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日

我條件反射似的從席子上跳了起來,盯着她半天才清醒了過來,然後尷尬地笑了笑說:“我現在的樣子一定挺傻的吧?”

小倩也微微笑了笑說:“不,你睡覺的樣子挺有意思的。”

真丟人啊,剛纔她一定站在我旁邊,看着我睡覺的樣子很久了。我再也不好意思說話了,便低着頭跑了出去。

我匆匆來到樓下的衛生間,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畢。當我回到二樓房間裡,才發現小倩早已爲我準備好了早餐,有大餅油條還有豆漿。

她淡淡地說:“這是早上我出去買的,不知道你喜歡吃嗎?”

“當然喜歡了。”我立刻抓起了一根油條說,“小時候,我經常吃這樣的早點,但長大後就很少吃了,我還真的很留戀油條的味道呢。”

不到幾分鐘,這頓早餐就被我吃光了,我顧不得滿手的油,抹着嘴說:“小倩,真沒想到,你會給我買早飯吃。真謝謝你了。”

“這幾天,你是不是天天都吃微波爐快餐?”

我搔了搔頭回答:“反正,反正就只有幾天時間嘛。”

“天天都吃那種東西,對身體不太好的,還是多吃點米飯吧。”

“好了,我明白了。”

這時,我忽然想到了昨天半夜裡,見到的那個五十多年前的女子。可我該怎麼對小倩說呢?她會相信我的話嗎?如果她相信的話,豈不是要被這棟房子嚇壞了嗎?猶豫了片刻,我還是沒有說出來。

“你在想什麼?”

“沒,沒想什麼。”我只能結結巴巴地說,“我在想,其實——你還是挺善解人意的。”

小倩突然笑了笑說:“過去你是不是以爲,我只是來騷擾你的無聊讀者吧?”

“不,你是聊齋裡的聶小倩嘛。”

“沒錯。”她倒是很自然地點了點頭說,“好了,我現在要出去了,你一個人在這裡小心點。”

“出去?你是去冰激凌店上班吧?”

她不置可否地看着我的眼睛,然後輕聲說:“再見,我晚上回來。”

不過,我還是緊追了出去,目送她離開了這棟房子。

回到二樓的房間,我不敢多看她留在這裡的東西,一想到昨晚她就睡在這屋裡,心裡就莫名其妙地發毛。

不知爲什麼,小倩說過的話我都記得很牢,中午我沒有再吃微波爐食品,而是在外面的飯店裡吃了一頓午飯。

下午,我沒有在外面多停留,匆匆地回到了荒村公寓。當我剛剛來到二樓房間時,突然聽到樓下傳來一陣敲門聲。

底樓的大門被敲得山響,似乎整棟房子都搖搖欲墜了起來。我連忙捂住亂跳的心口,把頭伸出了窗外,發現樓下站着一個年輕的男人,正在用力地敲着前頭的大門。

忽然,那個男人擡起了頭,我這纔看清了他的臉——葉蕭。

我吃了一驚,連忙大聲地叫了叫他。

葉蕭也看到了我,他在下面說:“快點給我開門。”

“前門封死了,你要從後門進來。”

說完,我立刻衝出了房間,跑到底樓去給他開門。果然,我在後門看到了葉蕭,他顯然對這老房子不太放心,小心翼翼地進入了走廊,擺出一副警察特有的姿勢,似乎隨時都有人會襲擊他。

我把他引到了底樓,指着寬敞的大廳說:“葉蕭,我領你參觀參觀吧。你看,這裡就是歐陽家族當年跳舞的地方。”

葉蕭冷冷地環視了一圈,面無表情地回答:“這裡的陰氣太重了。”

“爲什麼你們都這麼說呢?我想,可能是這房子太潮溼了吧。”

“等一等,你手指上是什麼?”

