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人看來,這是一個非常不吉利的日子,更巧合的是,今天又是星期五。
到這一天,事情的發展似乎已經失控了,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範圍。也許,不但是荒村昨天的秘密讓人恐懼,就連“明天會發生什麼”也成爲了恐懼的一部分。
下午一點,我的手機響了起來。
我立刻就聽出了對方的聲音,是去過荒村的四個大學生中的另一個男生——蘇天平。
“蘇天平,是你嗎?他們說你不見了。”
“這你不要管,我現在能和你談談嗎?”
他的聲音明顯在顫抖着,但我儘量用平和的語氣來回答:“好的,在什麼地方?”
“在我們學校大門對面的咖啡館。”
“好,我現在就來。”
掛了電話,我立刻出門叫上一輛出租車,向那所大學疾馳而去。
坐在車裡的我忐忑不安起來,會不會又同昨天早上一樣呢?韓小楓約我出來談話,要把荒村的事情告訴我,但我趕到時她已經死了,那麼這一次的蘇天平呢?難道那個可怕的噩夢,總是比我搶先一步?
終於抵達了大學門口,果然對面有一個小咖啡館,我悄然走了進去,裡面是半地下室的,格調昏暗而陰鬱。
咖啡館裡幾乎沒什麼人,放着低沉而哀怨的音樂,一剎那我還以爲被欺騙了呢,但隨即一個聲音從我身後響起:“你終於來了。”
我立刻回過頭來,才發現蘇天平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裡,不注意的話幾乎看不到他。
他看起來憂心忡忡的樣子,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已經等你好一會兒了,請喝一杯咖啡吧。”
“你怎麼了?爲什麼不呆在學校裡?”我象徵性地喝了一小口咖啡。
“霍強死了,韓小楓也死了,我們都去過荒村,下一個又會是誰?不,我怎麼敢再回學校呢?”
他看起來有些激動,但又蜷縮在角落裡,就像卡夫卡筆下地洞裡的生物,成天擔心有人要奪取它的性命。
“所以,你想得到我的幫助?”
蘇天平哆哆嗦嗦地點點頭:“是的。”
“那你必須把所有的實情告訴我——你們在荒村發生了什麼?”
他的雙眼直勾勾地看着我,緩緩地吐出了幾個字:“噩夢……噩夢……”
“噩夢?”又是這個可怕的詞,讓我心裡忽地一蕩,“能不能說得清楚點,你們是在荒村做了噩夢,還是經歷了噩夢般恐懼的事?”
“也許,兩者兼而有之吧。”他喝了一大口咖啡,總算讓情緒平穩了下來,“我從小就喜歡歷史和科幻,就和霍強喜歡旅行和冒險一樣,我們因爲不同的性格和原因,加入了大學生探險俱樂部。我看過你寫的所有的書,非常喜歡你的小說,也許是因爲你的小說,給我們的生活添加了許多未知和神秘。尤其是你在《萌芽》雜誌上發表的小說《荒村》。”
“你認爲那是真的嗎?”
“這我不知道,但我認爲荒村一定存在,而且還有許多特別的故事,否則是絕不會被寫得如此栩栩如生的。正因爲如此,我和霍強,還有韓小楓、春雨,都對荒村起了濃厚的興趣,我們才決定去荒村做一次探險旅行。”
“你們還費盡心機找到了我,卻沒有想到我拒絕了你們的請求。”
蘇天平搖了搖頭說:“但這並不重要,我知道如何找到荒村。我去了地圖出版社,把浙江省出版的各種地圖都看了一遍,雖然在全省地圖上找不到西冷鎮,但在每個縣市的地圖上一定會找到的。果然,我找到了你小說裡所謂的‘K市’,在K市的全市地圖上,赫然標着西冷鎮的地名,地圖顯示那裡確實離海岸線很近。”
“我明白了。”我嘆了一聲,其實我早就應該想到了。
“知道荒村在哪裡後,我們立刻收拾行裝,坐上長途大巴前往K市。當天下午,我們抵達了浙江省K市,又立刻轉乘中巴前往西冷鎮。到西冷鎮已經是黃昏時分了,我們在鎮上匆匆地吃了一頓晚飯,就四處打聽荒村怎麼走。但讓我們意想不到的是,在西冷鎮那樣富裕的地方,荒村居然連汽車都沒有通,要去那裡只有走上十幾裡山路。也許是過於興奮和衝動了,大家都想快點看到荒村,霍強堅持要連夜趕路,因爲他有野營的經驗,我們也只能跟着他一起走。”
“你們膽子可真大啊。”不過,當初我去荒村的時候,也和他們一樣衝動。
“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晚,一路上崎嶇不平,四周呼嘯着風聲,放眼望去都是荒山禿嶺,好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兩個女生春雨和韓小楓都非常害怕,霍強打着手電走在最前面。沒想到足足走了幾個小時,抵達荒村的時候,已是半夜十一點鐘了。”
“然後,你們就給我打了電話?”
