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長的手指仔細地將剝好的瓜子仁兒放在一邊,司馬衷似乎一點也不介意瀲灩的語氣。想了想,他對江隨流道:“朕還是去吧,上次對戰太過倉皇,總想着還要好好同他打一場。”
江隨流遲疑地道:“其實對戰韓朔,我方有畢卓胡天等將軍,皇上在城樓上看着也可。”
九五之尊,雖然知道他不是看起來那樣手無縛雞之力。但是江隨流還是覺得,帝王親上戰場,容易出意外。刀劍無眼,萬一傷着,那……
“江愛卿不必擔心。”司馬衷微微一笑,擡眼輕看了瀲灩一眼:“只要愛妃肯爲朕親手穿上鎧甲,朕必然凱旋而歸。”
瀲灩正嚼着瓜子,聞言,一口咬着了舌頭。
這話語氣溫軟,像極了他以前同她撒嬌時候的調子。可是如今說來,卻又多添了兩分君臨天下的霸氣。她側頭看他,面前的人眉眼溫柔,還帶着些許可憐,像極了路邊的小狗,眼淚汪汪地求人憐愛。
愛妃愛妃,原諒朕吧,別再這樣冷冰冰地對朕了。朕知道錯了,真的知道了。
這樣的話從他的眼裡讀出來,瀲灩愣在那兒,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這……”江隨流輕咳一聲,拱手道:“既然如此,臣便先告退,與幾位將軍商議一番,再來請示陛下。”
“好。”司馬衷揮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瀲灩。等閒雜人等都離開了,他纔將手裡的瓜子放下,嘆息道:“愛妃怨朕怪朕都可以,別不理朕啊。”
這些天他都是活在冰天雪地裡,雖說是他自作自受,但他總是怕把她憋壞了。瀲灩非籠中鳥,池中魚,他知道她有自己的想法和想要做的事。但是她現在什麼都不肯做,什麼都不肯說,讓他很是束手無策。
瀲灩別開頭,看着屋子裡的花瓶,淡淡地道:“臣妾沒有不理皇上,不是都說着話呢麼?”
皇帝搖頭,站起來走到她面前半蹲下,平視着她的眼睛道:“你只是同朕說話,心裡卻將朕推得很遠很遠。哪怕是在同一個屋檐下,朕都覺得伸手碰不到你。”
瀲灩扯了扯脣角,沉默。
她沒那麼大方,始終是小氣得要命的女人,哪裡能這麼容易原諒欺騙了自己的人。
司馬衷看了她一會兒,笑道:“愛妃想喝酒了麼?你許久未曾喝過了。”
她一向最愛飲酒,他當初送去沉香宮的東西里,酒佔了大半。似乎還記得,她最愛的一種酒,喚醉暖。
只可惜新都沒有那種酒,只有烈酒喚飲刀,他不知道她喜不喜歡,卻還是讓人尋了些來。
“皇上要同臣妾喝酒麼?”瀲灩輕聲問:“您沒有其他事情要做了?”
“今日難得閒暇。”皇帝微微一笑,起身出去吩咐了兩句,便有宮人擡了幾罈子酒進來,順便擺上一些酒菜。
“愛妃不妨也與朕,把酒言笑一回。”
酒香飄了滿殿,一聞便知是濃烈之物。瀲灩肚子裡的酒蟲終於被喚醒,臉色好看了不少:“好。”
要哄女子何其簡單,琴瑟友之,鍾鼓樂之。碰上瀲灩這樣的,便投其所好,真誠以待即可。司馬衷在情事方面算是比韓朔聰明,大概是旁觀久了,心裡清明。沉心在意的是什麼,他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他也知道。現在慢慢挽回,應該還不至於走到她與韓朔的這個地步。
酒盈碗,杯同盞。帝王捏着酒杯輕輕碰上瀲灩的,眸子裡乾乾淨淨,輕笑道:“朕,先罰自己三杯。”
瀲灩嗅着酒香,擡着眼皮子看着司馬衷飲下三杯,才伸出舌尖嚐了一點。
不如醉暖的柔和迷人,這酒很直接地燒着人的口舌。嚥下之後長長的餘味散開,讓人忍不住眯起眼來細感其味。
“好酒。”稱讚了一聲,她一杯飲盡,臉上終於帶了些笑意。
“你愛酒,愛顏色,愛百姓,可偏偏不愛朕。”司馬衷的聲音好生委屈,杯盞幾空,他酒量不是太好,已經半醉。
瀲灩輕咳一聲,伸手夾了酒菜喂到他脣邊:“吃一點再喝,你這樣會醉得很快。”
眼眸一亮,司馬衷張口便將菜吃進嘴裡,順帶咬着瀲灩的筷子,死活不鬆口。
“皇上。”瀲灩一愣,繼而哭笑不得:“這麼快就醉了麼?”
