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空地的西北角有一間小小的竹屋,組成竹屋的每一根竹子都像是剛劈下來的雨後新竹,青翠欲滴。沙本善剛把擎天豬停在竹屋正門前不遠處,竹屋後就閃出一個小姑娘,十一二歲模樣,身穿七色奇花串成的衣裳,腰繫五彩草裙,赤着雙腳,耳後梳着兩根小辮子,手上握着半隻饅頭,柳眉杏眼,冰肌玉骨,體輕似燕,聲脆如鶯,衝沙本善們一笑:“嘿!是你們丟的饅頭嗎?!”

沙本善忙賠笑道:“呵呵,不小心掉的。”

凌金也幫着圓謊:“是呀是呀,沙本善們剛從上面飛過,正吃着呢,被這美景驚到了,就……”

“飛?”小姑娘歪了歪腦袋,看了一眼擎天豬,“喲,升級了,樣子還是那麼難看。”

沙本善一愣:“你認識魯前輩?”

“前輩?”小姑娘噗嗤一笑,“哈!他要算前輩,那我豈不成泰斗了?”

沙本善對她這種輕佻的態度有些不滿,駁斥道:“你知道什麼?魯前輩建立了人道盟,懲惡揚善,鋤強扶弱,又發明了那麼多造福天下的神奇物件,無論在江湖上還是在科技領域都算是名副其實的前輩了。”

凌金也幫腔道:“這小姑娘住這深山老林裡,足不出戶,孤陋寡聞,說了她也不明白。”

小姑娘調皮地瞟了旁邊一眼,身子忽的一閃,便從十幾米開外瞬間來到沙本善的面前,沿途紛紛落下的美麗花瓣畫出了她的移動軌跡。

一張精緻俊俏的臉蛋近在咫尺,雖然很美,卻驚得沙本善急向後仰去。

她一把抓住沙本善的衣領,用纖細的手指點着沙本善的胸口,笑嘻嘻道:“‘昧人珠’的持有者自己卻如此矇昧,真是個絕妙的諷刺哦。”

沙本善身子一震:“你……怎麼知道……”

小姑娘鬆開手,輕輕一轉身,又帶起一陣花雨,人已坐在了竹屋頂上,聲音遠遠傳來:“你剛不是還說沙本善什麼也不知道麼?‘知之爲不知、不知爲知之’,見多識廣未必知真面目,孤陋寡聞也未必一無所知,要看透世間事,又何須足出戶呢?”

這深奧的話和她說話的方式,都讓沙本善想起了師父。沙本善急欲一探究竟:“你到底是什麼人?”

“沙本善?”小姑娘嬌軀一挺,連翻數個筋斗,穩穩地立在一片花叢之上,雙掌平攤,源源不絕的花瓣便從兩隻掌心涌了出來,隨風起舞,在空中勾勒出四行字:

佛魔一花間,得失半龍前。

知人難知面,醫癡不醫癲。

“花?醫?”凌金喃喃自語,忽的豁然開朗,“難道你是花海醫仙?!”

十七年前,弧淖城。

蒼天與大地的冷戰終於結束——肆虐了一個多月的乾旱說走就走了,就像來的時候一樣隨便而詭異。

豔陽高照的午後,忽然下起傾盆大雨,密集的水柱架起億萬道溝通的橋樑,冰釋了天地之間的矛盾,令彼此的面色都不約而同潤澤起來:天,不再傲嬌潑辣;地,也不再陰沉冷漠。

這場甘露雖然拯救了無數垂死的生靈,卻還是招來猝不及防的人們的一致痛罵。不是他們不懂得感恩,而是這雨實在令人無福消受。與以往的降水不同,這些雨滴冒着寒氣,比嚴冬的霜雪還要冰冷刺骨,被它們親吻到的皮膚瞬間就失去了知覺。奇怪的是,如此低溫的雨滴也不結成冰,仍像尋常的雨點一樣嘩嘩地下。也許是老天覺得這片土地燥熱太久,下點猛藥降降溫罷。這效果立竿見影,地面上蒸騰了一個多月的熱氣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天天抱怨的知了們也集體噤聲,大街小巷空無一人,家家戶戶的門窗上鋪滿了霜,整座弧淖城彷彿一下進入了嚴冬。

醉煙坊像往常一樣生意紅火,炎炎烈日並不能阻擋客人們追逐性福的腳步,同樣,瓢潑大雨也做不到,只不過讓醉煙坊精心爲客人們準備的冰鎮瓜果暫時派不上用場而已。

躲雨的人堵塞了醉煙坊的大門,老鴇笑容可掬地詢問了他們每個人的消費意向,並將有財力且有興趣進屋躲雨的人請了進去。然後,幾個虎背熊腰的壯漢就揮舞着木棍出來清理場地了,頓時雞飛狗跳。

