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這幾日的照顧。”韓朔朝老叟拱手作禮,瀲灩站在一旁,不捨地看向後頭的一衆婦女。
山谷裡的人都站在了村頭,手裡的鋤頭農具依舊沒有放下,抱着孩子的婦人輕輕抹淚,漢子們也有些不捨。
老叟扶起韓朔道:“不必多禮,只望二位貴客離開之後,莫要告訴其他人這桃花源的所在,也保我族人,萬世安寧。”
“不能再來麼?”瀲灩道:“我還想下次來送你們些東西呢。”
老叟連忙擺手道:“不用來了,就當是一場夢吧,夢醒便散。這個地方會永存世外。”
“幾日山谷夢,一世桃花源。”韓朔笑道:“我們走了,你們也都保重。”
衆人紛紛點頭。韓朔很自然地牽起瀲灩的手,轉身離開這村落。
瀲灩低頭看了看他們交握的手,很想告訴韓朔,他們今日起已經不是夫妻了,不能再這樣牽手。
但是回頭看着目送他們的村民,再想想這樣的場景以後都不會再有了,她終於還是沉默,任由他拉着她,兩人慢慢往來時的樹林而去。
“也不知道外面變成了什麼樣子。”韓朔低聲道:“還有一日,楚王便要來洛陽了啊。”
瀲灩點頭,聲音平靜:“若太傅此次能與胡將軍一起抵抗,楚王也不敢做什麼。”
他們身邊的都是聰明人,即使他們二人不見了,他們也會隱瞞這個消息,不會給楚王任何可趁之機。現在回去,應該剛好來得及。
她這樣想着,步子還稍微放慢了些。
韓朔的手很溫暖,他身上穿着她替他洗乾淨的袍子,側臉還帶着微笑,與平日裡那討厭的狐狸很是不一樣。
三天啊,她卻怎麼,覺得是過了很久很久,兩人似乎是一起生活了三年。她現在喚他,相公二字都會先在舌尖上打一個圈,然後改成太傅喊出來。
每個美夢都不醒,該多好。
桃花源裡,衆人看着那兩人慢慢消失在了樹林裡,齊齊地鬆了口氣,將手上的農具統統丟在地上。
“事成了。”老叟笑眯眯地喊了一聲:“大家功不可沒,只待回去領賞。現在,將這裡收拾乾淨,不要留下半點痕跡。”
“是!”衆人應了,婦女連忙回去將東西都裝進包袱裡,男人們則是換上他們原來的士兵裝束,將一棟棟草屋連根拔起,毀滅於無形。
方纔還安靜祥和的桃花源,頃刻間毀於一旦。老叟站在高處,望着韓朔離去的方向行了一個禮。
“太傅能捨得下情愛,定然有一日能登上龍位,俯瞰這天下。”
精心的騙局,只爲引楚瀲灩一人入甕。韓朔贏了,瀲灩什麼也不知道地相信了他三天,外面,早已經換了乾坤。
只是……老叟捻着鬍子想,這樣狠的法子,以後他再想求得貴妃娘娘的原諒,怕就是比登天還難了。
長長的洞穴,兩人都是一聲不吭地走着。瀲灩心裡是有些難捨,故而走得慢。而韓朔似乎是有些緊張,脣抿着,側臉線條很是緊繃。
不過洞裡黑暗,她看不見。瀲灩心裡只當這是兩人之間的最後一段路,走出洞穴之後,她便再沒有任何藉口,要讓韓朔這樣牽着手了。
“臣始終想再問一次。”走到一半,韓朔低聲開口,臉轉向了旁邊的人:“娘娘是否真的愛過臣?”
帶着些小心翼翼的聲音在洞穴裡響起,瀲灩拉着他的手,嗤笑一聲道:“你當我以前說的話,都是假的麼?雖然現在說那些沒意思了,但是本宮愛過太傅,在很久以前。”
“如今呢?”
“如今我只是貴妃。”她手鬆了鬆,卻被他緊緊抓住。
“那好,我們再一起走這最後一回吧。”韓朔輕笑道:“得娘娘說愛過,臣就很開心了。”
瀲灩哼了一聲,低垂着眼在黑暗裡摸索前行。手上傳來的力道很是讓她覺得安全,萬一她要摔了,那手也會及時扶住她。
這路真的很長很長,像是穿過了一座山似的。瀲灩很久以後回想起來,只記得那裡頭有兩人的心跳,兩人的呼吸。那條長長的洞穴,也成了他們之間多年感情的,最後的埋葬之地。
走出山洞,意外地有馬車在外面等他們。瀲灩有些防備,卻見韓朔放開她的手,先上了車。
“娘娘,上來吧。再回去晚了,可要糟。”玄奴坐在車轅上,面無表情地對她道。
她覺得奇怪,卻也還是跟着上了馬車。玄奴怎麼會來?難道是查到了他們的所在,而後追蹤?