他發現了我左手上的玉指環,我心裡“咯噔”了一下,緩緩舉起左手說:“就是這個東西啊?前幾天,我在路邊的小攤上看到這個東西,覺得挺好玩的,就花了十塊錢買下來。”

但葉蕭還是盯着玉指環看了看,然後冷冷地說:“這東西真不適合戴在你的手指上。”

“呵呵。”我向葉蕭傻笑了一下,然後帶着他在底樓轉了一圈。

我們走上了旋轉樓梯,來到了二樓的房間裡。葉蕭看了看摺疊牀和微波爐,輕聲說:“其實,我是擔心你纔來這看你的。你一個人住在這種鬼地方,我怎麼放得下心呢。”

“你還是把我當成小孩子嗎?我能夠照顧自己的。”

忽然,葉蕭發現牀下有一雙女孩子的拖鞋,他的臉立刻板了起來,指着拖鞋問:“這是怎麼回事?”

我的心裡一沉——糟了,我早該預防到了,小倩在這房間裡留下的蛛絲馬跡,怎麼逃得過警官的眼睛呢?我有些尷尬地回答:“葉蕭,這個嘛……這個……”

“這個女孩是誰?”葉蕭直截了當地問了。

不,我不能把小倩說出來,我只能輕聲地說:“請別問了,這是我自己的私事。”

“我不會干涉你的私事的。但我提醒你,這裡可是荒村公寓,不是你隨心所欲的地方。”

完了,他竟然以爲我在這裡——不可以,我連忙解釋道:“葉蕭你誤會了,我可沒在這裡做什麼。”

他揚起眉頭笑了笑說:“算了吧,我不問了。”

忽然,我想起了一個至今仍然生死不明的人:“對了,蘇天平還有消息嗎?”

“不,學校至今還在到處找蘇天平,但他就像消失於空氣中一樣,無論哪裡都找不到他。”

“也許早就變成一具屍體了吧——不,我不該這麼說,這樣的話似乎太殘忍了。”

“別再多想蘇天平了。”葉蕭走到窗邊,看着外面的天空說,“其實,我今天來找你,還有另一個原因。”

我一下子又緊張了起來:“什麼原因?”

“上次在電話裡,你不是託我幫你查一查,荒村公寓在過去的詳細情況嗎?”

“對,你查到了嗎?”

葉蕭點了點頭說:“沒錯,這幾天我查了許多歷史檔案,主要是在1949年以前這一地區的房屋登記資料。昨天晚上,我總算查到了這棟房子——安息路13號在租界工部局的備案。”

“它建造於什麼時候?”

“1930年——當時安息路是上海租界有名的高級住宅區,馬路兩邊修建了許多三層小洋房,這棟房子是由一個法國房產地商建造的,一開始並不叫荒村公寓,而是叫卡羅琳別墅。”

“卡羅琳別墅?這名字真好聽。”

“是的,當時是由一戶法國僑民家庭居住,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日本人控制了上海租界,這戶法國人被限制了自由,軟禁在這棟房子裡,不知什麼原因全家人都自殺了,就吊死在二樓的房間裡。”

“什麼?”我擡起頭看了看天花板,難道那戶法國人就吊死在這個房間裡?

葉蕭也以幽幽的目光看着房間說:“那份檔案上就是這麼寫的。抗戰勝利以後,租界已不復存在,這棟房子的產權被一戶中國人家買下。檔案顯示那戶人家複姓歐陽,是浙江某地的商人。”

“當然是荒村的歐陽家了,當年他們從事走私賺了很多錢,想必也一定在上海做着很大的生意,所以就在此地購買了這處房產。”

“是的,歐陽家買下了這棟卡羅琳別墅後,就將其改名爲荒村公寓,並在當時的有關部門做了登記註冊。從荒村公寓的地契副本來看,歐陽家在這裡總共住了三年多時間。到了1949年初,歐陽家又把這棟房子賣給了一個富商。但是,那富商還沒來得及住進荒村公寓,自己就先暴病死亡了。”

我着急地問道:“從此以後,這棟房子就空關了起來?是嗎?”

