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日

上午醒來時已很晚了,昨夜的大雨也早就停了,但窗前爬山虎的葉子上還帶着水珠。在經受了一夜雨水的澆灌後,它們顯得更加生機勃勃。可惜,爬山虎們並不知道,再過幾天,它們的生命就要隨着這棟房子而一起終結了。

來到二樓才發現,小倩已經上班去了,但她還是給我留了份早點。吃完早餐後,我在樓上樓下轉了一圈,雖然電已經被掐斷了,但幸好自來水還沒斷,最後幾天應該還可以撐下去。

由於沒有電,午飯我只能到外邊去吃。但是,和昨天晚上小倩的飯菜相比,這頓午餐簡直比豬食還難吃。

下午無事,我在房間裡看了一會兒書,但只要一想起昨晚這房間發生的一幕幕場景,就實在沒心情把書看下去了。捱到傍晚時分,當我準備要出門去吃晚飯時,小倩卻提前回來了。

小倩穿着一條短裙,頭髮略微有些溼潤,身上散着一股洗髮水的暗香。不過,更吸引我的是她手裡提着的肯德基快餐。雖然,我一直很討厭西式快餐,但在這種非常時刻,能吃到肯德基已經很不錯了。

天色全黑以後,我們點起了蠟燭,我不禁自嘲地說:“在燭光陪伴下吃飯,這是高級餐館裡纔有的待遇啊。”

當我旁若無人地吃光了我那份雞腿時,小倩卻幾乎沒怎麼動過,我抹着嘴上的油說:“小倩,你能不能吃一點啊,蒲松齡老先生可沒寫過聶小倩節食瘦身的故事啊。”

但她卻冷冷地回答:“因爲聶小倩本來就不食人間煙火。”

晚餐收拾乾淨後,小倩忽然輕聲問我了:“昨晚——你爲什麼沒留下來?”

“這個嘛——”我尷尬地笑了笑說,“我看你已經睡着了,自然就不需要人陪了。”

小倩不再說話了,只是深呼吸了一口氣,她的眼神裡似乎還藏着什麼東西,卻迴避着我的目光。

在幽暗的燭光下沉默了許久,她忽然又說話了:“上次你說過——你從那個去過荒村的大學生那裡,得到了許多古代的玉器。”

“問這個幹什麼?”我有些忐忑不安地回答,“那些玉器來自於荒村的地下,就和我手上的玉指環一樣。”

“它們真的都有五千年的歷史了?”

“專家都鑑定過了,應該是的吧。”

“能不能讓我看看?”她走到我跟前,盯着我的眼睛說,“只是看看而已,不會動你的東西的。”

不,我怎麼能回絕她這個小小的要求呢?我點了點頭:“好吧,只是看的時候小心點,千萬不要弄壞這些寶貝,更不能把玉器的消息泄露出去。”

“這個我當然知道。而且,除了你以外,我也沒有其他朋友。”

我點了點頭,帶上了兩支手電筒,我和小倩一人一把,便走上三樓去了。

踏上黑暗中的旋轉樓梯,小倩緊緊跟在我身後,在手電光線開道下,我們來到三樓走廊盡頭的房間裡。

這裡有我留下的一把扶梯,正好對着上面天花板的窟窿。我用手電照了照上面說:“要從這裡爬上去的,你害不害怕?”

她的膽子比昨夜大了許多:“不害怕。”

我點了點頭,一手抓着手電,一手抓着扶梯,好不容易纔鑽到了閣樓上。然後,小倩也跟着爬上了樓梯,我緊緊抓着她的手,順便把給她拉了上來。

黑暗的閣樓裡充滿了可怖的氣氛,老虎窗被爬山虎枝葉擋住了,一絲月光都照不進來。我只能用手電掃視了一圈,許久才找到了那個裝玉器的箱子,感覺就像是在盜墓似的。

在手電光束狹小的範圍內,我艱難地打開了箱子,小心翼翼地取出了裡面的玉器——玉琮、玉璧、玉鉞和玉龜、玉匕首。手電光照射着這些寶貝,玉器的表面泛出奇異的反光,小倩在玉琮上輕撫了幾下,她的手指微微顫抖了起來。

我再看看周圍地宮般黑暗的環境,忽然想到了那四個已死去的大學生,當他們進入荒村的神秘地宮,面對着這些玉器時,大概也有相同的感覺吧。

小倩忽然嘆息着說:“現在我相信了,它們確實是五千年前的玉器。”

“爲什麼?”

“因爲我手上感覺到了。”她把手從玉器上挪開了,後退了一步說,“是的,當我的手指觸摸着玉器時,我真的感受到了它們的年齡。”

“這就是女孩子的第六感嗎?”

“也許吧,你快點把它們都收起來,五千年前的寶貝東西,我可不敢再碰了。”

我點了點頭,又把這些玉器都收了起來,重新用舊報紙和泡沫保護好,放回到了箱子裡。

然後,我拉着小倩的手說:“等一等,我還給你看幾樣東西。”

在手電光線的指引下,我找到了那張梳妝檯,輕聲地說:“這就是若雲用過的梳妝檯。”

“怎麼沒有鏡子?”她看不清黑暗中的鏡框。

“早就破碎了啊。”

忽然,小倩會意地說:“就像昨晚,她和她丈夫。”

“對,一面破碎了的鏡子,怎麼可能再復原呢?”

說着,我拉開了下面的兩個抽屜,把若雲和歐陽家的那些舊照片,還有兩本張愛玲的書都拿了出來。在手電昏暗的光線下,小倩緩緩翻動着照片和書,看着照片裡若雲的臉龐,她傷感地說:“謝謝你,謝謝你讓我看到了這些,我彷彿能呼吸到她身上的氣味了。”

“是啊,我也有同樣的感覺。”

“不,我和你的感覺不一樣。因爲我是一個女孩,也只有女孩能感受若雲的痛苦——她在嫁入歐陽家之前,一定是個有許多憧憬的女孩,她是因爲深愛着年輕英俊的歐陽,才犧牲自己嫁入這間囚籠的。”

“你說荒村公寓是囚籠?”

“難道不是嗎?歐陽家是那樣保守和封閉,就算他們搬到了上海,也會把荒村的進士第古宅一起搬過來。是的,這棟房子就成了又一座進士第,所以纔會起名叫荒村公寓,不過是在上海的土地上,重建了一個微縮的荒村而已。”

她說的確實有道理,我也點了點頭說:“嫁入歐陽家,也就等於永遠地失去了自由,被禁錮在這微縮的荒村裡了?”

