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珠子打在養心殿琉璃瓦上,咚咚輕響,又密又急,寒風彷彿從四面八方灌了進來,直冷得進了骨髓裡。殿中雖燒了銀骨炭,可因地方空曠,仍嫌不夠暖和,範江於是捧來一襲玄底銀邊羽緞,道:“殿下,天冷了,加件衣裳吧。”
“嗯。”蕭晸擱下手邊奏章,披了羽緞,又問:“父皇今日可有起色?”
範江道:“回殿下,太醫院適才來報,皇上今日精神不佳,剛服藥歇下。”
蕭晸淡淡點頭,卻見範江似乎欲言又止,不由得皺了皺眉,“說。”
“是。太子妃娘娘遣了人過來,說……想進宮面聖。”
蕭晸眸光倏然一厲,殘狠得彷彿是一頭嗜血的猛獸,可那樣的神色卻轉瞬而逝,他驀地漾開了嘴角,輕輕自嘲一笑:“她對父皇倒是上心。行,她想面聖,孤便讓她進宮。範江,你親自將進宮令牌給她送去。”
範江不敢怠慢,立即領命出去。蕭晸斂了那絲笑,卻無意間咬破了舌尖,口中涌出一股鹹腥。他緊攥着拳頭,泛白的指節咯咯作響,滿心滿眼皆是狠戾的痛色——他還是等到了郎瓔珞的那句,進宮面聖。
自她與七弟相國寺密會之後,蕭晸便算到了會有這麼一天。可他仍一直抱着僥倖的心理,想着,三年了,縱使她不曾愛過他,或許她也已放下了七弟,她去見七弟,興許只是念着昔日的故人之情?他甚至不求她站在自己這邊,他只卑微地盼望着她兩不相幫,可是,他終究還是失望了。
宮裡一直埋有七弟的眼線,七弟自然知道,父皇快不行了。所以,七弟必定會爭在這一朝,想方設法入宮見父皇,勸說父皇改立儲君。這是七弟登基名正言順的方法。但是蕭晸知道,七弟不會笨到孤注一擲,上京城郊秘密埋伏的三萬私軍,城裡僞裝成百姓的數百名祁王府死士,朝中以郎相父子爲首的大小朝官,宮內各處的細作和眼線,全都早已爲祁王篡逆奪位做好了準備。
可是七弟,你以爲我只會死守上京和皇宮,坐以待斃嗎?
瓔珞,你既選擇了背叛我,那就莫要怪我心狠手辣。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一腔絕望而暴怒的心情,沉聲令下:“來人,傳金吾將軍。”
太子妃請奏進宮面聖的那一日,一個又一個的命令好似那日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般密密匝匝地從那養心殿裡傳出去。彼時不過剛過正午,頭頂卻有一抹鉛雲低低地壓下來,沉厚濃重得化不開,雪下得越發的急而大,風亦颳得狠而兇,上京城彷彿被鋪天蓋地的輕白淹沒,只餘滿眼的疾風怒雪,瞧不見一絲日光。老天爺似乎也在隱隱昭示着上京乃至整個大胤,即將面臨一場暗無天日的流血殺戮。
只是,除了那坐鎮養心殿的攝政太子,誰也沒有料到,天,竟會變得那樣叫人措手不及。
同一日,申時正,郎瓔珞冒着風雪急急進宮,身邊只帶了貼身侍婢銀屏和東宮內侍方全。
銀屏攙着郎瓔珞,方全打着傘,範江在前頭引路,地上的雪積得極厚,一行人一腳深一腳淺地在風雪緩緩走向皇上的乾毓宮。範江道:“娘娘,太子殿下在養心殿批閱奏章,這便不陪娘娘面聖了。”
郎瓔珞求之不得,“國事要緊。不知父皇近來身子可有好轉?”