“後來,我又查瞭解放後的一些檔案材料,才知道在六十年代,附近的居民曾經搬進來住過。那時候安息路一帶的小洋房大多沒有主人,很多就這樣被附近居民們強佔了。但唯獨這棟房子,發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葉蕭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氣,皺着眉頭說,“當時的檔案記錄不太全,據說在這棟房子裡發生了命案,也查不出來到底是怎麼回事。到了八十年代,那些居民就全都搬出來了,此後就沒人再敢住進去了。”

忽然,我想起了昨天半夜的離奇遭遇,不禁自言自語地說:“也許,荒村公寓裡一直有鬧鬼的傳說吧,把附近的人家都嚇着,所以就一直都空關着了。”

“你說什麼?鬧鬼?”

我連忙低着頭說:“沒什麼,只是隨便猜測而已。”

“不要再想入非非了。”葉蕭來回地踱着步說,最後看着窗外說,“也許,是因爲這房子的空氣太潮溼了吧,而且還長了那麼多爬山虎,我聽說這種植物對人體不是很好。”

“沒關係,我想這幾天我已經適應了。”

“那你接下來準備怎麼辦?”

“我不知道,也許還會在這裡住幾天,直到它被拆掉。”

葉蕭失望地搖了搖頭:“我知道我改變不了你的決定,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我先走了。”

說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便快步走出了房間。我一直把他送到了底樓的後門,葉蕭向我揮了揮手說:“有什麼事就給我打電話,我隨時會來幫你的。”

在目送着葉蕭離開之後,我回到了樓上的房間。整個下午,我都無所事事,心裡總想着葉蕭對我說過的那些話——

比如,當荒村公寓還叫卡羅琳別墅時,住在這裡的法國人全家在二樓上吊自殺。想到這裡,我就會想象那些上吊繩子晃動的樣子。還有六七年代,許多人住進了這棟房子,卻發生了一些離奇的命案,到底是爲什麼呢?

難道這真是一棟“凶宅”?而我是最後一個住進這“凶宅”的人,也許還要加上小倩。

不知不覺間,夜色已經匆匆降臨了。我還是到外邊吃了一頓晚飯,到晚上八點多才回到荒村公寓。

整棟房子都沉浸在黑暗之中,經過幾天與這房子的朝夕相處,我就算閉着眼睛也能認識上樓的路。我故意沒有開燈,在漆黑的房子裡摸索着,很

快就爬上了旋轉樓梯。

當我剛剛走到二樓房門口時,突然聽到一陣放大的音樂聲,如波浪般撞擊到我的耳膜上。那聲音是從樓下傳來的,節奏震動着我腳下的樓板,似乎樓下在開一個演唱會。

這是哪來的聲音?我的心立刻被懸了起來,又緩緩地走下旋轉樓梯。

終於,我看見他們了——

舞會開始了。

不,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我確實看到了這一幕——在荒村公寓底樓的大廳裡,突然之間燈火通明,十幾對男男女女忽隱忽現,正在寬敞明亮的舞廳裡翩然起舞。男人大多穿着各色西裝,也有幾個穿着長衫,女人們多是華麗的旗袍,或是時髦的裙子。

爲他們伴奏的音樂,是從牆邊那臺留聲機中傳出的,我甚至能聽清其中的歌詞:“花樣的年華,月樣的精神,冰雪樣的聰明,美麗的生活,多情的眷屬……”

我聽出來了,這是六十多年前的歌《花樣的年華》,甚至還是原唱者的嗓音,帶着那個時代特有的語調。我使勁揉了揉眼睛,但眼前就像蒙了一塊發黃的紗布,一些白色的光點閃來閃去,彷彿在看一卷多年前的膠片,帶着幾分黴爛的斑點,通過放映機緩緩投射在幕布上。

突然,舞會中掠過一張臉龐,立刻讓我睜大了眼睛,我又看見她了——

“若雲?”