蘇天平喘了一口氣說:“對不起,那晚打擾了你,但當時我們太激動了,一定要和你一同分享我們的歡樂。說實話,當我仰望着黑暗中的牌坊,突然有了種奇怪的壓抑感,似乎那石頭牌坊隨時會倒下來,將我們壓得粉碎。”
“然後,你們不聽我的勸阻,立刻就進村了?”
“我們連夜闖進了荒村,感覺就像勇闖鬼門關,每個人都心驚膽戰卻又興奮異常。我們首先要找的,當然是小說裡寫到的古宅進士第。我們在迷宮般的村子裡轉了半天,沒見到一個人影,家家戶戶都門窗緊閉。終於,霍強的手電照到了進士第的大門,我們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但很久都沒人開門,這時才發現大門根本就沒鎖,而是虛掩着的。於是我們推開大門,悄悄地走進了古宅。自然,感覺就和你小說寫的一樣,進士第裡陰森恐怖,瀰漫着一股陳年腐爛的味道。”
“你們沒有在進士第裡發現人嗎?”
“沒有,我們仔細地轉了一圈,從古宅的前廳直到後面的小院子,差不多每個房間都看過了,沒有任何有人居住的跡象。這讓我們也非常意外,難道真如你小說裡寫的那樣,小枝全家都死光了嗎?”
我不知該說什麼纔好,只能一個勁地搖頭。
蘇天平舔了舔嘴脣說:“當晚,我們就睡在了進士第裡。幸好早就準備好了野外露營,比如毛毯和帳篷等必備的工具。我們挑了二進院子底樓的一個房間,每個人睡一個帳篷,彼此之間距離很近,大家都可以照應到。我們在荒村的第一夜,就這樣過去了,也許是太疲勞的緣故吧,這晚大家都睡得很好,並沒有任何異常的情況發生。”
“第二天,你們就去問了荒村的村民?”
“是的,因爲我們也搞不清楚小說裡的歐陽先生究竟是死人還是活人。白天,我們總算看到了一些村民,他們見到我們以後也非常驚訝,就像是見到了鬼似的。好不容易,我們才問到了幾個懂普通話的村民,他們說歐陽先生在八個月前就死了。後來,我們又問了其他幾個人,都得到了相同的答案,還有人告訴我們,歐陽先生的墳墓就在附近山上。我們立刻到荒村後面的山上去尋找,果然發現了一個很新的水泥墓碑,上面鐫刻着歐陽先生的名字。”
雖然他的描述是如此詳細,但我還是搖了搖頭:“不,我在四個月前確實見到了他,活生生的歐陽先生。我在小說裡寫他已經死了,完全是出於虛構,我還擔心他萬一看到了這篇小說,會不會不高興呢。難道我見到的歐陽先生是——”
我突然中止了自己的話,沒有把那個可怕的字說出口。
蘇天平不停地深呼吸着:“我不管你見到的是什麼,總之歐陽先生已經死了。那天,在發現歐陽先生墳墓後,我們的好奇心和探險欲更強了,便在荒村附近走了走。你說的沒錯,荒村坐落在大海與墓地之間,一邊是漫山遍野的墳墓,另一邊則是佈滿礁石和懸崖的海岸,就連大海的顏色都是黑的,洶涌的海浪拍打着岩石,那聲音讓人不寒而慄。總之,我們看到的就和電影《牙買加客棧》一樣,實在是太荒涼了,真不敢相信這是在中國東南沿海。那天下午,我們都回到了進士第裡,心想那麼大的宅子空關着,一定還有許多東西等待我們發現。果然,我發現了你小說中沒有寫到的東西——井。”
聽到這個“井”字,我就立刻想到了小倩,還有那個可怕的故事:“你到後院了?”