“對,若雲嫁入荒村公寓後,一定經歷了很深的痛苦,但她又不願意表現出來,只能通過眺望窗口的眼神,通過閱讀張愛玲的書。”

小倩又嘆了一口氣,然後把這些舊照片和書,全都放回到了抽屜裡。

“好了,我們走吧。”我輕輕地拉着她,向閣樓另一頭走去,忽然在手電光束裡照出了一個巨大的黑影。

“那是什麼?”小倩立刻抓住了我的手。

我仔細看了看,才吐出了一口氣說:“沒事,是個衣櫥。”

“衣櫥?裡面有若雲的衣服?”

也許,是女孩天生對衣櫥情有獨鍾,她立刻跑到了衣櫥邊。在手電的燈光下,她緩緩打開了衣櫥的大門,一股黴味讓我們都扭過了頭。

片刻之後,電光照亮了衣櫥裡面,小倩突然尖叫了起來:“有死人!”

我立刻緊緊抓住她說:“不,裡面是吊着的衣服。”

“什麼?”小倩總算回過了神來,仔細地往衣櫥裡看了看,在昏暗的手電光線下,那幾件黑色大衣看起來真像是吊死鬼。

小倩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進去,摸了摸一件顯眼的旗袍,絲綢都已經脆掉了,她只能放下。她又摸了摸旁邊一件衣服,是件黑色全毛的女式大衣,看得出料子和做工都很好,在當時來說該是一件奢侈品了。

忽然,小倩似乎在大衣上摸到了什麼,她的手停在大衣正面的口袋上,裡面似乎藏着什麼東西。她立刻把手伸進了口袋,那個口袋看起來非常大,幾乎吞沒了她小半條手臂。

——她從大衣口袋裡摸出了一個筆記本。

手電的光線照射在筆記本上,小倩小心翼翼地捧着它,顯得異常激動,她興奮地說:“你看,這是什麼?”

“藏在大衣口袋裡的筆記本?”

這是一本黑色的硬皮本子,應該是五十多年前的產品了。我將筆記本輕輕地翻開,在扉頁上出現了一行娟秀的字跡——

荒村公寓日記。

這行字下面還有落款——若雲。

“天哪!這是當年若雲留下的日記。”小倩不禁失聲叫了出來,她伸手輕撫着扉頁,觸摸着若雲用黑色鋼筆留下的字跡,“她居然把日記藏在衣櫥裡,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也許本來就不是她藏的。”這時我把日記本合上了,我略帶緊張地說,“在閣樓裡實在不方便,我們到二樓的房間裡慢慢看吧。”

小倩也點了點頭,於是我們帶着這本日記,從扶梯爬下離開了閣樓。

我們匆匆回到二樓的房間,用手電實在是太彆扭了,我又重新點上了一根蠟燭。當燭火重新照亮房間時,我和小倩都長出了一口氣,好像又回到了人間。

終於,我們一起翻開了這本若雲的《荒村公寓日記》,卻發覺內頁裡缺損了很多,有許多頁被齊根撕掉了,這樣就使得日記殘缺不全了。我數了數剩下有字的頁數,總共是二十幾頁。

不過,日記的第一頁卻完好地保留着,在頁首寫着日期——民國三十五年十月二十日。日記是按照當時的習慣,豎直排列從右向左書寫的,一個個漂亮漢字顯現在我們眼前。

在這荒村公寓的黑夜裡,搖曳的燭火映紅了泛黃的紙頁,我和小倩都屏住了呼吸,彷彿真的聽到若雲在說話似的,一齊默唸着《荒村公寓日記》的第一天——

民國三十五年十月二十日晴

今天,是這本日記的第一天,也是我嫁入荒村公寓的第二天。

對,昨天是我的結婚日子。

我一直想不明白,爲什麼人們總說女人出嫁時是最美麗的,當昨天我披上潔白的婚紗,看着鏡子裡的自己時,我幾乎以爲那是一個陌生人了——是的,鏡子裡的她是那樣年輕,那樣純潔,婚紗如雪一樣覆蓋着她的身體,然而,那是我嗎?我搖了搖頭,鏡子裡的她也搖了搖頭,我輕聲地說話,鏡子裡的她也嚅動着嘴脣。我不敢想象,從今天起我就要變成她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

歐陽家的汽車等在我家樓下,媽媽陪着我下了樓,幾個女孩幫我託着婚紗,將我擠進了汽車裡。汽車到了荒村公寓,只聽到鞭炮響個不停,許多人圍着我進了歐陽家,我一直都低着頭,甚至都沒看清這棟房子是什麼樣。大廳裡早就佈置好了一切,清遠穿着一身筆挺的西服,正微笑着等待着我。他看上去是那樣英姿勃勃,目光裡透着自信的微笑,因爲從這天起他將成爲我的丈夫。

清遠的父母威嚴地坐在正中,雖然他們早已審查過我這兒媳了,但還是一絲不苟地注視着我。我就像個漂亮的玩具似的,按照他們家約定的步驟,完成了婚禮的所有儀式。酒宴上來了很多人,嘈雜的人聲使我什麼都聽不清楚,就像做了一場夢。一直鬧到很晚,清遠才拉着我進了三樓的洞房,我早已經筋疲力盡,倒在牀上就睡着了。

這就是我的婚禮。第二天,清遠拉着我給公婆請安,然後陪着我過了一天。現在,趁着他去樓下的空當,我躲在書房裡寫下這頁日記。

從今天起,我將在這本日記本中,記錄下我在荒村公寓的每一天。她是我心底最隱秘的朋友,除了我自己以外,任何人都不能見到她。

民國三十五年十月二十九日陰

今天,是我嫁入荒村公寓的第十天。

清遠的父母住在二樓,每天上午清遠都會帶我去向他們請安,他說這是歐陽家一貫的規矩。公公婆婆的年齡都很大了,而清遠則是他們唯一的兒子,也是歐陽家族唯一的繼承人。我想老爺和太太是老年得子,一定非常愛自己的獨子吧,所以他們也一定會很愛我的吧。

今天起清遠就回公司上班了,歐陽家在上海開了一家貿易公司,專門從事從美國進口各種貴重商品。老爺和太太年紀都大了,公司的生意完全由清遠一人管理,所以他總是忙得焦頭爛額。現在已經是晚上九點了,他依然沒有回家,我獨自坐在書房裡,呆呆地寫着日記。清遠曾經答應過我,在結婚以後我依然可以去銀行上班,但現在公公婆婆都不同意,他們說歐陽家的媳婦必須要留在家裡。清遠不能違背父母的意願,終於使我打消了工作的念頭。

雖然只過去了十天,但感覺就像過了好幾年似的。這就是新婚的滋味嗎?一輩子都回憶不盡?會不會是這棟房子的原因呢?有時候走在荒村公寓的樓梯上,心裡就會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能聽到什麼聲音,停下腳步來側耳傾聽,卻又什麼都聽不到了。哎,會不會是新娘子們都會有的多疑呢?

