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越來越熱了,昨天從精神病院到地鐵書店再趕到大學,出過一身臭汗的我把衣服都換了下來。忽然,我在口袋外摸到了一個硬物,心裡莫名其妙地一顫,連忙把手伸進袋中,摸出了那枚綠色的玉指環。
這是荒村地下密室裡的玉指環,它究竟應該戴在誰的手指上呢?
昨天在精神病院裡,春雨爲什麼會把它掛在脖子上呢?我本沒有想到要帶走它,但現在它已經在我手中了,也許這就是它的宿命吧。
我仔細地看了看玉指環,側面那塊猩紅色的污跡,感覺就像是某種烙印似的,鑲嵌在綠色的玉石中。我忽然打了一個冷戰,似乎這玉指環要把我的體溫都吸走似的。我立刻放下了玉指環,將它放入一個小盒子,並鎖在了抽屜裡。
昨天真的很累,黃昏時分從大學出來,我便與小倩告別,自己打的回家了。回到家還沒來得及喘氣,我就給葉蕭打了個電話,把一天內知道的情況都告訴了他,尤其是最後那個疑問。
現在,那張照片就貼在我的筆記本里,我怔怔地注視着照片上的幾個人,那種感覺很難用語言來形容。
電話鈴突然響了。我立刻接過電話,聽到了葉蕭的聲音——
“我找到荒村公寓了。”
一開始我還沒反應過來,但幾秒鐘後“荒村公寓”這四個字,就像子彈一樣打在了我心裡。我大聲地說:“你是怎麼找到的?”
“昨天晚上,你說荒村公寓應該是1949年以前建造的老式洋房。今天上午,我通過公安局的內部檔案,查閱了舊上海所有的地名資料,總算查到了荒村公寓這個名稱。”
我迫不及待地追問道:“在哪裡?”
“安息路13號。”
葉蕭緩緩地吐出了這幾個字,我一下子愣住了——安息路,上海有這麼一條馬路嗎?我急忙問道:“安息路13號?我沒聽錯吧,我可從來沒聽說過有這麼一條路。”
“沒錯,就是這個地方,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經常去玩的那條馬路嗎?”
“小時候?”回憶立刻飛速旋轉了起來,一條清冷陰鬱的小馬路,正模糊地浮現於眼前,“對,我想起來了,過去我們家後面那條不知名的小馬路。”
“那條路就叫安息路。”
“謝謝你,葉蕭。”
葉蕭似乎還想對我關照什麼,但我已經猴急地把電話掛了。
因爲,我還要給另一個人打電話——聶小倩。
在隨後的電話裡,我把剛纔得到的消息告訴了她。小倩也顯得非常興奮,立刻要去荒村公寓看看。我答應了她,說好半個小時後,在安息路13號大門口碰頭。
帶上那張老照片,我匆匆向安息路趕去。
剛纔葉蕭的電話,讓我又回想起了童年,那是我們家的老房子,前後都是一些小馬路,佈滿了舊式的里弄房子。但是,自從我十歲那年搬家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去過那個地方了,剩下的一些記憶也漸漸淡忘了。
半小時後,我抵達了十幾年前我的家,沒想到這裡已經成爲了一片工地,原來的房子早就被拆遷了。看着建築工地上的一片廢墟,我的心裡忽然一陣酸澀,這就是歲月流逝嗎?