“沒錯,我發現那間後院,院子中間有一口看起來很古老的井,在井臺旁邊還有一棵不高的樹。”蘇天平一邊說一邊回憶,兩隻眼睛忽然變得很黑,就像是兩口深深的古井似的,“當我看到這口井的時候,忽然產生了很奇怪的感覺,就好像……好像聽到了某種聲音?我趴着井臺向下看了看,黑幽幽地像一隻眼睛,有一股來自地底的涼氣突然涌了上來,使我立刻打了個冷戰。我覺得這口井有些不吉利,便遠遠地躲開了。”
我盯着蘇天平那深井似的眼睛問道:“你害怕了?”
“嗯,確實有點害怕。不過,這也使我更好奇了,我確信這古宅裡一定有着什麼秘密。那天的晚餐,是我們用自己帶來的食物解決的。接下來,我提議大家都體驗一下小說中的生活,也就是你在小說裡住的那個房間。”
“就是二進院子裡樓上那間房?”
我確實就住在那個房間裡。
“沒錯,我們興沖沖地趕了上去。那房間果然如你小說裡描述的那樣,在中間有一張屏風,後面還有一張木榻。對,那張屏風上的四幅畫,你在小說裡寫的沒錯,確實太讓人驚歎了,我完全被震懾住了,到現在也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它。”
“那晚你們就住在這間屋子裡?”
“是的,但沒人敢睡那張木榻,我們四個人各自在房間裡挑了一塊地方,搭起自己的小帳篷睡在裡面。當然,大家都太興奮了,前半夜沒人睡得着,只能由我來給他們講故事。我精讀過《聊齋志異》和《閱微草堂筆記》,他們也很喜歡聽這些故事——現在想想也有些後怕,在荒村這麼可怕的地方,又是在這麼一間陰森可怖的古宅裡,幾個人聚在手電筒下講着聊齋故事,說不定這些故事裡的人真會跑出來。”
聽到這裡,我暗暗有些自諷,聊齋裡的聶小倩,不是已經闖進我的生活了嗎?
蘇天平可沒空和我開玩笑,他一臉緊張地說:“那晚,我們一直說到了凌晨兩點,大家實在支持不住,便紛紛鑽進帳篷睡下了。我很快就睡着了,但不知過了多久,又在黑夜中醒了過來,因爲我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音——”
“什麼聲音?”
“好像是——腳步聲——不知道是從古宅的哪個房間裡傳出來的,‘篤……篤……篤’,就像是木頭底的拖鞋走在樓板上的那種聲音,忽忽悠悠地飄了過來。一剎那間,我的心都提了起來,躲在帳篷裡不敢動彈。然後,奇怪的腳步聲又消失了,停頓了大概幾秒鐘,我又聽到了一陣極其輕微的聲音,好像是……好像是女人的哭泣聲,那聲音斷斷續續,時隱時現……”蘇天平嘴脣顫抖着,自己也倒吸了一口冷氣,“不過,也有點像嬰兒的哭聲?總之,那晚的聲音太讓我恐懼了,後半夜幾
乎沒睡着,就這麼提心吊膽地過去了。”
“你們在荒村的第二天就這麼過去了?”
“是的,我早上起來以後,問其他人聽到了那怪聲沒有,但他們都說自己睡死了,沒聽到什麼聲音。我也感到有些奇怪,難道自己耳朵太靈敏了?還是因爲太疲勞而產生了幻聽?或者,乾脆就是做了一場噩夢?”
說到“噩夢”這個詞,他怔怔地忽然停住了。我冷冷地說:“你害怕噩夢嗎?說下去。”
他呆呆地沉默了半晌,才又說話了:“這是我們在荒村的第三天,大家都斷定進士第裡一定藏着什麼東西。於是,我們在這所古宅內開始了搜索,打開了前前後後每一個房間,有的房間大概空關了幾十年,全是厚厚的灰塵和蜘蛛網,一股股黴味讓我們直流眼淚。但樓上有一個房間與衆不同,看起來像是女孩子住的,裡面甚至還有電腦和電視,房間裝飾得也很乾淨,就和城市裡差不多吧。”
“那是已經死去的小枝的閨房。”說這句話時,心裡忽然有些酸澀,我終於按捺不住了,“夠了,私自打開別人的房間——你們沒有意識到嗎?這種行爲是違法的。”
“當時已顧不上了,我說過,我們都被好奇心衝昏了頭腦,反正都已經到了荒村了,不發現一些重要的東西,實在對不起自己的千辛萬苦。而且,這棟古宅是空關着的,主人也全都死光了,沒人會來管我們的。但更重要的是——”蘇天平深井般的眼睛裡,忽然放出了一股異樣的目光,“我們確實發現了一些秘密。”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只感到背後一陣涼風吹過:“你們發現了什麼?”