是的,說實話我有些怕公公,他穿着的衣服和說話的聲音,都讓我隱隱感到害怕。清遠總是在安慰着我,說歐陽家來自偏僻的地方,自然有些保守的風俗。算了吧,只有面對清遠時我纔會感到開心,可今晚他什麼時候回來呢?

民國三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陰

今天是平安夜。

早上,我難得出門一次,安息路邊的洋房大多掛起了彩燈,原來明天就是聖誕節了。自然,那些掛燈的人家都是外國人,歐陽家是絕不會過洋人的節日的。但是,清遠已經答應我了,今晚他會早點回家,與我一起吃頓晚飯的。

但是,清遠卻又一次爽約了,我是和公公婆婆一起吃的晚飯,他們吃飯的時候一句話都不說,我幾乎什麼都沒吃,就跑到大廳隔壁彈鋼琴去了。對了,這架鋼琴可以算是我的嫁妝,每當我煩惱的時候,就會坐在鋼琴前彈奏李斯特的曲子。鋼琴彈着彈着,我的眼淚就悄悄落了下來,我只能停下手擦了擦眼淚。不,他不會忘記今天這個日子的,因爲今天是我們相識一週年的日子。

是的,在整整一年以前,我還在中國銀行辦公室做秘書。去年的平安夜,女同事們都紛紛提前回家了,只有我還在打着一份文件。忽然,我發現有一雙眼睛正盯着我,緩緩擡起頭,卻看到了一張年輕英俊的臉龐——他就是我的清遠。原來他已經這樣看了我許久,我問他有什麼事,他卻搔搔頭問經理辦公室在哪裡。從此以後,他每天下午都會來銀行辦公室,應該由財務做的事全由他自己做了,因爲只有這樣他纔有與我說話的機會。他每次和我談話,都會扯到許多別的事,在辦公室一談就是小半天,而我也實在不好意思趕他走。後來,他就請我到外邊去談了,先是去咖啡廳、餐館,然後是電影院、公園。大家很快都知道了這個秘密——歐陽家的公子在追求我,女同事們也向我投來羨慕的目光。而我的心裡則忐忑不安,不知該如何面對清遠,這個男人是如此出色,風度翩翩、溫文爾雅,更重要的是他家很富有,在安息路上擁有一棟三層樓的洋房。我知道有許多女子在暗中爭奪着他,但他卻一個都看不上,唯獨只愛上了我一個。直到現在我也說不清楚,他爲什麼會對我情有獨鍾,或許是因爲我的眼睛吧,他說過我的眼睛裡有一種穿透時空的美麗。

最終,我被清遠征服了。在他那灼熱的感情面前,我想他應該就是我生命的另一半了。我們全家的人都爲我感到高興,銀行裡的女同事們則暗暗地嫉妒。於是,在七月的一個炎熱夜晚,羅宋大飯店的衆目睽睽之下,我接受了他的求婚。

這就是我們相識相戀的經過,然後就是我們的婚姻了。在這整整一年的時間裡,我從一個女孩變成了女人,但我又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改變了什麼,或許就像一隻鳥兒,只是

從一隻籠子,換到了另一隻籠子。

彈完鋼琴,我回到了樓上的書房裡,呆呆地看着張愛玲的《傳奇》,這本書我已經看了二十遍了,也許還要再看個二十遍吧。

剛纔,我接到了清遠打來的電話,他說今晚有重要的應酬,要明天才能回家。我一句話都沒有回答,輕輕地掛上電話,繼續寫我的日記。

聖誕快樂,我親愛的朋友。

民國三十六年四月一日小雨

記得過去在銀行上班的時候,辦公室裡有個外籍職員,在每年4月1日都會搞出許多惡作劇,不是說某個同事今早中了彩票大獎,就是說第三次世界大戰昨晚開打了,原來4月1日是外國人的愚人節。

今天,就是4月1日。

醫生是下午來的,公公和婆婆都很緊張,清遠也很難得地提前回家了。仔細地檢查完畢後,醫生非常鄭重地告訴我——我懷孕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忽然愣住了,半天都沒有反應過來。忽然,我輕聲地問:“對了,今天是4月1日,你在給我開愚人節的玩笑吧?”

醫生傻乎乎地回答:“對不起,太太,什麼叫愚人節?”

我尷尬地笑了笑,便不再說話了。可是,爲什麼是在今天告訴我,難道這一切都是命運給我開的玩笑?

不,我知道什麼是懷孕,也知道我將要成爲母親了,但是——我說不清楚,只是在那個瞬間,心跳莫名其妙地快了起來。

清遠並沒有注意到我的表情,而公公婆婆也都高興極了,婆婆也終於露出了笑容,抓住我的手說個不停。可她那張充滿皺紋的臉,就像來自一千年前的古墓,她嘴裡嘮叨着浙東方言,我幾乎連一個字都聽不懂,感覺就像是在向我念咒語似的。

他們對我折騰了整整一天,直到半夜我纔有了自己的空閒,坐在書房裡寫下這些字。我想現在正有一粒小小的種子,藏在我的腹中生根發芽了,他(她)會漸漸地長大,然後離開母體,他(她)會像誰呢?是我還是清遠?

