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相請
商允抱着卿予入了後殿不久大夫便匆匆趕來, 宋隱退了侍衛獨自在議事廳中待着。雙手撐着額頭滿目悔色,心悸不安就起身踱步,煩躁時狠狠一拳打在柱子上泄恨。
商允掀了簾子, 木訥從後殿走出, 擡眸看他時眼底猩紅。
宋隱心底隱隱泛起不好預感, 正欲問起卿予, 商允已揮袖指着門外, 冷冷言道:“滾出去。”語氣淡得不着一絲痕跡,彷彿說着無關緊要的話題。襯着起伏的胸膛和眼底的紅潤,格外揪心。
宋隱心頭猶如灼了一把烈火, 寧肯他同方才一樣開口罵他或是撲上來打他兩耳光。宋隱看着他怔怔不答,商允卻是緩緩斂了衣袖, 一言不發走出議事廳, 背影有些晦澀。
卿予如何了商允一字也未提起, 宋隱不願走,留在議事廳內坐立不安又甚爲煎熬。片刻, 有丫鬟從後殿慌張跑出,宋隱一把抓住她,吱唔半天才問起夫人情況。
丫鬟不知先前何事,只道汝陽侯世子問起就如實作答,我們夫人腹中的孩子掉了……只此一句, 後來的便再沒聽進去。宋隱愣愣鬆手, 那丫鬟匆匆拋出議事廳。
孩子掉了。
宋隱咬緊下脣, 指間捏得咯咯作響, 他究竟來幹了些什麼好事!想起卿予那句世子大人不如好好冷靜一下, 過往三人在亭中煮酒打鬧場景。而商允方纔的淡薄表情,怕是, 再也回不去了。
宋隱心中略沉,也顧不得旁人眼光衣襟一甩就往後殿跑去。
門口丫鬟拼死攔住,世子大人大夫在裡頭,連侯爺都被請出去了,您在這裡不妥。宋隱欲言又止,良久才轉身離去。臨到議事廳門口見到顧言,沉聲道了句,若是夫人醒了,勞煩轉告,她要殺要罵儘管叫人來通知我一聲。
後殿歇了整整一日卿予才醒,大夫遂讓將她挪回東苑。期間商允怕擾她修養,議事廳中也停議一日,在牀邊守着她。
人是他自己抱回東苑暖閣的,醒來後除了來回摸着肚子,眼神呆滯一言不發。商允知曉她心中難過,也沒有多提及,她不願講話他便陪她一處。
夜裡時候,聞得懷中之人隱隱抽泣。卿予性子強少有在他面前如此,商允心疼至極,便箍緊她寬慰,“這副模樣可是讓我和葡萄擔心?”
卿予攥緊他胸前衣襟,“都是我逞能,楊桃沒有了。……”再說不出來話,哽咽聲沖淡了言語,商允心底也似利劍刮過。
楊桃……
她從前是說過,第一個孩子是葡萄,以後的寶寶就叫楊桃。
卿予一句楊桃沒了!商允兀覺透不過氣來,聲音些許嘶啞,“你沒事就好,孩子日後再要。”想起白日裡左大夫的一席話,攥緊的手指又微微泛起白色。夫人此番小產,日後怕是不易再有孩子。
商允綰過她耳發,親吻貼上她額頭,他們有葡萄就夠了。
……
陸續過了三日,商允才領葡萄來看她,葡萄進屋眼睛便紅紅的,“孃親去了哪裡?都不要葡萄了……”言罷就要往她懷裡鑽,商允一把拎起抱在自己懷中,“先前同你說的都不記得了?”
葡萄回頭委屈看他,“葡萄記得,爹爹說孃親病了,不讓葡萄擾孃親休息,葡萄就是想來看看孃親。”靈氣的眼睛像極了浸在水中的黑色瑪瑙,卿予忍不住鼻尖一紅,“孃親也想葡萄了。”
商允抱着葡萄在牀沿邊坐下,撫了撫她額頭,“過些日子再抱葡萄,嗯?”
卿予依言點頭。
小孩子的臉色從來說變就變,沒有長性,先前的哭哭啼啼瞬間又喜笑顏開。雖不讓他往孃親懷裡鑽,還是笨拙去攀卿予脖子親親,“孃親爲什麼要哭,羞羞?”
小手撓上她的臉摩挲,孩子的細滑肌膚讓人不禁親近,問題卻是讓人哭笑不得。商允乾脆抱起葡萄坐上牀榻,一邊看着卿予一邊耐心道,“孃親病了要喝藥,她嫌藥苦就哭了。”
明明過去怕喝藥嫌藥苦的是他自己,現在卻用在她身上,卿予瞥了他一眼正欲開口,商允已俯身吻上她雙脣,而後隱晦笑道,“不許在葡萄面前詆譭他爹。” 卿予奈何。
葡萄卻是皺起眉頭爲難了一會子,才從袖袋裡掏出一枚糖果遞給她,“那葡萄給孃親吃糖,孃親就不哭了好嗎?”卿予摟過他,暖意在心中絲絲泅開,商允就出來大煞風景,“爲何只給孃親,不給爹爹?”
葡萄愣了一下,稚嫩的聲音響起,“因爲爹爹老和葡萄搶孃親。”
商允臉色一綠,這般話怎麼聽起來如此耳熟?