“那是在古宅的第二進院子裡,側面有一棟小木樓,木樓底下有一個房間,裡面的擺設看起來比較新,有一些最近幾年纔有的傢俱。靠牆一側還有張大牀,用的木料非常好,四周還有完整的架子,看起來應該是件明清的古董傢俱。”
“你說的是歐陽先生的房間吧?”
“也許是吧,但我們發現這個房間有些奇怪,與隔壁幾間屋子相比,它的寬度和其他屋子一樣,但長度——也就是進深卻小了很多,平常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霍強走到房間的底部,敲了敲最裡面那堵牆,感覺裡面像是空的。我們都興奮了起來,也許牆裡面還藏有一個暗室?於是,我們四個人一起用力,把那張古董大牀給移開了,才發現大牀的蚊帳後面,還藏着一扇暗門。”
“牆上的暗門?聽起來像是古代的陵墓。”
蘇天平立刻點了點頭:“對,當時我確實有這種感覺,就好像盜墓者發現了墓道入口一樣。不過,那扇暗門被用磚塊封住了,霍強仔細地摸了摸那些磚塊,才發現磚塊並沒有粘合起來,是一塊塊擺放在門上的。看來這門是可以進出的,用磚塊封門只是掩人耳目。我們立刻七手八腳地把磚移開,那扇暗門終於打開了。我們興奮地鑽進暗門,裡面果然是個暗室,大約有十來個平方米。春雨在昏暗中走了幾步,忽然一腳踩空尖叫了起來,如果不是霍強及時拉住她,差點就要摔了下去,她嚇得連命都要飛掉了。這時我們才發現,暗室的地面上有一個開口,用手電往地下照了照,地下似乎是一級級的臺階。”
“你們發現了地道?”
“聽起來是不是像盜墓?沒錯,我們在這間暗室裡發現了地道,大家既興奮又害怕,猶豫再三還是決定走下去。霍強在最前面,手裡打着大號手電筒,包裡揹着各種野外生存工具,其他人則緊跟在後面。臺階似乎是石頭做的,我們一步步往下走,四周伸手不見五指,遠處的地道里似乎傳來回音,感覺和盜墓沒什麼區別。大約走了十來米,來到一條平穩的甬道里。霍強的手電筒向前照了照,出現了一扇石頭大門,大門由兩塊青石板組成,石門上還雕着一些奇特的花紋。但在石門中間接縫處,有一把鐵製的大鎖,將大門牢牢鎖住了。”
我忽然想到了清東陵的地宮,古人一般是不會在墓道大門上用鎖的,通常是採用“自來石”關門之類的古老技巧:“是什麼鎖?有沒有生鏽?”
“大鐵鎖質量很好,基本沒有生鏽,看起來不像是古物,應該是八十年代那種很常見的鎖。我們一下子傻了,使勁推了推石門卻紋絲不動。但絕不能因爲這把鐵將軍,而使我們功敗垂成,霍強從包裡拿出一把鋼鉗,這是野外生存時偶爾會用到的工具。他把鋼鉗夾住大鎖,我幫他抓住另一隻鉗把,我們兩個男生用上了吃奶的勁,終於鉗斷了那把大鐵鎖。”
“這種行爲與強盜有什麼區別?”
蘇天平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打開那扇地下石門後,一股奇怪的煙霧立刻從門裡撲面而來,當時我第一感覺是屍體的味道,但隨後又感覺不太像。等煙霧散盡後,我們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裡面的甬道幽暗狹長,有明顯向下傾斜的坡度,也就是說我們在向地下深處走去。一路上拐了兩個彎,四周全是黑暗的地道,每個人都提心吊膽,就連膽子最大的霍強也有些發抖。終於,手電筒的光線照到了一大塊空地,看起來就像是山洞裡的‘大廳’似的。”
“你們抵達地宮了?”
“不知道,但當時的感覺很奇怪,手電掃射範圍有限,無法看到深處黑暗的地方,只能大約地估計一下‘大廳’面積,可能有好幾百個平方米吧。這時,韓小楓突然叫了一聲,原來在手電的光束裡,有個白色的東西一閃而過。我們立刻緊張地對準那邊,只見靠牆處躺着一些奇怪的物體。我們戰戰兢兢地走上去一看,才發現地上堆着幾十件玉器。”
“玉器?什麼樣子的玉器?”