這般熱鬧,誰也沒有注意到對街拐角處傳來的啼哭聲。那哭聲斷斷續續,十分微弱,卻傳到了一位老女人的耳中。她其實並不老,二十年前被賣到醉煙坊時只有十七歲,那時的她是弧淖城中公認的第一美人,多少公子闊少一擲千金只爲能聽她唱上一曲,多少江湖豪俠生死相搏只爲能與她對飲一盞,至於更進一步的非分之想,她是不答應的——她向來只賣藝。

可是在醉煙坊,有些事情並不取決於她答不答應,而取決於客人尊不尊貴。金雲州守護使皇犬忠的胞弟皇小犬兼金雲州兵馬大元帥、弧淖城城主於一身,無疑是一位足夠尊貴的客人,他用一萬兩白銀加上一個眼神,就說服了醉煙坊的老鴇——其實一個眼神就可以說服,但皇小犬不差錢。

老鴇用一小包幾文錢買來的粉末就完成了使命。從那以後,皇小犬便隔三差五來醉煙坊尋歡,但他很快便發現,這個剛被他弄到手的姑娘正以一種驚人的速度衰老。短短一個月,她像完全變了一個人,臉上皺紋密佈,眼睛黯淡無光,牙齒髮黃鬆動,胸部萎縮下垂……女神轉眼變成大嬸,令皇小犬慾望盡失,差點落得和薛青雲大俠一個下場,不禁懷疑自己當初是不是看走了眼,進而懷疑自己會不會被傳染這種衰老症,甚至開始懷疑人生。

自那以後,包括皇小犬在內的所有客人都不再碰這個姑娘,她似乎也不再衰老下去,卻也沒有恢復原來的容顏。十多年來,她一直保持着五六十歲的模樣,平日裡深居簡出,上街時也戴着面紗。人們漸漸忘記了她原來的姓名,便叫她“二孃”。按常理,醉煙坊不會留着這種沒有使用價值的姑娘,但二孃是個很隨和的人,對誰都彬彬有禮,說話也輕聲輕氣,加上老鴇對自己之前的所作所爲尚懷有一絲內疚,也不好意思直接趕走她。更重要的是,二孃“色衰藝猶在”,琴棋書畫詩詞歌賦,諸般技藝不但沒有像容顏一樣受損,反而比之前更精湛了。蒙上臉,扯起簾子,吹拉彈唱一番,也是極好的享受,引得不少文人墨客前來捧場。可惜這人數是不斷遞減的,因爲其中大多爲附庸風雅之徒,一開始慕名而來湊個熱鬧圖個新鮮,但一見二孃的容貌,便意識到自己和她不可能像言情小說裡那樣發展出一段風流韻事,頓時恪守起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來。

久而久之,聽曲賞藝的也寥寥無幾了,二孃就像空氣一樣在這片繁華之地生活了二十年,直到斷續的啼哭聲打破這平靜的孤單。二孃循着聲音,在對街拐角的垃圾桶裡找到了這名被放在破竹籃裡的女嬰。女嬰一見二孃,立即停止了哭泣。二孃一見女嬰,則是大吃一驚,周圍正下着冰冷刺骨的怪雨,自己撐的傘也已經結上了一層霜,而這女嬰雖然衣不蔽體,面有菜色,看起來病怏怏的,身上卻毫髮無傷。更不可思議的是,當寒冷的雨滴打在這女嬰的皮膚上時,竟直接變成了一縷縷蒸汽,飄散在空中。二孃伸手去抱她,忽然感到一股強大的電流從指尖傳來,險些站立不穩。這時,二孃才發現,女嬰的胸腔內似乎有一團深灰色的氣體在旋轉,無數道白色、橙色、紫色的電光從這團氣體中迸射而出,順着經絡遊向全身。

二孃感到有些害怕,卻不忍心丟下女嬰不管,便提起那隻破竹籃,三步並作兩步跑回了醉煙坊。她頭也不回地衝上樓,一進自己的屋子就順手關上了門,然後把竹籃撂在桌子上,自己遠遠地坐在牀邊大口喘氣,驚魂未定。緩過勁來之後,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竹籃,探頭一看,只見女嬰正衝她甜甜地微笑,絲毫沒有會傷人的樣子,只是胸中的氣體和電光依然在躁動。二孃忽然想到,這女嬰被人遺棄在此不知有多久,肚子一定餓壞了。她一時也弄不到奶水,只得下樓找來一大碗米漿,餵給女嬰。那女嬰也不挑食,咕嘟咕嘟喝得一乾二淨。

說來也怪,剛喝完這碗米漿,女嬰體內的氣體和電光就全部消失了,皮膚也漸漸恢復了光澤,連窗外的大雨也驟然停止了,天空又晴朗起來。二孃隱隱感到,這個女嬰就是上天送給自己的禮物,自己今後的命運將與她緊緊連在一起。不用介紹,這名女嬰就是凌金。

