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附近幾個山頭的小朋友們時常來找沙本善玩,這些小夥伴都很有進取心,聚在一起時難免要一較高下,一位說自己爺爺是有名的富商,另一位就搬出自己官居朝廷二品的爹,一位用祖傳的龍紋翡翠杯飲茶,另一位就穿上墜金青狐皮衣……這種時候沙本善是隱形的,他不能說他爹曾是絕世高手,他娘是絕代佳人,因爲這兩個名號在這樣的比拼中一文不值,更何況沙本善連他們的樣子都沒見過。既然拼爹拼不過,沙本善便一度寄希望於自己的前世身份能勝過他們挽回點面子,比如前世他是皇帝而他們都是太監,或者他是屠夫而他們都是豬仔。
現在這個幻想也破滅了——他居然沒有前世。
師父是這麼解釋的:“這應該是你的第一世,在此之前,你存於混沌,遊於太虛。”師父說話一如既往地高深莫測,沙本善一聽又覺得自己比別人高級一點了。
同樣值得慶賀的是沙本善又找到了一位奇人,朝拯救蒼生的目標又前進了一大步。美中不足的是,這個藍止歌絲毫沒有攻擊慾望和殺傷力,除了當盾牌擋擋箭,沙本善暫時還看不出他有什麼更大的用途。
說到擋箭,沙本善想起了那位金甲少女,她似乎也有特殊能力。沙本善把她的事告訴了師父,略去了關於修長美腿的細節,師父沉吟道:“據我所知,五奇人都是混沌國的人,此人若是智虛人,自然不是五奇人,但有這般能力,將來恐怕會成爲你的勁敵。”
沙本善說:“那可麻煩,我剛纔還想用神功對付她來着,卻怎麼也使不出來。”
師父斜了沙本善一眼:“她定是極美,你注意力無法集中,或是集中到錯誤的地方了。”
凌金提醒道:“好像她發現藍止歌是不死人之後,就退兵了,這裡邊應該有什麼關聯。”
師父點點頭:“你們現在就渡江過去吧。”
沙本善一驚:“那邊是智虛人的地盤啊。”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師父說完就消失了,沙本善都沒來得及問他們究竟要去得什麼“虎子”。
按師父說的總沒錯,沙本善們即刻上船啓程。爲了避免再次遇到那位能隔空發箭的少女,沙本善建議先去下游,繞過智虛營地。藍止歌望着對岸長龍般的燈火,說:“我們先去一趟智虛大營。”
沙本善一把搶過船槳:“你死上癮了是吧?”
藍止歌說:“前些天我們一些兄弟被智虛人抓了關在戰俘營裡,我要去救他們。”
凌金勸道:“那也不能就這樣大搖大擺進去,至少先制定個營救計劃。”
藍止歌說:“來不及了,智虛人每隔七天就會將俘虜集中押運到後方,明天就滿七天了。”
凌金問:“運到後方去幹嘛?”
“各種說法,有人說是趕去挖礦,有人說是賣作奴隸,還有人說是送去當菜吃。”
“吃?”沙本善打了個冷戰,“他們也鬧饑荒?”