“一開始我還沒覺出來,但春雨一眼就看出來了,因爲她很喜歡玉手鐲之類的首飾。當時我們粗略數了數,總共有二十件左右玉器,大的直徑有幾十釐米,小的只有手指大小。這些玉器的形狀各色各樣,有大餅似的圓形玉器,也有木樁似的圓柱體,還有的看起來像把斧頭,剩下的就是些小物件。春雨說這些玉器的樣式太奇怪了,和市面上所見的完全不同。”
“聽起來像是古代墓葬裡的陪葬品?”
“嗯,確實如此,當時我正準備尋找有沒有棺材之類的東西呢,才發現玉器後面的牆上還有扇小門,大約只有一米五高,但門的材料很特別。我們大膽地用手摸了摸,發現這扇小門居然是用整塊玉石雕成的。看着這塊玉質大門,我們彷彿面對着另一個世界,所有人都呆住了。”
“生死之門?”我也禁不住自言自語了起來,我能想象他們在黑暗的地宮中,面對這樣一扇玉門時的心情。
此刻,蘇天平的額頭上已沁出了許多汗,他顫抖着點了點頭說:“這時候,韓小楓忽然害怕了起來,她說我們大家都回去吧。但霍強粗暴地打斷了她的話,他說就算門裡是幽靈世界,我們也要闖進去看一看。霍強的意見獲得了我和春雨的同意,韓小楓也不敢自己離開。我們試探着推了玉門一把,沒想到這扇門居然被我們推開了,原來門上並沒有鎖,裡面也沒有閂杈之類的東西。然後,我們每個人都深呼吸了一口,便低着頭鑽進了這扇小門。”
“裡面是不是墓室?”
“不,玉門裡是大約十平方米大小的密室,高度不超過一米七,平常人站在裡面只能低着頭。我們用手電筒仔細地照射了一圈,沒有發現任何棺槨的痕跡,只有在密室的內側角落裡,藏着一個盒子似的東西。這小盒子也是用玉石雕成的,長、寬、高都只有十幾釐米左右。”
我仔細地想了想說:“那應該叫玉函。”
“這盒子並沒有鎖,但在盒子開口處有一塊封泥,上面似乎還寫着一些文字,但那些字實在太小,當時我們無心細看,霍強便強行打碎了那塊封泥。”
“什麼?你們居然打碎了封泥?”我實在有些氣憤了,所謂“封泥”,是中國古代封緘簡牘並加蓋印章的泥塊,起到文件加密的作用。封泥在春秋時代就已使用,秦漢魏晉時非常流行,保存到今天的封泥都是珍貴的文物,封泥上的文字往往對研究有很大幫助。我搖着頭說,“即便放到古代,打破封泥的行爲也是很大的罪行,就和竊取國家機密的性質一樣嚴重,古時許多人因此而掉了腦袋。”
“對不起,當時我也想阻止霍強,但已經來不及了,其實他對歷史一竅不通。”蘇天平面色變得蒼白起來,他嚥了一口唾沫說,“隨後,霍強就打開了那隻小盒子——”
“玉函裡有什麼?”
我的心都要被他提起來了,生怕他會說出什麼可怕的字眼來。蘇天平伸手抹了抹額頭的汗珠,緩緩地回答道——
“玉指環。”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又重複了一遍:“玉指環?”
“是的,那隻小盒子裡沒有別的東西了,只有這麼一件玉器——形狀有點像戒指,但比一般的戒指更粗。這枚玉指環的顏色很特別,整體是半透明的青綠色,在手電照射下發出暗暗的反光。但在玉指環的一側,卻有一種奇怪的暗紅色的、看起來像是某種污跡的斑紋,春雨說她從沒見過這種顏色的玉器。”
“玉函內的玉指環?不知道有沒有特殊的含義?”