從此,二孃就與這凌金相依爲命,負擔也更加沉重,但二孃寧可自己吃不飽穿不暖,也從不讓凌金餓着凍着。爲了養活兩張嘴,二孃攬下了醉煙坊裡全部重活髒活,給姑娘們洗衣燒飯,替客人們端茶倒水,還要收拾屋裡屋外的垃圾,稍不小心就會受到老鴇和客人們的冷眼怒罵。不過無論在外面受了多少氣,只要回屋看見凌金可愛的笑臉,二孃就覺得一身輕鬆,疲憊全無。凌金長大一些後,二孃又當起了她的老師,教她識字,授她技藝,把自己的所有本領都傳給了她。

寒來暑往,星移斗轉,轉眼間,當年的小不點已經長成了大姑娘,二孃也感到了自己正在衰老。以前她只是容顏蒼老,身體還是充滿活力的,但現在她已經三十多歲了,卻幾乎完成了尋常人六十年才能做完的活,多年的辛勞早已像螞蝗一樣吸光了她的元氣。她已經不能像從前一樣一天洗上百件衣服了,也不能一口氣把一捆柴火從門口扛到伙房了,更不能把已經和自己剛來醉煙坊時一樣大小的凌金高高舉過頭頂了,更致命的是,她發現自己得了一種怪病。

發現這怪病時,二孃正在拖地。這間屋子是醉煙坊最大的包廂,剛剛狂歡通宵的幾位貴客宿醉未醒,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二孃拖得很小心,像一位畫家,在堆滿瓜果皮、瓷器碎片和嘔吐物的畫紙上創作。但正如剛纔所說,她已經老了,手腳並不完全聽任使喚,髒兮兮的拖把從一位貴客的臉上劃過,直接將其薰醒。

此人是弧淖城首富的乾兒子,綽號“首富幹”——其實他也想過其他更有詩意的綽號,但只有這個綽號才能讓人一眼就明白自己的身份。“首富幹”睜開朦朧的睡眼,一抹臉,一聞,這酸爽……頓時醒了一半,搖搖晃晃地尋找敢於在太歲頭上動拖把的人。

二孃早慌了神,忙不迭地取來乾淨毛巾給“首富幹”擦臉。“首富幹”一把甩開毛巾,二話沒說,揮起拳頭,照着二孃劈頭蓋臉打去。

“哎喲!對不起!”

“哎喲!我x!”

第一聲是二孃說的,第二聲是“首富幹”發出的。被打亂頭髮的二孃只顧護着腦袋連連道歉,忽然發現攻擊已經稍縱即逝,擡頭看去,頓時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剛纔還威風八面的“首富幹”癱坐在地上,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雙手,那雙手其實已經不能再叫作“手”:皮膚上長出一層灰褐色的硬斑,汗毛一根根變粗變長,血管裡的血液似乎凝固了起來,手指也全部失去了運動能力,僵在那兒,變得又乾又硬又黑,而且這些變化正迅速順着手臂向全身蔓延……

二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首富幹”心裡十分清楚:他正在一截一截地變成木頭!

另外幾位醉鬼也在“首富幹”的驚叫聲中陸續醒來,有的嚇得屁滾尿流落荒而逃,有的試圖上去幫忙,但根本不知道如何幫。

“砍掉我的手!快砍掉我的手!”自己的手已經不聽使喚的“首富幹”歇斯底里地向朋友發出狂吼。

可是,等他的朋友們魂飛魄散地拿來斧頭時,“首富幹”已經變成了一棵蒼勁的老松樹。

由於事發時,只有二孃和“首富幹”是清醒的,周圍沒有目擊者,“首富幹”也沒有來得及說出經過,所以當驚慌失措的二孃趁着混亂逃離現場後,“首富幹”的朋友們就把帳算在了醉煙坊的頭上,理直氣壯地聲稱醉煙坊提供的酒水瓜果有毒。

二孃當時也不確定是怎麼回事,只知道那人打了自己的腦袋之後就變成了那樣,後來她抓來一隻老鼠,用老鼠觸碰了自己的頭髮,終於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她害怕人們知道這件事後會把她當成妖怪,更害怕自己的這個怪病會傷害身邊的人,尤其是凌金。在痛苦的掙扎中,二孃想起了小時候聽過的一個傳說:在這世上有一位名叫花海醫仙的高人,能治癒各種怪病,不過誰也沒見過花海醫仙,也沒人知道此人住在什麼地方。

思量再三,二孃做出了決定,她給凌金留下了全部的積蓄和一封信,說明了自己離開的原因和目的,囑咐了許多事情,就像永遠不會再見面一樣。

在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二孃依依不捨地離開了醉煙坊,離開了她深愛的小凌金,獨自踏上了尋找花海醫仙的漫漫長路。次日清晨,弧淖城狂風大作,電閃雷鳴,下起了寒冷刺骨的冰雨。許多人還記得,上一次見此異象,是在十多年前。

雨停之後,凌金也離開了醉煙坊,浪跡天涯,四處尋找二孃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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