藍止歌解釋說:“這片陸地周圍有許多小島,住着食人族部落,智虛人經常給他們送活人當禮物。”
凌金瞪大了眼睛:“那我們去不是白送三道下酒菜嘛。”
“我不會拉你們陪葬的,我自己去。”藍止歌說着就要往江裡跳。
沙本善一把拉住他:“你把我們當什麼人了,師父說了我們要一起拯救天下的,你不怕死,我們當然跟你並肩戰鬥。”
藍止歌這才露出難得一見的微笑,奮力搖起槳來。他是死不了的,怎麼橫衝直撞都無所謂,而沙本善得替自己想個合適的進攻方案:總是躲在藍止歌身後顯然太窩囊,見人就殺又過於血腥,跟傀魈們講做人的道理顯然也行不通。
還是凌金機靈,她讓他們把船停在僻靜處,獨自溜到後山放了把火,然後跟他們一起偷襲了三名落單的智虛士兵,換上他們的裝束,但那些銀白色面具像跟腦袋長在了一起,怎麼也摘不下來,他們只好用白布矇住臉,悄悄從側面溜進智虛營地。
進門就看見一塊木牌,寫着“戰俘營”三個字,還有個箭頭指示方向,順着箭頭看去,不遠處又有一塊同樣的木牌和箭頭,如此環環相連,他們很輕鬆就在一處依山傍水的地方找到了戰俘營。這屋子很氣派,門窗洞開,無人把守,燈火通明,笑聲陣陣,看上去像座酒樓。屋子中央圍着一圈長木桌,上面擺滿了美酒、水果和山珍海味,數百名俘虜或坐或站,身上沒有任何枷鎖鐐銬,盡情地享用着這一切。
要不是藍止歌跟他們打招呼,沙本善和凌金還無法相信這真的是座戰俘營,藍止歌說:“你們都沒事就太好了,快跟我走!”
一個肥頭大耳的人啃着羊腿,懶洋洋道:“去哪?”
藍止歌說:“回家去啊。”
“回去?”俘虜乙冷冷一笑,“哈!吃飽了撐的?回去再被抓去充一次軍?然後再被俘虜來一次?”
俘虜丙搖着酒盞,醉意朦朧:“這裡有吃有喝,又不用打仗,傻瓜纔回去。”
“難道你忘了對嫂子的承諾啦?”藍止歌皺着眉頭拽起俘虜乙的胳膊,又轉頭面向俘虜丙,“你也不管老母親了嗎?你們這都是怎麼了?”
“沒有忘啊,麻煩你把她接過來跟我團聚吧,我保證她一定會愛上這裡的,哈哈哈哈!”俘虜乙狂笑不止。
俘虜丙甩開他的手:“省省吧,這是場毫無勝算的戰爭,所有人都要死,就算不被殺死,也會餓死。”
凌金想起藍止歌提到的傳聞:“明天你們就要被運到後方去了,難道不怕被送給食人族吃掉?”
俘虜甲鄙夷地笑笑:“沒用的人才會被吃,有本事的去了是過快活日子。”
沙本善沒聽明白其中的意思,藍止歌還想勸說,遠處傳來喧鬧聲,智虛人也許發現了他們,凌金說:“此地不宜久留,他們已經選了要走的路,我們也該趕自己的路去了。”
在衆人的鬨笑聲中,他們離開牢房,潛出軍營,遁入深山。往南走了三個時辰,走入一片森林,估摸出了智虛人的巡邏範圍,他們才停下來歇息。
荒蛋島的變幻莫測師父已經介紹過,但他們感覺智虛國的環境比太平州還要糟糕,自一日江以南,各種古怪極端的氣候常常叫人措手不及,相隔數裡的地方都會出現截然不同的景象。剛纔江邊還是寒風瑟瑟,而在這片不知名的森林中卻宛如盛夏,熱浪蒸騰,荊棘如麻,枝葉間飛舞着五顏六色的蚊蠅,空氣像糖漿一般粘膩。艱難前行了兩個時辰,前方一條小溪穿林而過,臨水紮營是個不錯的選擇。沙本善和藍止歌清理出一塊數丈見方的空地,尋來一些樹枝,凌金取出“還淚盞”,生了篝火,然後祭起玉嵐屏。
對於三個躺着的人來說,這個安全區似乎有些擁擠,凌金又往“還淚盞”上澆了一瓢水:“嗯?這玩意喂多少水也只有這麼大。”
沙本善想起之前對抗火翼蠍時的情形,看來玉嵐屏的容量是一成不變的,幸好當時他們人不是很多。對於這個侷限性,沙本善非常理解:“它要想多大就能多大,那還不把全天下都裝進來了。”這個空間雖然在高度上可以隨着“還淚盞”的位置延伸,但寬度始終只夠兩人平躺,想裝更多除非大家像疊羅漢一樣壘起來睡,於是沙本善對凌金說:“這樣吧,你和藍止歌在裡面,我睡外面。”
藍止歌連連擺手:“不合適不合適,我有不死之身,我睡外面好。”
沙本善調侃道:“要是被老虎豹子撕成碎片吃進肚子然後消化掉,你還能復活不?”