“朕沒喝過什麼酒。”模模糊糊的聲音,帝王固執地咬着筷子:“酒量自然比不上愛妃。”
臉上帶了紅暈,像一層層的胭脂染開,那一張如玉般的臉看起來瞬間親和了許多。瀲灩拿不回筷子,索性就這麼讓帝王咬着,翻手再飲下一杯酒。
“這酒太烈,饒是臣妾,也飲不完一罈子。”她低語。
司馬衷鬆了筷子,乖乖地放回瀲灩手裡,示意她再夾,眼裡都是朦朧的無措:“喝不完就不喝完,朕只是想讓你開心些。今日就算是醉了,也可以安睡到明日天明。”
瀲灩挑眉,突然輕笑了出來:“當真喝醉沒關係麼?臣妾撒酒瘋的樣子,皇上可能還沒見過。”
她記得,韓朔是很不喜歡她喝醉的。
“無妨。”帝王擺擺手,瀟灑地飲下一大盞:“愛妃若是撒酒瘋,朕便陪着你。這天下之大,愛妃想做什麼都可以。”
瀲灩一怔,擡頭細看帝王的表情。他回望着她,眼裡是毫不掩飾的眷戀和愧疚。
喝醉了吧。她想,也只有在喝醉的時候,他纔會說出這麼任性的話。這天下,是他的,不是她的。韜光養晦這麼多年的君主,怎麼會讓自己的江山由女人主宰。
情話往往都大方深情,才格外好聽。
含酒下嚥,瀲灩覺得,還是難得糊塗吧,女子太過聰明,下場都不是太好。越是少計較,才越過得自在。她且當他說的都是真的又如何呢?
“這一杯,臣妾敬皇上吧。”她舉杯,碰上他手裡的杯子,笑意回暖,一如當年嫵媚:“皇上請。”
說完,一口飲盡。司馬衷微怔,隨即一笑,喝下自己的那一杯:“愛妃…終於笑了。”
終於,是從心裡笑出來的了。
瀲灩當沒聽見,酒過幾巡,頭有些昏沉了,人卻越來越開心。
“皇上,我們去騎馬吧。”雙靨微紅的女子拉着帝王的袖子,巧笑言兮。
皇帝比她還早醉,撐着下巴已經睡了一回,被搖醒也不惱,順從地點頭:“好啊。”
太陽已經要落山了,帝妃二人起身,走得很穩地出門,吩咐宮人:“備馬。”
休語沒瞧出來自家主子不對勁,因爲瀲灩站得直直的,走路都不晃。等馬牽來了,她走到旁邊企圖上去的時候,休語才反應過來。
“主子?”她一般都是坐轎子的,這會兒騎馬做什麼去?
瀲灩想踩着馬鐙上去,可是踩了幾次都沒踩中,馬鐙像是躲着她似的,搖來晃去。
“煩死了!”伸腳踹了那玩意兒一下,瀲灩轉過頭來瞪着休語:“喊我做什麼?”
果然是喝醉了。休語扶額,連忙上來想將人扶住。自家主子最愛喝酒,可是很少喝醉。平日裡至多是睡上一覺,這樣醒着要到處跑,便一定是大醉了。
可是,有人比她動作快,高大的身影在她之前走到馬旁邊,將瀲灩輕鬆地抱上馬,隨後自己也乘了上去。
“都退下吧。”司馬衷將前面的人拉在懷裡坐穩,揉着眉心掃了一眼下頭的宮人:“不必擔心,晚上會將你們娘娘送回來的。”
瀲灩坐上馬,俯視着下面,笑得很是滿意:“果然還是要站在高處,風景纔好。”
“愛妃喜歡高處麼?”有人問。
“喜歡啊。”她笑眯眯地答:“有人曾經告訴我,站得高,也便不畏浮雲遮望眼。我倒是想看看,怎樣的高處,纔可以看盡這天下?”
天下怎樣秀麗的景色,才能引得人什麼都不要,只爲站上那高處?
司馬衷抱緊了她,像以往那樣將頭擱在她的肩上,笑道:“好啊,那朕帶你去一個地方。”
瀲灩點頭,有披風落在了她的身上,隨即馬蹄聲起,和着不知道哪兒傳來的驚呼,一路往宮外而去。
“你…醉了,也能騎馬麼?”懷裡的人側頭回來看他,一雙鳳眼溼漉漉的,分外迷茫。
“愛妃在前頭,朕就是醉了也能騎得穩。”司馬衷溫柔一笑,騰出一隻手,將披風拉過她的頭頂:“風大,你靠一會兒,到了朕喚你。”
寬厚的胸膛很是暖和,馬上雖然顛簸,但她也不怎麼擔心掉下去,索性便聽了帝王的話,蹭在他胸膛上閉目養神。
風吹得酒半醒,司馬衷看着快要落山的太陽,鞭子揮得急了些。一路出了皇宮,引得過處雞飛狗跳,一陣喧譁。不過他難得肆意一回,索性什麼也不顧,就帶着她,一路奔往望月崖。
望月崖上可以俯瞰新都,也是出城的必經之路,風景很美。他們到的時候,晚霞剛染紅了半邊天。
“愛妃,醒醒,到了。”將人抱下馬,帝王將披風拉開,輕聲喚她。
“唔。”瀲灩睜眼,迷茫地看了他好一會兒,纔在他的示意下,轉頭往天邊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