我輕輕地揉了揉腹部,就此停筆吧。

民國三十六年四月三日晴

今天,是荒村公寓第一次舉行舞會。

在兩天前知道我懷孕以後,清遠決定要風光地慶祝一番,他邀請了生意場上所有的朋友,在荒村公寓舉行一場舞會。

入夜以後,所有的賓客都來了,荒村公寓所有的傭人都忙碌了起來,把大廳佈置得富麗堂皇。清遠拉着我來到了大廳中央,向大家宣佈了他即將做父親的喜訊,在衆人或羨慕或嫉妒的掌聲中,留聲機裡放出了音樂——舞會開始了。

清遠一向是舞場上的高手,據說他的舞姿迷倒過不少女子。我原本並不怎麼會跳舞,在認識清遠以後,他就經常帶着我上百樂門、七重天,在他的悉心調教下,我的舞技也迅速地提高了。不過,在嫁入歐陽家以後,我就再也沒有機會跳舞了,至於清遠是否在外面和別的女人跳舞,這我就不得而知了。

隨着那《花樣的年華》響起,清遠摟着我翩翩起舞,音樂牽引着我的腳步,將那早已遺忘的節拍又拾了回來。天哪,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我們緊緊地貼在一起,他有力的大手摟着我的腰肢,我輕輕地把頭伏在他肩膀上,感覺就像一隻入港的小舟。

周圍那些跳舞的人們,都目不轉睛地盯着我們,我們已成爲了舞會的核心。然而,我不想做什麼舞會皇后,我只想做清遠唯一所愛的女子,我重新擡起頭看着他眼睛,在他那柔和的目光裡,分明是歉疚和報償。是的,半年來我對他充滿了怨恨,他的徹夜不歸,他的不聞不問,他身上沾染的外邊的脂粉氣,現在都一消而散了。清遠,你可曾聽到我心裡的話,不管你做過什麼,我都已經原諒你了。

是的,我們會成爲美滿的夫妻的,我們會生下許多孩子,荒村公寓將不再清冷孤寂,而將變得生機勃勃。

民國三十六年五月二十五日陰

前幾天我在日記裡說過了,公公婆婆回了一趟鄉下,那是一個叫荒村的地方,據說在那裡還有一間叫進士第的老宅子。昨天黃昏時分,公公婆婆終於風塵僕僕地回來了,似乎從老家帶回了什麼重要的東西,裝在一個大皮箱子裡。他們看着我的表情很奇怪,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只能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肚子。我的身材已開始臃腫了,但我心裡還是很高興的,因爲我的孩子越來越大了。

公公婆婆和清遠一直在竊竊私語,好像在瞞着我商量什麼重要的事情,我隱隱有些可怕的預感。整個晚上都躲在房間裡不出來,將近子夜十二點鐘還不敢睡覺。這時,清遠卻把我拉了出來,將我帶到了一個空房間裡。公公婆婆也在這裡等着我,他們把門緊緊地鎖上,讓我躺到房間中央的桌子上。我對這氣氛感到很害怕,實在不敢躺上去,婆婆就上來訓斥了我幾句。最後在清遠的懇求下,我只能仰天躺在桌子上,就像真正臨產的孕婦那樣。

公公打開了從鄉下帶來的大皮箱,拿出了一個似乎是玉製的小盒子。然後,清遠小心翼翼地打開了盒子,伸手捧出了一個圓環似的東西。清遠渾身顫抖着說:“這就是玉指環嗎?”

婆婆點了點頭說:“快點進行吧,總要走到這一步的。”

清遠緩緩走到我身邊,抓住了我的左手,玉指環也清晰地出現在我眼前,它是青綠色的玉器,在側面有着一塊醒目的紅色污點,在燈光下發出某種奇異的反光。我立刻掙扎了起來,但被清遠死死地按住,他的眼睛裡似乎含着淚花,輕聲地說:“若雲,放心吧,你不會有事的,就像戴一枚戒指似的。”

我眼看着自己左手的無名指,被清遠握得不能動彈了。然後,他將那枚玉指環,緩緩套在我的手指上。玉指環冰涼冰涼地,立刻像是一隻箍似的,緊緊地“握”住我的無名指,一股奇怪的感覺立刻傳遍全身。瞬間,我感到腹中胎兒輕輕叫了一聲,於是我也哭泣着喊了出來。但清遠死死地按着我,手指上的感覺使我渾身無力,再也無法反抗了。

在朦朧的燈光下,我只看到公公滿意地點了點頭,他那張殭屍般蒼老的臉,對着我的眼睛搖晃了幾下。然後,我聽到他的口中傳出了一陣奇怪的話,那簡直就不是人類的聲音,就像是在念着某種咒語似的,連續不斷地對着我的耳朵。這聲音具有特別的節奏,像是一種古老的歌謠,我立刻想到了在一本書上所說的,在某些施行巫術地方的巫歌。不,這可怕的古老聲音,分明要奪取我和孩子的生命,我想要拼命地掙扎,但身上卻沒有一點力氣,只能嗚嗚地流着眼淚。

在晃動的光影中,我看到清遠和婆婆圍在我身邊轉圈,他們轉了一圈又一圈,嘴裡都在念念有詞。眼前一切都變得朦朦朧朧的,我漸漸什麼都看不清,什麼都聽不到了——我覺得自己彷彿被抓到了某個部落裡,被捆綁着供奉在桌子上,這些野人們圍着我跳舞唱歌,而我和我的孩子將成爲可憐的祭品。

我失去了知覺,至於後來發生了什麼,我就再也不知道了。

等到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今天早上了,我發覺自己躺在臥室裡,清遠正焦急地看着我。我揉了揉眼睛問:“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你們把我放在桌子上,圍着我跳舞唱歌……”

清遠只能尷尬地說:“是嗎?既然是一個夢,就不要太擔心了。”

但是,我立刻就感到了手指上的東西,我舉起左手一看,那枚玉指環正赫然戴在我的無名指上。我尖叫了起來:“這是什麼東西?夢中的玉指環怎麼會戴在了我的手上?”

而此刻清遠已經無言以答了。我想要把玉指環拔出去,但無論我怎麼用力,玉指環卻始終牢牢地套在手指上,並且套得越來越緊,讓我的手指疼得要命。整整一天,我用了各種方法要把玉指環弄掉,但它就像有自己的生命一樣,再也無法拔出去了。

我痛苦地追問着清遠,可他卻苦笑着不願回答。我又大着膽子去問公公婆婆,他們卻露出了笑容,不停地安慰着我,說昨晚只是歐陽家的習俗而已,是爲了給孕婦母子祈禱平安。至於那枚神奇的玉指環,他們卻沒有告訴我原因。

現在,我躲在書房裡寫這頁日記,我確信昨天半夜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我並沒有做噩夢——不,這比噩夢更可怕,他們圍着我唱起了古老的巫歌,還給我戴上了一枚玉指環,而一戴上它就再也摘不下來了。天哪,我的丈夫和公公婆婆究竟在幹什麼?他們歐陽家究竟是什麼人呢?直到這時,我撫摸着腹中的孩子,突然感到這是一個錯誤,從我嫁入荒村公寓的那天起,就是一個巨大的錯誤。

不,我該怎麼辦呢?