來不及感慨了,我快步轉過一條橫馬路,來到了後面那條小馬路上。果然,我看到了路牌——安息路。
就是這裡了。看着這條清冷的小馬路,童年記憶如電影般一幕幕上映,帶着我緩緩向前走去。我很自然地想起了小時候,葉蕭經常帶着我到這裡來玩,那時這條路兩邊都是一排排老房子,躲在茂盛的綠樹中間,讓我們這些孩子有幾分好奇,又有幾分害怕。這裡幾乎看不到有汽車開過,就連行人也極其稀少,狹窄彎曲的馬路可以隨意穿越,有時安靜得有些嚇人,似乎隔着一條馬路的地方,已經是另一個世界了。
然而,現在這一切都改變了,我的眼睛被刺痛了——路邊的房子都被拆光了,有的已是一片瓦礫廢墟,有的還剩下殘垣斷壁。幾輛推土機在廢墟中工作着,一些建築工人正在搭建臨時房子——安息路變成了一個大工地。
我的心立刻懸了起來,荒村公寓會不會也化爲廢墟了呢?如果是那樣的話,那我不是前功盡棄了嗎?我在心裡默默禱告着,一路小跑向前奔去,目不轉睛地掃視着馬路兩邊。
天色越來越陰暗了,忽然一些雨點落了下來,讓我心裡越來越不安。
當我即將跑到安息路盡頭時,忽然發現一堆廢墟中間,矗立着一棟綠色的房子。
這是一棟英國式的三層樓房,外牆爬滿了綠色的藤蔓,將整棟樓緊緊包裹了起來。雨點越來越大了,在陰鬱的天空下,這棟綠色的樓房孤獨地矗立着,周圍是一大片的殘垣斷壁。我感覺這樣的一幅畫面,酷似英格蘭荒原上的古代遺址,讓人一陣陣地心悸。
雨點越來越密集地打在我臉上,我只能踏着一地的瓦礫廢墟,向那棟綠色的房子跑去。
忽然,我發現樓下站着一個年輕的女子,正仰起頭看着房子的屋頂,她穿着一條白色的裙子,但並沒有帶傘,雨點漸漸地將她打溼,使裙子緊緊貼着身體,從背面看她的身材真的很迷人。
我終於也衝到了樓下,立刻就叫出了她的名字:“小倩。”
她的臉色似乎不太好,怔怔地轉過頭來說:“你遲到了。”
“對不起,你幹嗎站在這裡,當心淋雨着涼。”說話間,我發現自己也被雨淋溼了,樣子似乎比她更狼狽。
小倩並沒有在意我的話,她仍直勾勾地盯着這棟樓房說:“這裡就是荒村公寓。”
“荒村公寓?”
這四個字又讓我心裡一抖,我這才發現樓房底下掛着門牌號碼——安息路1
3號。
沒錯,葉蕭說的地方就是這裡了,我抑制不住心裡的激動,抓起小倩的手就往房子裡衝。
在抓住她手的一剎那,我心裡微微一熱,她的肌膚光滑而冰涼,還沾着一些雨水,那又滑又膩的感覺,讓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但她揮動着手說:“不要,這棟房子的感覺很怪異,我們不要擅自闖入。”
“你想在雨中淋成落湯雞嗎?”
我牢牢地抓住她的手,飛快地衝到底樓大門前,房檐爲我們擋住了雨水,我用力地敲了敲門,但門裡一點反應都沒有。我又趴在窗戶上向裡看了看,但裡面的光線實在太暗了。
在情急之下,我們轉到了房子的後面,發現這裡有一道不起眼的後門,似乎是虛掩着的。我嘗試着輕輕推了推,沒想到居然把門推開了,我立刻拉着小倩走了進去。
我進入荒村公寓了。
進門是一道長長的走廊,堆放着許多亂七八糟的舊傢俱和垃圾,昏暗的光線讓我的眼睛不太適應,隨着我們進來的腳步,厚厚的塵土飛揚了起來,我連忙用手捂住了口鼻。
直到這時,小倩的手才從我手掌中掙脫出來,她揉了揉手腕說:“這可是你要闖進來的。”
灰塵已經漸漸散去了,我長出了一口氣說:“剛纔在電話裡,你不是說很想看看荒村公寓嗎?怎麼現在又感到害怕了?”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小倩用手帕擦了擦被雨打溼的頭髮,露出茫然的眼神,“當我站在這棟房子的下面,仰望着三樓的窗戶時,心裡忽然產生了種奇怪的感覺,我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它,但我確實感到了恐懼,對於這棟房子的恐懼。”
聽着她那種幽幽的聲音,讓我的心裡也有些發毛了,但我還是安慰着她:“不,那只是你的心理作用。”
但她依然搖了搖頭,手帕又開始擦拭被打溼的裙子了。
我有些尷尬地問:“你被淋溼了,要緊嗎?要不然我陪你回去吧。”
“算了吧,既然已經進來了,那我們就先看看吧。”
小倩總算擡起了頭,她身上已經擦乾了一些,怔怔的目光對準走廊的盡頭,那裡沉浸在一團漆黑中。
我在前面小心翼翼地走着,每走一步都會激起灰塵,我不斷地用手打散灰塵,感覺就像是走在某個地道中,這讓我想起了蘇天平講述的荒村地宮。