“但接下來,意向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也許是霍強過於激動了吧,他的手電筒一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只聽到清脆的一響,密室便陷入一團漆黑之中。突然陷於黑暗的大家都很恐慌,韓小楓更是當即就尖叫了起來,我們都亂作了一團,而這密室又非常狹窄低矮,我有幾次都撞到了頭頂。霍強蹲在地上摸了半天,總算是撿起了手電筒,但怎麼都開不亮了,顯然是被摔壞了。雖然他包裡還有備用的手電,但黑暗中他怎麼都找不到了。韓小楓似乎已恐懼到了極點,她摸着黑跑出了密室,我們也紛紛跟在她後面跑出來。”
說到這裡,蘇天平突然停住了,眼神變得很奇怪。
“怎麼了?還發生了什麼?”我感覺他有些話似乎不方便說出口。
蘇天平的眼珠轉了幾下,避開我的目光回答:“沒,沒什麼——我繼續說下去吧。當時,我們都跑到了地下的大廳裡,但黑燈瞎火的誰都看不見,只能大聲叫着彼此的名字,以免有人走失或迷路。我們像瞎子一樣向前摸索着,霍強忽然說他摸到了出口,我們立刻循着聲音摸到了他,在他的帶領下我們果然回到了地道。大家匆匆地向前跑去,腳下的坡度明顯向上。終於,我們摸到了那兩塊大石門,跑出石門便是高高的臺階了。”
“真像印第安納·瓊斯系列的驚險電影啊。”
“不,我覺得更像是恐怖電影。我們手忙腳亂地爬上臺階,總算見到了頭頂一線光亮。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回到地面。最後,大家都跑到院子裡,對着天空大口呼吸,彷彿剛剛窒息了似的。謝天謝地,看來大家都只是嚇壞了,並沒有人受傷。”
“你們不後怕嗎?”
“後怕?當然,事後我們都很害怕,就連霍強也後悔了,說不該如此莽撞地闖入地下。晚上,我們仍然睡在樓上的房間,但沒人再敢說故事了,四個人之間的氣氛也有些僵硬,早早地就睡了。但到了後半夜,又發生了一件怪事。”
他這種一驚一乍的口氣,讓我的心懸個不停:“什麼怪事?”
“當我睡到後半夜的時候,突然被一陣尖厲的慘叫聲驚醒了。我立刻從帳篷裡鑽了出來,房間裡其他人也都出來了,只有韓小楓不知去向。大家急匆匆地跑出了房間,看見在外面的迴廊上,站着一個幽靈似的黑影。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才發現那個黑影就是韓小楓。她驚慌失措地搖着頭,昏暗的月光下面色如死人般難看,嘴裡不知嘟嘟囔囔着什麼。我們七手八腳地把她弄回到房間裡,又是灌熱水又是掐人中,總算讓她回過神來了。當時她那樣子真像個幽靈,你猜她接下來說了什麼?”
“快說吧。”我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韓小楓說她見到了鬼——她說她半夜裡聽到了一些怪聲,然後便悄悄地走出去,發現隔壁房間裡露出一線幽光。她小心地靠近窗戶,點破了那扇窗戶紙,才發現房間裡點着一枝蠟燭,幽暗的燭光照亮了一張梳妝檯,有一個穿着白衣服的女人,正好背對着窗戶,面對着梳妝檯前的鏡子。韓小楓嚇得說不出話來,她看到那個神秘的女人正在梳着頭,半邊烏黑的頭髮垂下來,一把木梳子不停地梳啊梳啊——”
“就和我小說裡寫的一樣?”我終於忍不住叫了出來,不住地搖着頭說,“這怎麼可能呢?這段情節只是我小說裡虛構的而已。”
蘇天平點了點頭說:“沒錯,韓小楓說她嚇得尖叫了起來,後來就有些神志不清了。我們聽完她的描述以後,也都被嚇壞了,便決定去隔壁看一看。當我們躡手躡腳地走進隔壁房間,卻發現裡面一團漆黑,用手電筒照了一圈,連個鬼影子都沒見到,只有一張積滿了灰塵的梳妝檯,臺子上插着半支蠟燭,但看起來很久沒用過了。”
“難道是韓小楓的幻覺?”
“誰也說不清楚,也可能是她看了你的小說以後,把小說中的虛幻當成了現實,或者——做了一個噩夢?”
“又是噩夢?”但我立刻搖了搖頭。
“第二天,韓小楓越來越恐懼了,她悄悄地給你打了個手機,但立刻就被我們發現了。霍強擔心她把昨天的事告訴你,便搶過手機和你說話——”
我打斷了他的話:“行了,這些我都知道,說點別的吧。”
“那天下午,我和韓小楓都躲在房間裡不敢出去,而霍強和春雨則到外面走了走,黃昏時分纔回來。他們回來後的面色很壞,我問他們發生了什麼,但他們卻不敢告訴我,一定又是什麼恐怖的事情。整整一天我們都心神不寧,昨天在地下所看到的一切,不斷浮現在我眼前,似乎隨時都會身處於黑暗的地下。入夜以後,是我們在荒村的第四晚,大家都早早地睡下了。爲了防止韓小楓半夜裡再跑出去,霍強還把帳篷支在了房間門口。”
我未卜先知似的問道:“這晚又發生了什麼?”