我輕輕地叫了出來,這個五十多年前生活於此的女子,又一次出現在我眼前。

她正在舞廳中央最爲引人注目的地方,擁着一個年輕的男子,一同邁着輕盈的舞步。對,我在老照片上見過那個男人,他是荒村公寓年輕的男主人,歐陽家族的繼承人——若雲的丈夫。

只有他們纔是舞會的中心和焦點,所有的舞客都圍繞着他們。這對年輕的新人光彩照人,跳了一支又一支曲子,最亮的那束燈光似乎永遠只對着他們兩人。

突然,一陣腳步聲打破了這裡的一切,曼妙的音樂聲戛然而止,耀眼的燈光立刻暗了下來,大廳裡變得空空蕩蕩,所有賓客也都消失了,宛如一團蒸發的空氣,一片消散的幻影。

舞會結束了。

我的眼睛還來不及適應這一切,大廳已恢復了平靜,只有一盞昏黃的電燈亮着。在牆邊的電燈開關下,小倩正滿臉疑惑地站着。

“小倩,你剛纔看到了嗎?”

她看起來有些疲倦,搖着頭說:“看見什麼?我剛剛從後門進來,看到大廳裡面一片漆黑,我就打開了電燈。”

我驚訝地搖搖頭問:“你沒看到?那你聽到了嗎?”

“你在說些什麼啊?剛纔這裡一團漆黑,像墳墓一樣寂靜,我什麼都看不到,也什麼都聽不到。當我一打開電燈,就看到你呆若木雞般的站在這裡,像是在夢遊似的。”

“夢遊?又是一場噩夢?不——”

此刻,我心裡非常清楚,剛纔絕對不是在做夢,確實是我親眼所目睹,親耳所聽聞。我確信,我看到了五十多年前荒村公寓的一場舞會,而且還有舞會上的皇后:嫁入歐陽家的若雲。

小倩走到我身邊,在我的眼睛前晃了晃手說:“你在看哪裡啊?就像見到鬼似的。”

“不,那不是鬼。就像我們在看當年的老電影一樣,我們並沒有見到鬼,而是演員們的影像而已。”我走到了大廳中心,剛纔若雲跳舞的所在,大聲地說,“這個大廳裡出現的一切景象,就相當於電影院幕布上的影像,你明白嗎?”

“那麼投影機呢?膠片和拷貝呢?”忽然,小倩抓住了我的手,“我不明白你說的一切,但我知道你需要休息,這棟房子使你感到恐懼,而使你產生了某些幻覺。聽我的話,只要你休息好了就沒事了。”

她剛纔說話的樣子就像媽媽,我只能苦笑了一下。然後,我走到了那臺留聲機旁邊,它還是我從走廊的雜物堆裡找出來的呢。我仔細地看了看留聲機,這機器已經是古董了,應該早就報廢了,怎麼可能再放出音樂來呢?

終於,我無奈地搖了搖頭,便跟着小倩上樓去了。

在二樓的房間裡,小倩給我倒了一杯水,她柔聲地問着我:“這些天來,你是不是太緊張了?”

“也許吧。”我顫抖着端起杯子,她的頭髮已垂到我臉上了,柔軟的髮絲散發出一股淡淡的幽香,撩得我心裡癢癢的。我情不自禁地擡起頭,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就像在看某一樣神秘的玉器。

她意識到了自己離我太近了,向後退了退說:“你知道嗎?你現在的樣子真像個小孩。”

“所以你會照顧我?”

這大膽的提問讓小倩有些尷尬,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說:“你累了,早點休息吧。”

我點了點頭,在門口向她道了一聲:“晚安。”

也許,是受到剛纔神奇“舞會”的刺激,我確實感到自己累極了。在衛生間草草洗了一把,便上三樓睡覺去了。

走進三樓的房間,又是一陣爬山虎的氣味。但我連燈都沒有開,一頭倒在席子上就睡了。

這一夜,我真正沉入了荒村公寓的黑暗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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