民國三十六年六月十八日多雲

我見到了鬼。

昨天,清遠又是徹夜不歸,公公婆婆也回鄉下老家去了,我一個人睡在三樓。半夜裡忽然感到手指一陣疼痛,原來那枚玉指環嵌進了我的肉裡。我緊緊地揉着左手無名指,卻發現走廊裡的燈亮了。我忍着手指上的痛楚走出房間,卻發現那不是電燈的光線,而是一種奇怪的白光,照亮了樓梯口一個黑色的背影。

我輕輕地叫了一聲:“清遠。”

但那個背影卻沒有任何反應,我着急地跑了過去,但那人影卻走下了樓梯。奇怪的是,那線白光始終照射着那個背影,而周圍都是一片昏暗。我緩緩地跟着背影來到了二樓,纔看清了那是一個高大的男子,似乎不像是清遠。那男人露出了一隻慘白的手,推開了一扇房門。我也跟着走到了門口,卻看到房間裡吊着幾個死人!

我嚇得差點尖叫起來,但嘴裡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恐懼也使我幾乎忘記手指上的疼痛。此時,我終於看清了那個男人,原來是一個洋人,蒼白的皮膚,栗色的頭髮,灰色的眼睛,大約有四十多歲的樣子。更讓我恐懼的是,房間裡吊死的人也是洋人,一個女人和三個小孩,她們柔軟的身體懸在半空中盪來盪去,長長的頭髮披散下來,遮擋住了半邊臉龐,赤着的腳板直直地繃着,看來她們都已經斷氣了。

外國男人看着眼前這一幕,也絕望地大叫起來,可奇怪的是我卻聽不到任何聲音,只見他張大着嘴巴,不知在嚷些什麼。也許,吊死的人就是他的妻子女兒吧?我想任何人到了這種處境都會發瘋的,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只能大聲地叫喊了起來,但那個男人卻沒有絲毫反應。我眼睜睜地看着他站到一把椅子上,然後將一根懸空的帶子套到了脖子上。

此刻,白色的光線照亮了他的臉,那副表情是那樣奇特,嘴角甚至還有一絲微笑,似乎是一種生命的解脫。然後,他一腳踢開了椅子,吊着的帶子勒緊了他的脖子,整個身體都懸在半空中了。突然,他的雙腳亂蹬起來,表情也痛苦萬分,雙手卻無力地晃着,難道他對上吊後悔了?

就在這時,一片刺眼的光線從頭頂亮起,立刻使我閉上了眼睛。等我重新睜開眼睛時,眼前的一切卻都改變了——那幾個吊死的洋人都不見了,房間裡收拾得乾乾淨淨,幾個女傭跑了進來,她們驚慌失措地圍着我。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房間裡確實沒有什麼外國人,那幾根上吊繩子也不存在了,只有頭頂一根橫樑穿過。女傭們說她們剛纔聽到了我的慘叫,於是就衝上來打開了電燈,就發現我極度驚恐地站在這裡。

但我還是不能接受,向她們述說剛纔所見的恐怖一幕,女傭們都搖了搖頭,從她們相互間的表情來看,大概是以爲我發瘋了吧?

這時一個年紀大的女傭想了起來,她曾聽說在好幾年前,這棟房子裡住着一戶法國人。日本軍隊佔領上海租界以後,要把歐洲人都送進集中營,幾個日本兵衝進這房子,蹂躪了這戶法國人的妻女。於是,這戶人家受不了這樣的侮辱,就一起在二樓的房間裡上吊自殺了。

天哪,我見到了鬼?

是的,剛纔我見到了這家法國人,見到了他們上吊自殺的那一幕。可爲什麼只有我會見到?我忽然想起了玉指環,想起了那個可怕的儀式,想起了公公婆婆殭屍般的臉……

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也許這荒村公寓本來就是一個鬼宅?

今天的日記就寫到這兒吧。

民國三十六年六月十九日大雨

窗外,正大雨如注。

今天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已下定決心一定要問出緣由,否則我會發瘋的。謝天謝地,今天清遠終於提前回家了,趁着公公婆婆不在,我把他拉到了臥室裡。窗外的大雨使清遠顯得很煩躁,他來回地踱着步,就像一個被審訊的犯人。

我顫抖着問道:“你還愛不愛我?”

“問這個幹什麼?”他轉過身去,對着被大雨打溼的窗戶。

“爲什麼給我戴上玉指環,爲什麼對我唱那巫歌,爲什麼我會見到鬼?”

“因爲你是歐陽家的媳婦。”清遠回過了頭,他的表情是那樣奇怪,似乎正在左右爲難之中。在長長地思考了幾分鐘後,他終於嘆了一聲:“其實,這件事我遲早要告訴你的,只是擔心你會感到害怕,所以才一直不敢說出來。”

“究竟什麼事?我們是夫妻,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嗎?”

清遠停頓了片刻之後,緩緩地說道:“荒村的秘密。”

“秘密?荒村有什麼秘密?”

“你知道我們歐陽家族的歷史嗎?”清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目光變得更加異樣了,“歷史啊,歷史總是會捉弄人的,歷史學家總說中國有五千年的歷史,起源於古老的中原大地。然而,歷史學家們並不知道,就在五千年前的江南水鄉,還存在過一個古老的王國。”

“你又不是歷史學家,你怎麼知道的?”

清遠冷笑了一聲:“我當然知道,你先聽我說——五千多年前的江南,尚是一片水鄉澤國,處於原始矇昧的時代。就在這黎明前蠻荒的時代,突然出現了一羣傳說中的天神,他們來自於茫茫的大海之上,駕着數艘巨大的獨木舟,在一片荒涼的海岸登陸——那個地方就是今天的荒村。”

“我明白了,荒村就是天神們登陸的地方?”