蘇天平盯着我的眼睛,緩緩地吐出了兩個字——“噩夢。”
“你說什麼?”
“我說的是噩夢——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噩夢。”蘇天平的面色越來越可怕了,深井似的眼睛飄忽不定了起來,“我夢到了一個女人,穿着一身白色長袍的年輕女子,幽暗的火光在她身邊搖曳着,她披散着長長的頭髮,長着一張白皙而美麗的臉龐,但她的眼睛是如此奇特,就像是來自另一個遙遠國度。她流露着一種特別的目光,說不清是悲傷還是絕望?但她的嘴角的線條又有幾分剛強,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做某一件事,整個人顯得從容而鎮定,那種氣質實在太高貴了,甚至可以用聖潔兩個字來形容,而絕不是今天的人所能有的——”
“就像莎士比亞筆下的埃及女王克麗奧佩特拉?”
“對,你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就像埃及女王克麗奧佩特拉,從容地把手伸到裝滿毒蟲的盒子裡那樣,我見到她舉起一塊有着鋒利邊緣的石刀,然後異常鎮定地用石刀割破了自己的脖子——我眼睜睜地看着她雪白的皮膚給割開,咽喉處的切口流出了許多鮮血……”
突然,蘇天平的眼睛怔住了,好像眼前已看到了這一幕。我連忙催促了一句:“接下去呢?”
“接下去——我的夢就醒了啊。”他猛地搖了搖頭,總算是從夢境的回憶中恢復了過來。
我也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奇怪,我的夢一般醒來就忘記了。可爲什麼你這個噩夢會記得如此清晰?”
“是啊,可我也弄不明白。這個夢我確實記得一清二楚,甚至可以說刻骨銘心,也許我一輩子都不會淡忘。對,我現在可以清晰地回憶起來,夢中那神秘女子的臉龐,還有她與衆不同的眼神,以及所有一切的細節,就好像真的出現在眼前一樣。”
說着說着,他竟然伸手向前摸了摸,好像那女子就坐在他面前似的。我急忙撥開了他的手說:“你不要嚇我好嗎?”
蘇天平大口喘息着,閉上眼睛說:“絕對沒有嚇你,我真的感覺到了——好了,讓我繼續說下去。那天早上我醒來後,眼前總是晃動着那個噩夢,於是便把這個夢告訴了霍強。霍強聽完後大吃一驚,他告訴我,昨晚他也做了一個相同的夢,也是一個白衣女子用刀割斷自己的咽喉,完全一模一樣。然後,我們又告訴了韓小楓和春雨,但更沒想到的是,她們說昨晚她們也夢到了相同的景象,一下子我們全都嚇呆了。”
“你是說——在同一個夜晚,你們四個人做了同一個夢?”
“千真萬確!”蘇天平又一字一頓地說了一遍,“就在我們抵達荒村的第四個夜晚,我們四個人在樓上那個房間裡,夢到了同一個神秘女人。”
“這怎麼可能呢?”我又低下頭想了想,在小說裡寫過的那些神秘事件,搖搖頭說,“也許,世界上確實有許多事情是不可解釋的。”
“當時我們都怕極了,我們不知道夢中那個神秘女子是誰,也不知道她爲什麼要這麼做,更不知道我們爲什麼會在那屋子裡同時夢到她。這絕對是個不祥之兆,這回就連霍強也開始哆嗦了,再想想這些天我們的所作所爲,每個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這時我們纔開始後悔,後悔當初沒有聽你的警告,這個地方實在太恐怖了,是任何人都無法承受的。”
“所以,你們決定離開荒村?”
蘇天平急忙點點頭:“對,荒村簡直就是德庫拉伯爵的城堡,我們一分鐘也不敢再待下去了,立刻收拾了行裝,匆匆離開了古宅進士第。走出荒村的時候,村民們都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着我們,那種目光太古怪了,就像是在……送葬……”
“村民看着你們的目光就像是在送葬?”