“回娘娘,皇上龍體近日大有起色。多虧了娘娘親至相國寺爲皇上祈福,必是娘娘的孝心感動上天。”
郎瓔珞心底一沉,只覺莫大的愧疚,便抿口不語。
不一會兒便到了乾毓宮,範江請郎瓔珞進去,卻讓銀屏和方全在宮外等候,說這是殿下的命令,閒雜人等一律不準踏進乾毓宮一步,以免驚擾了皇上歇息,違者杖斃。
郎瓔珞輕輕點了點頭,命銀屏、方全兩人留守在乾毓宮外,便隨範江進去。
乾毓宮伺候的宮人稟道,皇上服了藥正安睡,恐怕暫時無法接見太子妃。郎瓔珞只道無妨,便隔着紗簾,遠遠望了帳中的朦朧身影一眼,便退道寢宮前邊的大殿。範江命宮人斟上熱茶,問道:“娘娘可是要在此等候皇上醒來?”
郎瓔珞漫不經心地點頭,“也好,我便在這兒等着。你們都想去吧,不必伺候我了。”
“是。”範江領着宮人退下。
殿上頓時只剩下郎瓔珞一人。她記掛着被阻擋在乾毓宮外的蕭豫,坐立難安,幾番想要出去看一看,卻想起蕭豫的囑咐,生生忍了下來。
那時候在相國寺的禪室內,蕭豫道:“皇兄未必不會料到我會偷混進宮見父皇,屆時他一定會趁機捉拿我,治我的罪,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忙。”
她毫不猶豫道:“好,我幫你。你說,我做。”
於是便有了今日的太子妃進宮面聖。郎瓔珞身邊的那名內侍方全正是蕭豫,他易了容,隨着郎瓔珞進到了宮裡來。蕭豫扮得極爲逼真,她幾乎都要將眼前的假“方全”當作真方全了。
然而,蕭晸早已嚴令閒雜人等不許靠近乾毓宮。郎瓔珞還想找個藉口讓蕭豫也能隨她進去,蕭豫卻道,她偷偷帶他進宮已是犯了大罪,只要他進得了皇宮大門,他自能找到機會潛進乾毓宮見父皇。他不要她再爲她冒險。
他胸有成竹。
總歸,她信他。
殿內安靜,唯有外頭的風雪聲呼嘯而過。過得約摸一柱香的時辰,她正坐立難安之時,乾毓宮外突然隱隱傳來嘈雜人聲。她心下一凜,終於按耐不住,出了大殿。
眼前的景象卻叫她驚得渾身顫抖。
“方全”此刻正被數名大內侍衛押着跪在乾毓宮外的雪地裡,低垂着頭,形容萎頓不堪。銀屏則被侍衛攔在一邊,滿臉驚慌失措。範江神色嚴厲,正吩咐着侍衛對“方全”行刑。
“住手!”郎瓔珞失聲叫道,踉踉蹌蹌地從乾毓宮裡奔了出來,“你們想幹什麼?”
“小姐!”銀屏最先呼喊出聲,“方全”亦擡起頭來,神色駭怕地望着郎瓔珞,嘶聲叫道:“娘娘救我!”
郎瓔珞一怔,冥冥中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不對勁,可還來不及捉住那一閃而過的念頭,範江已回過身來,恭恭敬敬地朝她躬身行禮,“太子妃娘娘。”
郎瓔珞定了定神,色厲內荏道:“我的人犯了什麼事,竟要範總管親自出手教訓?”
範江不急不徐道:“娘娘明鑑,這人適才想偷闖乾毓宮,被宮人發現以後,還想動手行兇,是範江恰好趕到,纔將他制了下來。”他冷冷一瞅跪在地上的“方全”,“況且,他也並非原來的方全。”
郎瓔珞的臉色剎那變得煞白,無力地辯駁道:“你說什麼……他怎麼不是……方全?”
範江使個眼色,押着“方全”的其中一個侍衛便彎下.身,往“方全”的臉上一抹。一張薄如蟬翼的□□飄飄落下,露出了另一張全然不同的臉龐。
郎瓔珞只覺得腦子裡“轟”的一聲,幾乎便要往後跌去。
那“方全”下的臉孔平庸而陌生……居然不是蕭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