藍止歌尷尬地笑笑:“我……不習慣……女。”
凌金看看他,又看看沙本善,覺得有道理,沙本善也明白“三人行,必有剋星”的道理,便不再堅持。
藍止歌在靠近林子的一側席地而臥,接連死了許多次,他顯然累了,鼾聲深沉綿長。夜空遼闊,月朗星稀,夜鶯的啼聲輕柔委婉,在月色中流轉。
凌金託着腮幫歪着腦袋:“這月亮真像二孃的眼。”
這話題挺適合懷舊,沙本善走到她身旁坐下:“她一定在某個地方看着你呢。”
凌金將腦袋倚在沙本善肩上:“一個人流浪的時候,身上沒錢,我經常睡在這樣的月光下,如果周圍夠安靜,就會聽見遠處黑暗中有個細微、神秘的聲音在對我說着什麼。”
“也許是告訴你去哪裡找我吧,”這些日子凌金的活潑隨性感染得沙本善也愛開玩笑起來,“在知道身世以前,我常想自己是不是和這些星星一樣,本來在天上,後來沒掛牢,掉下來了。”
凌金咧嘴一笑:“那麼高掉下來還不成肉餅呀?”
沙本善揚起眉毛:“我有神功護體,刀槍不入。”
凌金伸手戳了戳沙本善的臉:“是挺有彈性,怎麼練的?”
“從小被大師兄揍出來的,師父說這叫揍死盾。”
“我小時候也經常被人欺負,大家都看不起二孃和我,沒人跟我交朋友,二孃走了以後,我就離開了醉煙坊,流浪天涯,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卻沒有可以坐着說說話的,”凌金指着月亮,“那時候我就想有朝一日飛到那上面去,和星星作伴過一輩子算了。”
沙本善挺了挺腰,暢想道:“師父說過,天上一顆星星對應地上一個生命,它們說不定也懂人世的情感呢。”
“可惜它們只能掛在那兒一動不動,好不自由,彼此還無法靠近,多麼孤單。”凌金輕嘆一口氣,枕着手臂仰面躺下,剛纔的舞動耗力不少,她微微喘息,玲瓏的曲線在月光下微微起伏。
沙本善也伸着懶腰倒向草地,伸出一隻手掌丈量着兩顆星星間的距離:“它們互相看着對方,就像我們這樣看着它們,心有靈犀,不會孤單。我就喜歡跟你這樣靜靜躺着,什麼也不做的感覺。”
凌金側過身來,目光柔和:“上次你問我看上你什麼,我說看到了別人沒看到的東西,就是這個,醉煙坊那些臭男人這麼躺着時只想做別的事。”
沙本善不知所指:“也許他們覺得別的事更美好罷。”
“美好什麼,在醉煙坊,你能看到在繡花牀上隨地大小便的酒鬼,能看到爭風吃醋被人打得滿地找牙的闊少,能看到風流才子慢慢淪落成街邊乞丐,能看到妙齡少女漸漸銷蝕成黃臉大媽,唯獨看不到所謂的美好。”凌金說着淡淡一笑,想來這些事對久涉江湖的她來說已是見怪不怪,沙本善沒有切身體會,也接不上話,於是指着月亮岔開話題:“不知魯天賜的擎天豬能不能飛那麼高?”
凌金輕輕勾住沙本善的手指:“現在我也不想去那上面,自從遇到你,那種孤單的感覺已經煙消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