暑祛熱的,一併遣了丫
頭送來。只他人,卻是連着幾日不來見她。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這是躲她,生怕由她嘴裡再聽求情的話。齋
戒更都是脫身不見的藉口!
見二十幾個丫頭每人端着一盤子品種不一的生果魚貫而入,江瀾微微擡眼,雙目漸紅,一面爲長生一片孝心感
激,另一面想及不能爲司徒一親自面聖求情,心下便也生出幾絲痛楚。背過人去,掩了淚。
“夫人,皇上這可是心裡惦記您的。”立在一側伺候的丫頭藉着光景說了好話,另一面打賞了端盤的丫頭們,
指揮着擺好一長桌的瓜果,復叫她們退了去。
江瀾吃了幾小口寒瓜,雖是果瓤脆嫩,味甜多汁,只吃到她口中卻也沒了甜味。回了榻前,睫毛微抖,疲憊道
:“都撤下分了殿裡丫頭們吧,我有些乏了。”
聲音剛落,卻聽前邊人傳了信兒說王爺家的沈王妃來探望自己了。江瀾怔了片刻,遣了丫頭們即刻下去,言是
只沈王妃一個人就好了。
沈君慈徐徐邁入間,身後輕帳層層落下。輕輕一笑,自也明白同江瀾之間的某些話,都是要遮人耳目的。不遠
的榻處那身影漸以清晰,她穩步而上,只大着肚子,步子倒也平日裡慢了。
江瀾實不願意見她,只人已到門口再拒出去,但也會由人落了口實。如今這當口,她連着做件小事都要思而又
慎小心翼翼。身子輕輕向後倚去,眉眼微擡,冷哼出聲:“用不上…你來爲我探安吧。”
沈君慈面上微微一笑,瞥眼看見桌上未來及撤下去的冰碗,輕輕端過,不由得巧笑了道:“這寒瓜看着不錯,
姨娘,君慈伺候您用上幾口吧。”勺中舀出一塊剔了黑籽的瓜果即要迎上。
江瀾心中一股子悶氣躥出,揮手推開了她腕子:“要不得你的好心。”
那一勺瓜果灑在裙間,暖白色的襦裙染以汁水紅漬。沈君慈倒也不惱,鎮定異常。推了冷碗於一處,捏出帕子
反擦着江瀾的腕子,笑意盈柔:“姨娘,該不是還在生君慈的氣吧。君慈今天即是特意請罪來的。想起姨娘對
我的好…晚輩心中但也酸酸澀澀呢。”
含情凝睇一番,反是看得江瀾頭皮發麻,偏轉過頭,咬下冷脣:“我知…我知你恨我。”
沈君慈仍是一笑,佯裝驚詫:“姨娘疼我愛我,何來惹得君慈忌恨呢?!姨娘莫不是病得糊塗了,君慈年幼喪
母,都是姨娘念着與母親的姐妹情誼撫育我成人。養恩大於生恩啊。”
“夠了。”江瀾猛一仰頭,直視以對,“賤人!你自己心裡明白是怎麼恨我的!自小就比別的孩子心思細膩,
別人看得出一二分,你是七八分盡能看齊看全。只你看得懂,但也悶着不言聲,由着我用你教你,甚以把你當
棋子一般使來使去。你在我面前越是聽話,心裡邊就是越恨我!”
“姨娘,君慈怎敢抱着那番心思…您不過是爲了我好,爲了沈家好。若能一朝攀龍附貴,於己於家,都是大幸
啊。姨娘爲了我能輕易邁入皇門,卻也是費盡了許多心思啊。”沈君慈漸以笑得眉眼散了媚意,只一雙深眸卻
似藏了刀鋒利劍,生生穿透人心。
江瀾忽起了魔障,寬袖兩擺,猛得推她捶她,怒罵出聲:“夠了夠了。是!你早就知道,那小生卻是我害的!