“對,但這不是神話,而是歷史的事實——天神們來自一個極度遙遠的地方,那個地方是如此得遙遠神秘,以至於從沒有人類到達過那裡。不過,天神們長着和人類相同的模樣,他們很快就發現這塊土地很適合他們,便在這塊荒涼的海岸上定居下來。”清遠又停頓了許久,略帶痛苦地說,“但更重要的是,他們在那塊荒涼的海岸附近,發現了一些非常重要的東西。”

“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

“這個我也不清楚,因爲這個秘密實在太重要了,只有我父親一個人知道。父親曾經說過,唯有在他臨死的時候,纔會把這個秘密告訴我。”

我忽然感到有些冷,抱着自己的肩膀說:“那麼再說說那些天神吧。”

“好的,天神們在荒涼的海岸邊住了一段時間,便翻閱重重的山巒向北進發了,他們發現了一片更爲肥沃的土地,這就是遠古的江南平原。於是,天神們征服了當地的土著居民,建立了一個強盛的遠古王國,這個王國的名字叫古玉國。”

“古玉國?”

“是的,因爲他們非常喜歡使用玉器,無論是在日常生活還是在宗教祭祀中,玉器都是必不可少的。而古玉國的王族,也就是天神們的後代,不但掌握着製作玉器的技術,還能夠利用玉的神秘力量,創造許多當時不可能的奇蹟。”

“玉的神秘力量?我不明白。”

“看

看你手指上的玉指環就明白了。”

我低頭看着玉指環,立刻就明白了什麼叫“神秘的力量”,對啊,它就像有自己的生命一樣,能夠牢牢地纏在我的手指上,也許它還有其他更多的力量吧。

清遠繼續說道:“因爲古玉國的王族,能夠掌握並利用玉器的力量,使他們的國家迅速地強盛,在太湖周圍創造了輝煌的古代文明。他們甚至還建立了一座城市,擁有氣勢宏偉的宮殿、巨大的祭壇和神殿,還有深入地下的皇陵。古玉國最重要的東西就是玉,製作了大量精美的玉器,而天神們的後代——王族則掌握着玉的最高秘密。”

“什麼是玉的最高秘密?”

“這個我也說不清楚,但那個最高秘密確實存在。好了,再來說說王族吧,古玉國是一個由女王統治的王國。是不是很奇怪?更奇怪的是,女王並不是世襲的,而是從王族中挑選一位少女出來,以繼承女王的寶座。這位女王擁有宗教權,也就是古玉國的大祭司。”

“這樣的女人真的令人羨慕。”

但清遠搖了搖頭說:“不,女王並沒有真正的實權,王族們才控制着一切,而女王必須保持終身的貞節,否則就要自殺謝罪。”

“女王必須是終身的處女?這個規定多麼荒唐?”

“是有些荒唐,但在當時的古玉國來說,女王的首要使命是祭祀,所以必須是一個純潔的女子,否則就會褻瀆天神祖先。”

“她真可憐。”

“古玉國的繁榮大約持續了一千年。但是,再神奇的力量都不能阻止它的衰亡,因爲這是一個自然的規律,任何突然興起的文明都會突然地消亡。古玉國也不能例外,它遭到了內憂外患的襲擾,內憂就是長達數百年的洪水,太湖水氾濫成災,淹沒了良田和城市。外患則是周邊部落的入侵,他們雖然落後但驍勇善戰,古玉國的王族早已被奢侈之風所腐化,雖有玉器的神秘力量,也無法抵禦外敵。”

我點了點頭,搶先問道:“古玉國就這樣滅亡了?”

“不,古玉國的滅亡是因爲一個女人。在大約四千多年前,古玉國有一位美豔絕倫的女王,雖然她明知自己必須終身貞節,但還是愛上了一個年輕的奴隸。”

“女王與奴隸的愛情?”

“今天看來是不是很浪漫?但在當時的古玉國,卻是大逆不道褻瀆天神的舉動。但女王堅持了自己的愛,並與自己所愛的男人發生了關係。後來,他們的關係被王族發現了,根據祖先的規矩,女王必須以自殺洗刷罪惡。

我只感覺心裡一揪:“她死了嗎?”

“是的,美麗的女王爲愛而自殺,用一把匕首割斷了自己的咽喉。她在臨死前曾經預言:古玉國會在一年之後滅亡。在她死的時候,手上戴着一枚玉指環,鮮血沾染在指環上面,就再也擦不掉了。王族們都被女王的死震撼住了,他們感到內疚與自責,便將那枚沾有女王鮮血的玉指環,供奉爲王族的最高聖物。因爲,玉指環寄託了女王死亡的哀怨,擁有一股神奇的力量。”

聽到這裡,我立刻舉起了自己的左手,那枚玉指環正發出異樣的光芒。是的,指環上那塊紅色的污跡,不就是悲慘的女王的鮮血嗎?

清遠握住了我的手,繼續說下去:“果然,在女王自殺一年以後,強大的異族佔領了古玉國,殺死了大多數居民,焚燬了城市和宮殿,古玉國的文明遭到了徹底毀滅,甚至沒在歷史書上留下任何痕跡。但是,有一小部分王族活了下來,他們帶着女王的玉指環,逃到了當初祖先登陸的那片荒涼海岸。”

“也就是今天的荒村?”

“對,這些人逃到今天的荒村,在那塊祖先登陸的土地上過起了隱居的生活。他們延續着古老的生活方式,在那片封閉的荒涼海岸,度過了一代又一代。在南北朝以後,他們便以歐陽爲姓氏,成爲此地的大族,但依然不與外界來往。直到明朝纔出了一位進士,後被皇帝御賜了貞節牌坊。”終於,清遠像渾身虛脫了似的嘆了一聲,幽幽地說:“現在,你該明白我們歐陽家族的歷史了吧?”

此刻,窗外的雨漸漸小了,我看着清遠的眼睛,顫抖着問:“你是說——歐陽家族是古代王族的後裔?”

“沒錯,我們是五千年前古玉國王族的後代。我們家族的人,從一出生就和別人不一樣,這些事情是不能讓外人知道的,如果有誰泄露了家族的秘密,就必然要遭到最嚴厲的懲罰。”

“這就是荒村的秘密?那麼這枚玉指環呢?爲什麼要把它戴在我的手指上?”

“因爲這是我們家族的規矩,幾千年來都是如此。這枚玉指環沾染有末代女王的血,血也就代表着女王的生命,所以玉指環具有神秘的力量,它能讓你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也能保佑你的平安。所以,每當歐陽家的媳婦懷孕時,就必須要戴上這枚玉指環,這是家族的聖物,隱藏着遠古的秘密,會使你的腹中的孩子變得與衆不同。在戴上這枚玉指環的同時,家族成員還會給孕婦舉行一些特別的儀式,唱一些古代流下來的巫歌,也是爲了保護你們母子平安。”

“可是,玉指環戴在手上就拔不下來了。”

清遠微微笑了笑說:“不會有事的,等你把孩子生下來,玉指環就會自動脫落的。然後,我們會把玉指環帶回荒村,藏在我們老宅裡一個隱秘的地方。若雲,請你一定要記住,這枚玉指環是我們家族最重要的聖物,絕對不能有閃失,更不能把它的秘密告訴其他人。”

“所以,你纔不敢把這些事告訴我,是嗎?”