卿予卻是笑出聲來,這對父子。
葡萄便往卿予懷裡鑽,商允一把拎起他像拎起一隻可憐的小貓,“誰教你這些的?”葡萄哇的一聲哭出來,“孃親,爹爹又兇葡萄,嗚……”
商允臉色微沉,卿予伸手接過他,“還能有誰教的?”
商允語塞。
葡萄就對着她咧嘴一笑,卿予眼底笑意更濃,湊上商允臉頰輕輕一吻,葡萄便也照做湊上去親他,有人笑顏如花綻放。
……
八月末梢,零星子最後一年例行復診到了晉州府,藥箱一放,再忍不住嘴角抽搐。“好得很,這次是小產!左右最後一次替你問診,今後再有死活都與我無關。”
卿予淺笑搖頭。
和零星子接觸不多,卻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也不難相與。
又是把脈又是掀開她眼皮看,卿予看他身影忙忙碌碌,“零星子,日後我會掛念你的。”
零星子微怔,回頭莫名看她,“大凡掛念我的都沒好事,你確定?”
卿予笑顏盈盈,“我不是此意,只是每年八月都要挨一頓說,若是少了怕是會不習慣的。”
零星子竟然難得一笑,“你也是個彆扭的人。”
卿予全當讚揚,配合得擡起右臂讓他扎針,零星子瞥過她,“沒見過才小產不久,還如此開心的。”
卿予僵住,臉上的笑容盡斂,眼底浮起一縷氤氳。零星子手中也是一滯,明明不是有意,只是習慣瞭如此與人相處。能同他說上幾句話的人不多,這丫頭和那小子都算其中一二。
本來也不覺如何,眼見她這副模樣,零星子也不禁眉頭微攏,“就當我沒說過。”卿予側眸打量他,方纔的那句,竟然是道歉?可是今日太陽自西邊出來了,她受寵若驚。
零星子煩躁瞪她一眼,話鋒一轉,“還年輕,多注意調養,日後還是能有孩子的,”
卿予不懂他言何。
零星子又是一針紮下,“是你夫君有事瞞你,你可以問他,但我的話說到此處,方子也會給你。”卿予心中便也猜到了幾分,月餘來她並未聽到半分風聲,想來是商允有意隱瞞。
你沒事就好,孩子日後再要,卿予脣邊一抹淡笑,他是怕她多心。“那你就當我也不知曉。”
零星子睥睨一眼,就沒有再和她說話專心扎針,她也不打擾。趁着走針時間,零星子又在書案上提筆寫了方子,卿予就在一旁凝神靜思。
末了,他拎起藥箱,卿予才笑着同他揮手道別。零星子踟躕一刻,還是回頭,“丫頭,照顧好自己。”
他頭一次主動示好,卿予抿脣而笑,“這些年多謝你了,零星子。”
零星子清高冷哼,“要謝也輪不到你來謝我,你若要謝也不該來謝我,四年前是有人在我門前跪了一夜。”
卿予微怔。
零星子轉身,她開口叫住,“我的事不必告訴他,讓他擔心。”話到末尾,略有輕顫。
零星子嗤笑出聲,“一個兩個都是彆扭的人,去年有人在鬼門關走了一遭險些救不回來,開口就讓我轉告某人他很好,免得她擔心,今年便又換了一人。若是我明年不再複診了,你們可是老死不相往來?”
鬼門關走了一遭險些救不回來,卿予臉色煞白。
伸手觸及房門,推開之前留了最後一句:“有人那時萬念俱灰不肯入藥,我便告訴他,他若是死了他同我的約定就不作數,我今年便不來你這裡複診,你的死活與我無關。丫頭,我不知你同他之間有何仇恨,他如此對你,該了的也該了了,何必再折磨他?”
卿予低眉,抑制不住的眼淚順着兩頰滑落。好似成親前日,頷首抱膝,一直哭也不出聲。
八月末梢,最後一絲餘熱消融在知了聲中,再無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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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十月,葡萄將要兩歲。
孩子大了就喜歡新鮮的事物,不願在府中悶着,終日嚷嚷着要孃親帶他出府遊玩。商允政事繁忙,卿予便也有興致同葡萄一道。
一大一小,有時手牽手,有時抱在懷中,大多時候是追逐打鬧,活生生卿予小時候的頑皮勁兒。商允不放心,便讓顧言遠遠跟着,其實心裡也清楚,若是真遇到何事卿予自己都應對不了,顧言去了也無用。
只是求一寬心罷了。
卿予也不拂了他的心意,拿了風鈴遞與葡萄,葡萄開心抓起就蹦蹦跳跳跑,她在身後跟着,葡萄跑得正歡。
卿予擦了擦額頭汗水,幾道身影卻在不遠處攔住了去路,葡萄一頭撞進一人懷中,那人順勢將葡萄抱起。卿予眸色一沉,那人抱起葡萄上前,恭敬道,“主上到了晉州,想見一見夫人。”
主上?
顧言也察覺不對,正欲上前,街道兩端又閃出幾人將他與卿予隔絕。葡萄在他手中,卿予不敢作何,“請夫人隨我來。”
……
商允纔出議事廳,天色已晚還未回府,輕笑搖頭,日後還得約法三章纔是。顧言卻是迎面跑來,神色慌張,“侯爺!夫人和世子被汝陽侯的人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