你不必惺惺作態,亦別再給我裝出一臉乖巧聽順,我瞧着噁心!沈君慈,你莫不要與我再裝!我看透了你,只
怪我未能早看透一分,實不知道你存着這份惡毒!你恨我,只朝着我來就好了,爲何要毀了我兒子!”拳頭如
星星點點落下,夾雜於謾罵之中,“當年你活要被那小生奪了魂去,日後又怎會迷上司徒遠,走上這條爲尊權
富的道路?!是他擋你的路,我不過是替你替沈家除了個絆腳石,你便這般恨我。多少年了,多少年你存着不
說,卻是等到如今戳我心口!你贏了,皆被你贏了過去。”
沈君慈不躲,由着她打捶,但也感覺不到痛。雙眸盈了水霧,氤氳而起。從始至終,她都是他們的石子,沒有
選擇,這個女人爲自己安排一生的道路,就連喜惡都是由她操縱了去,而後不過是爲了幫她佔穩那個位置,爲
了幫她搶男人?!可笑!她沈君慈又是什麼?她有喜怒哀樂,也有情,也會痛,她不是呆子傻子,卻要這麼多
年在她面前裝成木偶。江瀾以爲自己不會痛,便肆意的往自己身上插以刀柄。是,在他們眼中,木偶是不會痛
的。
而這…皆不過是一場等待,等待着有一天,將自己傷口上的刀拔出,再捅回她心尖,狠狠的捅。要她命的一痛
,卻償還不盡這麼些年她傷口流的血!
她輕輕的笑,人生如果沒有選擇,她只有走下去,等下去,而後再予致命一擊作以償還。
“司徒一是被你害的。”這一聲死死咬出,“難道姨娘不知道,父債子還,爲人母造下的罪孽,便要同樣應驗
於子輩當中。他什麼都沒有做錯,只錯在他的母親是你,錯在你做下的孽償還不盡。”
江瀾再也無力捶打,髮髻散亂,披了一身,整個身子又怒又驚,瑟瑟發抖着。胡亂搖着頭,出手去揪她的頭髮
,出力極狠:“賤人!我沒錯,我從未做錯!皆是爲了你好,爲了沈家。你便是這般回報我的,我同樣養了你
,你就是這般迴應的!真是心狠的人,我竟不知道你的心…如此狠絕!”言着熱淚灑出,但也分不清真假,頭
腦一時清楚一時糊塗,怔怔發麻。
沈君慈想不到她終不肯認錯,苦苦一笑:“是爲了你自己啊……你是如此自私狠毒的人,由你親自教養出的我
,又能成何模樣?!我這般狠絕,亦是拜你所賜!”無論心底多恨,她仍是接受了她的調教,日以繼夜,自己
的身上終是會落有她的影子。這麼多年,她在自己身上灌注了多少毒汁,她皆是用下了,只許多年後,她總是
要還回去!
“你贏了,也報復了,還想怎樣?!三番兩次來我面前炫耀你的功績?!顯示你比我更狠更絕。”江瀾扯上她
袖腕,似有些崩潰,淚旋於眼跡,久久不落。她倒是要如何,才肯放手?!
沈君慈抽出袖子,平靜地看着她:“別讓司徒一爲你承擔,這惡果自己吃吧。姨娘也是心疼兒子的。你若想救
他,便贖罪吧…”周身似乎全然靜下,自袖籠中抽出那柄短刃,匕芒發光,透以玄冷的色澤。腕間輕輕推了上
去,微一笑,眼中空洞無光,“姨娘,我們……一起死吧。”
言到這裡,心口裂開成痛,喉頭劃過腥甜的味道,點點殷紅就勢滴落在緋領端口。忍下劇毒漫上的疼痛,身子
猛一傾去,手中的匕刃亦向着身前人推上。
玩偶做了那麼久,等待亦是這般辛苦,她早該是厭了的。這一天,她求了許久。一切都會結束了吧,再沒有無
窮盡的等待,和思念不絕的疼痛。恨,早如一把鋼刀直插胸間,今日毫無預兆的拔出,血,漫天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