忽然,走廊旁邊出現了一個房間,昏暗的光線裡可以依稀分辨出,這是一個進門的玄關,剛纔我敲的門應該就是這一扇了。
後面的門廳空空蕩蕩的,我擡起頭仔細觀察牆壁和天花板,看起來這房子的裝飾還不錯,是英國式的風格。只是牆上佈滿了灰塵,還有經年累月的污跡,許多天花板表面都脫落了,這種斑駁的樣子令人生畏。
往裡還有一個大廳,我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這裡的光線,發現這個大廳非常寬敞,就算有十幾個人跳舞也足夠了。大廳內側還有一道旋轉的樓梯,我走到樓梯邊向上仰望着,猶豫了好一會兒,但還是沒敢走上去。也許是空關太久的緣故,這房子散發着一股陳腐的味道,讓進來的人感到一陣胸悶。
然後,小倩走進了旁邊一個房間,我趕緊跟在她後面。那也是一個寬敞的房間,採光要比剛纔稍微好一些。但讓我們驚訝的是,房間里居然擺着一架黑色的鋼琴。
小倩立刻撲了上去,雖然鋼琴上積了許多灰塵,但她還是打開了上面的蓋子。一排黑白相間的琴鍵露了出來,她伸手在琴鍵上按了幾下。然而,想象中的曼妙音符並沒有流出來,這臺鋼琴就像是個啞巴一樣,任憑小倩怎麼按鍵,都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我仔細地看了看鋼琴下面的商標,它是1947年英國出品的,我搖了搖頭說:“已經那麼多年了,這架鋼琴大概早就壞了吧。如果沒有壞的話,如此貴重值錢的鋼琴,肯定早就被人家搬走了。”
然後,我又到鋼琴後面看了看,果然如此,裡面的部件都已經一塌糊塗了,就像一臺破爛的機器,只剩下一些廢銅爛鐵了。
小倩也點了點頭,她失望地合上了鋼琴蓋子:“你說的沒錯,否則的話它不可能留在這裡。”
這時,我又回頭看了看裡側的牆壁,再看了看這架鋼琴,突然叫了起來:“就是這裡了。”
“你說什麼?”
“就和照片裡的一樣。”
我立刻從包裡拿出了一張照片,原來是那張歐陽家的全家福,我指了指眼前這面牆壁,小倩立刻點了點頭:“對,鋼琴和壁爐。”
原來,這面牆上鑲嵌着一個大壁爐,在牆的上側還有幾個西式的壁燈,再加上這架鋼琴,都跟這張老照片裡的背景完全相同。我們又仔細地對比了一下,舉着照片走到房子的另一側,這裡應該就是攝影師所在的位置,站在這裡看出去,就和照片裡的視角一模一樣,後面的背景幾乎沒有任何改變,彷彿時光在這房間裡凝固住了。
“就是在這個房間裡拍的。”我怔怔地看着老照片,“沒錯,這裡就是荒村公寓。已經五十多年過去了,但當我們站在這裡,看着這張照片裡的人,就好像他們還在這房間裡似的。”
“不要亂說話。”小倩立刻打斷了我,好像我犯了什麼忌諱似的。她又回頭看了看窗外,外面已經是傾盆大雨了,密集的雨聲連着曖昧的天色,再加上這房間裡潮溼陳腐的空氣,都讓人產生窒息的感覺。
“外面那麼大的雨,一時半會兒也停不下來,我們先看看這房子吧。”
正說着,我走出了大房間,又在底樓各處走了一圈。在大廳另一邊好像是個廚房,但看不到任何餐具,竈臺上爬滿了蛛網。此外還有幾個小房間,大概是過去傭人們睡的屋子吧。
我又來到了樓梯口,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這旋轉樓梯還算結實,只是木欄杆上積了厚厚的
灰塵。在樓梯上轉了一圈,我終於來到了荒村公寓的二樓。迎面是一條長長的走廊,但看不到一絲光線,使我不敢貿然走進去。牆壁上有一個電燈開關,我試探着按了一下,沒想到燈竟然亮了,原來這裡始終都沒有斷電。
忽然,小倩那清脆的腳步聲跟上來了,空曠的大房子裡發出奇特的迴音,我向她微微一笑:“也許這裡還可以住人呢。”
但她的神情一直保持着嚴肅:“可爲什麼一直沒有人住呢?看起來,至少已經空關好幾年了。”
我徑直進入了走廊,頭頂的燈光很暗,照在一片揚起的灰塵上,感覺像是一團濃霧。我使勁揮手撥開霧團,大着膽子走進了旁邊一扇房門。
這是一個大約十幾個平方米的房間,裡面還是空空蕩蕩的,受潮的牆壁大部分都脫落了。我緩緩走到窗戶前,窗沿爬滿了綠色的藤蔓葉子,幾乎要把半個窗口覆蓋住了。從綠夜掩映的窗戶向外看去,是一大片廢墟和拆遷工地,更遠處是已經造起來的高層建築。窗外的瓢潑大雨繼續下着,一些雨點從破碎的窗玻璃濺進來,我深呼吸了一口,就連空氣都是溼溼的,這房子好像浸泡在水中似的。
我回過頭,看到小倩也站在門口,她的臉色異常蒼白,半溼的發綹沾在額頭,目光也顯得十分疲倦。我走到她身邊說:“是不是着涼了?”