“反正當時我就是這麼感覺的,也許是心理作用吧。我們逃命似的離開了荒村,沿着來時的山路向外走去。我最後一眼望了望荒村,村口那塊巍峨的石頭牌坊,附近的荒山野嶺,冷酷的黑色大海,還有連綿不斷的古老墓地,我輕輕地念了一聲——永別了,荒村。”
這段語言奢侈的敘述,立刻勾起了我的回憶:“是啊,當初我也是這麼離開的。”
“離開荒村的路上,大家都非常吃力,直到中午才抵達西冷鎮。然後,我們又坐中巴趕到K市長途汽車站,終於登上了開往上海的長途大巴。路上大家一句話都沒說,顯然還沒從荒村的恐懼中擺脫出來。當我們回到上海市區時,已經晚上十一點多了。”
“霍強一下車就給我打了電話。”
“當時我也在旁邊,其實他也有些猶豫,不知道是否應該告訴你這些事情。沒想到,他竟然那麼快就死了。”說到這裡,蘇天平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滿臉痛苦的樣子。
“可是,那晚我來到霍強的寢室,你爲什麼不肯把實情告訴我呢?”
“我不敢說,我們四個人在荒村的所作所爲,一定觸犯了什麼禁忌,我怕萬一說出來後會惹上更大的麻煩。”
“你們已經惹上更大的麻煩了。”
“是的,當我聽說韓小楓也死了以後,我立刻嚇得魂不附體,我生怕下一個受害者就是我——”蘇天平又沉默了好一會兒,低下頭說,“所以,當天我就從寢室裡跑了出來,搬到學校外面一間出租屋了。霍強和韓小楓都是死在寢室裡的,我不能再待在那種地方。”
聽到這裡,我算是完全感受到蘇天平那種徹骨的恐懼了,彷彿我自己也隨着他一同跌入了深淵。不知不覺一個下午已經過去了,就在這間陰暗清冷的小咖啡館裡,蘇天平向我講述了他們在荒村的離奇遭遇,我不知該如何形容他說話時的表情,就像一個即將要淹死的人,抓着水面上最後一根稻草。
蘇天平的臉色似乎比剛纔好了一些,也許是把心裡話傾訴出來的緣故吧,他大口地呼吸着,彷彿剛剛經歷了一場劇烈運動。我看着他的樣子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半句安慰他的話來,這也難怪,在這種情況下,怎能叫人不恐懼不絕望呢?
忽然,蘇天平彎下了腰,從臺子底下拿出了一個皮箱,放到了我面前。他輕聲地說:“對不起,這些東西放在你那裡吧。”
我一下子愣住了,看着箱子說:“這裡面是什麼東西?”
“你拿回去就知道了。”他說話的腔調有些神秘兮兮的。
“爲什麼一定要交給我?”
“這裡面的東西本不屬於我,但我又不能把它交給其他人,現在我只能信任你了。”
我摸着箱子的表面,感覺並無什麼異樣,但心裡還是猶豫了好一會兒。但是,我看着他那雙懇切的眼睛,終於點了點頭。但我沒有當着他的面打開箱子,而是把它放到了自己腳邊。
蘇天平似乎又鬆了一口氣:“今天,謝謝你能來。”
“爲什麼?就爲了向我敘述這些事情?”
“我不知道,但我覺得這件事憋在心裡很悶,一定要找一個人傾訴出來,而這個人必須是值得信賴的——那就是你。”
我不禁點了點頭。而且,這件事也是因我的小說《荒村》而起的,若要追根究底,恐怕我也要算上一份了:“那你接下打算來怎麼辦?”
“不知道,只希望死亡到此爲止。至少我可以告訴你,我沒有心臟病,我不會在半夜裡自己把自己嚇死的。”
“我也希望你能平安無事。不過,我還是勸你回到學校裡去,你的老師會給你幫助的。”
“謝謝,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這時我總算站了起來,幾個鐘頭坐下來,腿都有些麻了,我淡淡地說:“天都快黑了,我該走了。有什麼問題就給我打電話吧,再見。”
我剛要走出去,蘇天平又叫住了我:“等一等,給你的箱子。”
“哦,差點忘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其實我是故意遺忘的,但既然他都提醒了,我只能拎起箱子走了出去。
離開這個半地下室的小咖啡館,我總算呼吸到了新鮮空氣,渾身上下都像是從水來撈出來似的。
這時天色已經黑了,我看了看手中的箱子,裡面究竟是什麼東西呢?來不及多想,我招了一輛出租車,迅速地離開了這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