“對,但作爲歐陽家的媳婦,你是應該知道這些秘密的。現在,我把它們都說了出來,也算是完成了我的一樁心事。”清遠忽然揉着我的肚子說,“若雲,你嫁入我們歐陽家,也就是我們家族的一員了。無論如何,你必須要遵守家族的規矩,否則就會發生悲劇。”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了:“悲劇?”

清遠似乎說到了什麼忌諱,表情很尷尬地說:“不要害怕,現在有玉指環保護着你,將使你平安地生下孩子,我相信一切都會很圓滿的。”

接下來,他又說了許多安慰我的話,但我卻心亂如麻,什麼話都說不出了。

等到清遠睡着以後,我悄悄來到書房,攤開了我的日記。窗外的雨使我百感交集,如今我也是這古老家族的一員了?但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嗎?生爲女人,就一定要如此嗎?

也許沒有人會相信,剛纔我和清遠的談話,我每一個字都記得清清楚楚,現在我幾乎一字不差地把它們寫出來,這也應該是我最長的一篇日記了。

民國三十六年十二月二日陰

熬過了九個多月之後,我的預產期就是明天。清遠爲我請來上海最好的醫生,明天早上就會到家裡來守着我,公公說只要有玉指環在,孩子就會順利地生下來。

現在,我一個人躺在臥室裡,清遠就睡在隔壁,他說一有動靜就會來看我。趁着這個空當,我總算拿出了日記本,挺着大肚子寫日記真不容易啊。但我還是要寫下來,因爲明天我的孩子就要誕生了,我也將成爲一個真正的母親。所以,我想記錄下我此刻的心情。

可是,現在我心裡的滋味實在太奇怪了,絲毫沒有即將做母親的喜悅。雖然我也曾聽說,女人頭一回生孩子前會非常緊張的,但我不是這種感覺。我從不擔心生孩子的過程,我害怕的是我和孩子的未來。想起歐陽家族的秘密,還有我的公公和婆婆,心跳就會莫名其妙地加快,我不知道這種感覺還會持續多久,也許會是一輩子。

昨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噩夢,夢見我分娩出的不是嬰兒,而是一大塊青色的玉石,被雕刻成了胎兒的樣子。當噩夢醒來時,我感到自己渾身都是虛汗,我知道那不會成爲現實的,但那已是我在半個月內的第九個噩夢了。

寫到這裡,我擡起了我的左手,玉指環上那塊紅色的污跡,正發出幽幽的光芒,那是四千多年前女王的血,她也在看着我嗎?

民國三十六年十二月十日晴

七天前,我的兒子誕生了。

難以形容分娩時的痛楚,總之我生下了一個健康的男孩,孩子長得非常像清遠,看來他更多的是繼承了歐陽家族的血脈。清遠給兒子起名爲家明,希望他能夠使歐陽家發揚光大。

當我摟着家明時候,看着他那張小小的臉,我的眼淚落了下來。看啊,他很快就會吃奶了,我輕輕地吻着他,我希望他能順利地長大成人,和其他的孩子一樣幸福美滿,這是所有的母親共同的希望。

當我生下家明的第二天,就發現玉指環從我手指上脫落了,看來清遠說的沒錯,它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清遠收走了玉指環,說是去交給公公婆婆,他們會把玉指環送回荒村老家的。

我已經七天沒有寫日記了,現在趁着房間裡沒有其他人,我悄悄地拿出日記本,在牀上記錄下我做母親後的心情。

民國三十七年四月五日小雨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

現在,窗外下着小雨,讓我想起了這首詩。

今天是清明節,原本是要回鄉下掃墓的,但因爲家明出生才幾個月,所以家裡沒有舉行祭祀的儀式。清遠趁着公公婆婆都在家的機會,請來了一位攝影師,要爲我們拍一張全家福。

攝影地點選在底樓,那個放着鋼琴的大房間,在佈置好燈光後。我和清遠、公公婆婆都擺好了位置,家明則抱在我的懷中。攝影師要我們面帶笑容,但我們卻始終都無法讓他滿意,最終他只能拍了一張表情嚴肅的全家福。

當面對着照相機的鏡頭,我只感到恐懼和害怕,而懷中的孩子也哭了出來,就像要被帶走靈魂似的。我知道這是我的幻覺,但最近我的幻覺愈來愈強烈,我常常會在夢中見到可怕的場景——我夢見我的孩子,變成了吸血的蝙蝠,倒吊着掛在房樑上;我夢見我的丈夫,嘴裡長出了滴血的獠牙,趴到我的喉嚨上吸血;我夢見我的公公,變成了一具清朝的殭屍,伸直雙手一跳一跳走來;我夢見了我的婆婆,露出了渾身的白骨,從棺材裡爬了出來。

是的,幾個月來噩夢不斷地糾纏着我,讓我絲毫沒有初爲人母的歡樂,唯有深深的恐懼和絕望。

民國三十七年四月六日陰

今天清晨,公公婆婆回了鄉下。清遠也去了公司,直到晚上還沒有回家。等到家明睡着以後,我一個人來到了底樓,打開了我的鋼琴。

已經很久都沒有彈過鋼琴了,當我摸着琴鍵的時候,眼淚就忍不住掉了下來。還是李斯特的曲子——《直到永遠》,現在這首曲子對我更重要了,我只能說鋼琴是我唯一傾訴的對象。是的,只有在鋼琴面前,在李斯特的旋律中間,我纔會感到快樂,纔會感覺我就是我自己,我是一個叫若雲的女人,而不僅僅是歐陽家的媳婦。

正當我完全沉浸在鋼琴聲中,才發現清遠早已經站在我的身後了。他看起來面色很不好,似乎是喝了一些酒,他叫我不要彈鋼琴了,永遠都不要再彈了,因爲他討厭我彈鋼琴的樣子。終於,我再也無法忍受了,我說除非我死了,否則我不會放棄鋼琴的。但我沒有想到,他竟然打了我一個耳光。