“不,我只是覺得這房子的空氣有些怪。”
“老房子裡總有這麼一股怪味,這很正常。”
然後,我回到了走廊的樓梯口,向通往三樓的方向望了望。樓上露着幾絲微光,我扶着欄杆猶豫了好一會兒,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
當我的腳步剛剛踏上樓板,小倩卻突然拉住了我,她幽幽地說:“別上去。”
“爲什麼?”
她的眼睛怔怔地盯着我:“不知道,但你別上去。”
我和她對峙了幾秒鐘,但最後我還是放棄了:“好吧,我們離開這裡吧。”
走下旋轉樓梯,我們回到了底樓,前門似乎是被封死了,只能從進來的那條走廊出去。走廊邊堆着許多雜物,我發現其中有把舊傘,是八十年代那種鋼骨的黑傘,我試着把傘撐了開來,看起來還能使用。
於是,我和小倩合着一把傘,從後門走出了荒村公寓。
走出這壓抑的老房子,我們都貪婪地呼吸起了雨中的空氣,大雨不停地敲打着雨傘。幸好這把傘的覆蓋面很大,正好可以容納我們兩個人,而小倩似乎有意識地與我保持幾釐米的距離,儘量不碰到我的身上。
一路上全是瓦礫和廢墟,就好像走在某個古代遺址上。我不時地回頭望去,荒村公寓矗立在一堆廢墟中間,它渾身都被綠色的藤蔓捆綁着。我想象大雨使這些植物放肆地生長,綠葉伸展到老房子的每一個角落,這也許是它們最後的狂歡了。
我們艱難地在雨中穿行,好不容易纔走出了這片廢墟,我忽然想起了什麼:“等一等,我還想去一個地方。”
大雨似乎使小倩有些心煩意亂:“哪裡?”
“物業公司,只有在那裡才能問出更多有關房子的情況。”
小倩猶豫了片刻說:“好吧,我們走。”
雨天實在碰不到幾個人,我們好不容易纔打聽到了物業公司的地址,就在離此兩條馬路的地方。於是,我和小倩合着傘,趕緊找到了物業公司。
我謊稱自己是記者,要做一個關於老房子的新聞調查,向物業詢問安息路13號的房子。
“安息路13號?”物業公司的負責人倒吸了一口冷氣,他吃驚地問,“你們怎麼問起那棟房子來了?”
“有什麼不對嗎?”
“那棟房子再過十天就要拆了。”
突然,我像是心裡被打了一拳似的,急忙搖着頭說:“不可能,怎麼可能要拆了呢?”
“你們沒看到嗎?整條安息路上的房子全被拆光了,現在只剩下那一棟樓了。按照拆遷隊的施工計劃,安息路13號將是最後一棟被拆的房子。”
“爲什麼要拆了它呢?”
“安息路兩邊地皮都批租了,準備要開發高檔樓盤。”
我一下子變得有些手足無措了:“那現在這房子屬於誰呢?”
“這房子本來就屬國家,也就是我們物業所有,前些年一直空關着,早就沒有人住了。”
“那麼大的房子,怎麼會沒人住呢?難道不能租掉嗎?”
“當然想租掉它啦,也有許多人來看過房子,準備出大價錢租下來。但人家一走到房子裡面,就感到陰氣太重,不吉利。現在租房子很講究風水的,尤其是那些有錢的大老闆,個個都很迷信,一看風水不好,就說什麼也不敢租了。”
“那你知道這房子在解放前的情況嗎?”
物業搖了搖頭說:“那實在太久了,我們也不清楚啊。”
我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麼結果了,便謝過了他們,匆匆離開了物業公司。
雨已經漸漸小了,小倩的眼神總有些發愣,我忽然碰了碰她說:“你怎麼了?剛纔在物業公司,你一句話都沒說。”
“我能說什麼?”
她冷冷地回答,這種口氣讓我望而生畏。
我感到了幾分絕望,仰着頭說:“算了吧,小倩,這件事本就與你無關,你不要再來了,忘掉這所有的一切吧。”
但小倩搖了搖頭說:“不,我也想知道荒村的秘密。”
我不知道該怎麼對她說,事實上我自己的心裡也很亂。我把傘交到了小倩手中說:“我走了,再見——不,不要再見面了吧。”
然後,我頭也不回地衝到雨幕中,攔上一輛出租車回家去了。
坐在出租車的後排,我回頭望着路邊的小倩,她纖長的身體連同那把黑傘,如同一尊美麗的城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