不,這模樣,不像是趕來救他們的,而更像是提前安排好了,來接他們的。
瀲灩眨眨眼,覺得自己是不是又想多了。兩人一路逃命,韓朔哪有時間安排什麼?桃花源裡無法與外界聯繫,他就算再聰明也無法做出什麼事兒來。
一定是她想多了。
馬車一路往洛陽城而去,外頭的洛陽似乎少了些繁華,周圍只有兵器鎧甲的磕碰聲,以及荒蕪街道上的風聲。
瀲灩的心慢慢下沉,想拉開簾子去看看外面,卻被韓朔壓住了手。
“娘娘還是隨着臣直接進宮爲好。”
瀲灩怔怔地轉頭來看他,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韓朔避開了她的目光,只將人拉過來坐在自己身邊,低聲道:“委屈娘娘了。”
她有什麼好委屈的?瀲灩不解,跟着馬車一路進宮,沒有任何的阻礙。到崇陽門附近的時候,車慢慢停了,外頭響起裴叔夜的聲音:“太傅。”
他提前到洛陽了?韓朔掀開了車簾,瀲灩轉頭往外看,正好看見一身儒雅的裴叔夜正含笑站在外頭,拱手道:“幸不辱命。”
韓朔笑了,笑得很是開心的模樣。揮手道:“你辛苦了,人在裡面麼?”
“在,正在宣讀晉惠帝的退位詔書。”裴叔夜看了後面的瀲灩一眼,低聲道。
退位詔書?瀲灩一驚,心頭好像有什麼東西突然裂開了一樣,呆呆地望着面前這兩個人。
誰要退位?小傻子麼?皇帝做得好好的,無故退位做什麼?瀲灩一把推開韓朔,跳下馬車看了看四周。
身着鎧甲的士兵已經將洛陽宮裡裡外外都圍了個遍,有旗幟飄揚,上頭寫着一個“楚”字。
楚軍?她慢慢回頭看了韓朔一眼,後者臉上哪裡還有什麼溫柔,只剩下淡淡的嘲諷,看着她道:“娘娘未免太過遲鈍,都這會兒了,怕也是要臣提醒您,您纔會知道發生了什麼。”
發生了什麼?瀲灩望了望高高的崇陽門,腦子裡一片空白。
“楚王已經提前一天入洛陽,輕鬆拿下了胡將軍那三千士兵,如今正在太極殿裡頭,對朝臣宣讀惠帝的退位詔書。”韓朔慢悠悠地道:“等他宣讀完了,惠帝也便正式退位。楚王司馬炎,便是謀朝篡位之王。”
瀲灩笑了,咧着嘴回頭看他:“也就是說,你的人,將城門大開,不但沒有阻擋楚軍進城,反而助了他們一臂之力?”
“娘娘明鑑,臣與您一起逃亡,此事,臣也不知情吶。”他無賴地一攤手,淡淡地道:“手下人怎麼沒有抵抗楚軍,大概是因爲臣不在,所以楚王鑽了空子吧。”
瀲灩退後兩步,低笑兩聲,是啊,韓朔還是無辜的。她這會兒站在這裡,就是來證明韓朔是無辜的。
“多可笑啊,你不知情,躲去了桃花源。”她喃喃地說着,慢慢蹲到地上去:“我還真當這人間有仙境,世外有桃源。原來,原來不過是你拖住我,也證明你自己無辜的骯髒的證據麼?”
韓朔輕輕拍手,漫不經心地道:“娘娘聰明,那桃源裡的人,可都是我得意的手下。有一句話娘娘說對了,他們比之我的精兵,也絲毫不差。因爲他們本來就是我營中精兵。”
世上沒有什麼桃花源,那是他造出來的,迷惑她的一個美麗的謊言。
瀲灩臉色慘白,指甲幾乎要陷進肉裡,紅着一雙眼眸死死地看着馬車上那人。
“你騙我!”
她這一場,輸得一塌糊塗。說過不會被同一個人騙兩次,結果她還是屢屢地相信這個人。楚瀲灩,這心是有多堅固,人是有多傻,纔會這麼一次又一次地相信韓子狐,輸給韓子狐?
韓朔別開了頭不再看她,旁邊的裴叔夜垂了眼眸,似乎是感同身受地苦笑。
騙了最愛自己的人,這樣的罪過,也不知道會受什麼報應。太傅是,他亦是。
“我當真是傻。”嗓子有些啞了,瀲灩慢慢撐着身子站起來,險些再重新跌回地上。韓朔眼角餘光瞧着,手下意識地動了動,卻沒有上前去。
“你定然是會在心裡笑我,笑我這麼多天當真被你耍得團團轉,笑我不管多少次,總也還會上你的當。”瀲灩慢慢走向馬車,走到韓朔面前,看着他道:“我很好笑,是不是?”
韓朔皺眉,不耐煩地道:“娘娘,沒有那麼多時間可以浪費,我們現在要馬上去太極殿。”
“啪!”響亮的巴掌甩在他的臉上,力道用了十分,打得他側過了頭去。
“是本宮和你。太傅,你我之間,哪有什麼我們。”面前的女子用極輕的聲音道:“我楚瀲灩,今日在此發誓。餘生若對你韓子狐再動半分心思,便叫我天打雷劈,死無葬身之地!死後魂魄墮十八地獄,永不輪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