我摸着被清遠打過的臉頰,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和他結婚一年多以來,雖然他對我冷淡,但還從來沒有打過我,現在這種屈辱使我想到了死。清遠似乎也清醒了過來,他趕緊抱住了我,輕聲地向我道歉,但我只能以沉默來回答他。

然而,清遠也微微抽泣了起來,他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自言自語地說:“你不要再哭了,其實我心裡比你更難受。你不知道,我是典妻的兒子。”

我終於說話了:“什麼是典妻。”

於是,清遠向我娓娓道來,原來“典妻”是浙東的一種風俗,沒有兒子的大戶人家,花錢“租借”窮人家的媳婦來生子。當年,清遠的父親中年無子,花錢請了一位典妻上門,後來便生下了清遠。典妻常思念原來的丈夫和孩子,有一次逃出歐陽家又被抓了回來,便被施以沉井的懲罰,也就是扔到井裡淹死了。其實,當初歐陽家之所以要殺死典妻,是害怕她逃出荒村以後,會向外界泄露歐陽家族的秘密,所以才把她給沉井了,實際上是殺人滅口。

實際上在他內心裡,是非常恨父親的,因爲父親殺死了他的親生母親。但是,這一切都是爲了家族的秘密,誰都不能違反祖先的規矩,無論怎麼痛苦也必須忍受。

原來清遠並不是婆婆親生的兒子,我心裡也感到很驚訝。回到樓上的書房,我匆匆寫下今天的日記。既然歐陽家爲了保守秘密,能夠殺死清遠的生母,那麼會不會也殺死我呢?

民國三十七年四月十日多雲

今天,我的精神壞到了極點,因爲我的鋼琴已經不能彈了。我打開鋼琴檢查,才發現裡面所有部件都給砸爛了,看着這些慘不忍睹的鋼琴部件,我感到一陣揪心的疼。這架鋼琴是媽媽買給我的禮物,是孃家給我的嫁妝啊,它甚至比我的生命還重要。

晚上,我把清遠逼到了二樓的房間裡,他承認是他破壞了鋼琴,是爲了讓我徹底對孃家死心。但我還是難以置信,我曾經深愛過的丈夫,竟砸爛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物品,我的心也被他砸碎了。自從進入荒村公寓以來,我已經忍耐了很久,但我無法容忍清遠對我的鋼琴下手。於是,我把所有的痛苦都發泄了出來,淚流滿面,心如刀割。

但清遠卻顯得異常冷靜,他冷冷地說:“若雲,嫁入了我們歐陽家,就應該過另一種生活,把外面的世界忘掉吧。”

“爲什麼別人可以做的事情,你們卻做不到?難道你們都不是人嗎?”

清遠緩緩點頭:“沒錯,我們不是人。”

他的話讓我大吃一驚,從他那種嚴肅的表情來看,絕對不可能是在開玩笑,我顫抖着問:“不是人?那又是什麼呢?”

“聽我說,我們歐陽家族和一般的人類是不同的。我說過我們祖先是五千年前,江南古玉國的王族統治者,他們本並不是這塊大陸上的居民,而是來自另一個極度遙遠而神秘的地方。簡而言之,我們家族是另一個物種,在我們的血管裡,還流淌着五千年前古玉國祖先的血,我們生存的目的就是爲了保護家族的秘密。”

我又驚呆了,難道我的丈夫不是人嗎?那麼我的兒子也不是人了?不,我想清遠是瘋了吧,我不能再和這個瘋子生活在一起了。終於,我大着膽子說:“清遠,我們離婚吧。”

“你說什麼?”清遠彷彿聽錯了一樣。

“我說我要和你離婚。”我含着眼淚說,“清遠,我曾經深愛過你,但我不能再繼續和你生活下去了。我不想成爲你們家族的犧牲品,這棟房子根本就是一個牢籠,是一個吞噬人靈魂的地獄。而且,我要帶着我的兒子離開,不管他的血管裡流着誰的血,但他應該和別的孩子一樣,擁有相同的人生和快樂。我愛我的兒子家明,我絕不能讓他生活在家族的陰影中,他有權利獲得幸福。”

清遠搖了搖頭,惡狠狠地說:“你瘋了嗎?自古以來,只要嫁入了荒村歐陽家,就絕對不能離開,如果哪個媳婦想要私奔出逃的話,就會受到最嚴厲的懲罰。”

“什麼是最嚴厲的懲罰?”

他緩緩地說出了一個字:“死。”

但我已經不再害怕了,冷冷地回答:“爲了自由,我寧願死。”

若雲的日記就到這裡爲止了,後面全都是空白頁。

(本章完)

第十七日第十八日第十八日第十七日第九日第十四日第二十九日第十二日第十七日第六日第二十二日第十七日第十日第四日第八日第十二日第二十日第一日第三日第十九日第十四日第二十四日第十日第九日第二十八日第一日第一日第十二日第十七日第二十五日第一日第二十三日第十五日第二十七日第十三日第二十三日第三日第十七日第三日第十七日第九日第三日第十二日第十五日第十六日第十五日第十一日第二十六日第二十五日第十五日第二十三日第七日第八日第六日第十二日第十八日第十一日第十八日第十一日第二日第二日第十六日第五日第十日第二日第三日第十九日第六日第四日第二日第二十一日第二十八日第二十九日第十七日第五日第二十四日第八日第十一日第二十七日第七日第二十日第四日第二十七日第二十三日第十四日第二十四日第八日第十八日第十二日第十七日第十一日第十六日第五日第十三日第九日第五日第二十三日第十八日
第十七日第十八日第十八日第十七日第九日第十四日第二十九日第十二日第十七日第六日第二十二日第十七日第十日第四日第八日第十二日第二十日第一日第三日第十九日第十四日第二十四日第十日第九日第二十八日第一日第一日第十二日第十七日第二十五日第一日第二十三日第十五日第二十七日第十三日第二十三日第三日第十七日第三日第十七日第九日第三日第十二日第十五日第十六日第十五日第十一日第二十六日第二十五日第十五日第二十三日第七日第八日第六日第十二日第十八日第十一日第十八日第十一日第二日第二日第十六日第五日第十日第二日第三日第十九日第六日第四日第二日第二十一日第二十八日第二十九日第十七日第五日第二十四日第八日第十一日第二十七日第七日第二十日第四日第二十七日第二十三日第十四日第二十四日第八日第十八日第十二日第十七日第十一日第十六日第五日第十三日第九日第五日第二十三日第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