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叔夜心裡一緊,呼吸都輕了。
“這麼多年,老夫在旁邊看着,也知道是她贏了,她過得自在,有人卻痛苦了七年。”張術抓着鬍鬚,輕笑:“男人之間的輸贏是江山,男女之間的輸贏永遠是感情。老夫不算食言吧。”
“她還活着?”裴叔夜哽了半天才吐出這麼句話。
張術嘿嘿笑了兩聲:“是還活着吧。”
裴叔夜抿脣,眼神像是要看透他一樣:“你這人,到底打的什麼算盤?望月崖那種地方,怎麼可能還…”
“望月崖上若是有人跳下去,定然是無法生還的。”張術打斷他,一本正經地道:“當真掉下去,怕是屍骨無存。”
“那……”裴叔夜抿脣:“那您說的,是在拿在下開玩笑麼?”
張術哈哈一笑,搖頭:“沒有,老夫是認真的。掉下去了當真不能生還,可是,誰說當初她真的掉下去了?”
寂靜的夜晚,張府裡獨他二人醒着。腳邊的貓蹭了蹭張術的手,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
“孃親,這便是洛陽麼?”朗星趴在窗邊往外看,街上人來人往的,比他們那小鎮熱鬧多了。
“嗯,你孃親我就是在這裡長大的。”瀲灩臉上蒙了面巾,頭上還戴了斗笠,靠在馬車另一邊,有些走神。
“洛陽這麼熱鬧繁華,孃親還去小鎮做什麼?”
“繁華背後多殺戮,不是告訴過你平凡才是真麼?”瀲灩伸手戳了戳朗星的額頭:“不要皺眉。”
朗星乖乖坐着,看了瀲灩好久,低聲道:“這些年,孩兒看着孃親,也不覺得您過得有多快樂。雖然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事,但是孃親心裡像是記掛着什麼,笑都不真切。”
瀲灩轉過頭來,哭笑不得地將朗星抱到懷裡來:“你纔多大,懂什麼記掛不記掛麼?”
朗星張張小嘴,終究還是不說話了。
大概是不太懂孃親到底是爲何看起來很快樂,眉目間卻有散不開的愁緒。他只覺得孃親雖然很喜歡平凡的生活,但是無論她的容貌還是她的處事之風,怎麼都與平凡的生活格格不入。這幾年日子雖無風無浪,但到底清淡。他除了與隔壁家的二狗子玩,也沒遇見過什麼有趣的玩伴。
那種感覺,大概就是一條大魚像生活在小池塘裡,雖然沒有更大的魚來咬,但也到底是寂寞的。
馬車在一處宅院的後門停下,有奴僕手腳麻利地開門,幫他們搬運東西。朗星好奇地打量着周圍,瀲灩卻牽過他的手,很是鎮定地往裡走。
宅院不大,位置也在洛陽較爲偏僻的地方,府正門都沒有牌匾寫上姓氏,但是這一處地方,一貫不會有官府的騷擾,更不會有什麼人敢肆意撒野。
“孃親,這是哪裡?”
瀲灩往主院裡走,輕聲道:“這是一些故人住的地方。”
故人?朗星抿脣跟着進去。
有僕人通報過了,前頭吵吵嚷嚷的,不一會兒就有幾個人朝他們這邊衝了過來。
“娘娘!”畢卓睜大了眼睛,看着遠處微笑着的女子,喉嚨一緊。
當真還活着!居然當真還活着!
“該換個稱呼了吧?”瀲灩笑道:“哪裡還有什麼娘娘。”
江隨流解雨臣等人都圍了過來,寂靜的宅院裡,突然就熱鬧了。
一別七年,除了張術,沒人知道瀲灩還活着。然而現在,他們卻突然收到了她的消息,知道她要回來了。
而且,衆人低頭看着旁邊的小不點,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早就物是人非了吧。”瀲灩隨着江隨流往外走,去看她自己的墳墓:“這麼多年了,你們都老了。”
江隨流抿着脣回過頭來,瞪着她道:“臣等不過而立之年,哪裡老了?”
“啊,是我說錯了。”瀲灩抱歉地笑笑,又嚴肅地道:“稱呼該改回來了,什麼臣等,還是用平稱吧。”
姻緣廟裡人來人往,瀲灩跟着江隨流進去,徑直去了廟的後頭,左轉是一片桃花林。
“當真有墓啊。”瀲灩看着遠處那石碑,停下了步子:“裡頭埋了什麼?”
江隨流嘆息一聲,道:“埋的自然是你的東西,不去看看那墓碑麼?都是韓朔親手刻的。”
瀲灩一怔,繼而笑道:“他倒是有心。”
“整整七年了,我不知道你的想法有沒有什麼改變,但是皇上他,即便是在旁人看來,也是對您用足了真心。”江隨流低聲道:“雖然當初是他負了你的真心,可是這麼多年都過去了,還不夠麼?”
夠?瀲灩笑得有些涼:“隨流,你知道當年在望月崖上,寧瑾在我耳邊低聲說了什麼麼?”
七年前的望月崖上,懷裡奄奄一息的人拉下她,湊在她的耳邊輕聲呢喃。
“我那時候,是抱着與他共死之心的。”瀲灩平靜地說着,想起懷裡冰冷的那人,心裡免不了還是有些難受。
“知道我爲什麼從望月崖上跳下去,卻沒死麼?”
江隨流好奇地看着她。
“那是因爲,望月崖幾步之下就有個山洞,早有人在洞前佈置了粗網。我一落下,便被帶到了山洞裡,連孩子都保下來了。”
江隨流驚愕地睜大眼睛,隨即明白過來:“是師父…”
張術早在很久以前,就去過一次望月崖。
“嗯。”瀲灩笑道:“那是他答應寧瑾的事情,所以寧瑾纔去得那麼安心。”
臉色蒼白的人,眼裡滿是溫柔地看着她,而後拉下她,輕聲道:“愛妃有兩條路可以選,一是回去韓朔身邊吧,你本就還愛着他。”
“若是你不想,那麼,便去過一過你想要的生活,種花養雞,平凡…平凡地活下去。崖下面,有人會接着你的。”
那是他對她最後的溫柔。
她活下來了,抱着的卻是他冷透了的身子。待韓朔等人離開之後,她讓他們封了那洞口,算作他的陵寢。
之後,再也沒敢去那望月崖。
平生最負是相思,韓子狐負了她,她何嘗不是負了司馬寧瑾?此生此世,本該是孤獨一生纔算公平。
可是……最近常常夢見他了,夢見司馬衷坐在奈何橋邊,微笑着看着她道:
“你放不下我,我怎麼走得掉啊,愛妃。”
走不掉,那她便隨他去了吧。日子過得足夠了,朗星也長大了,她活着不過是在回憶裡掙扎,愧疚、怨恨、心痛、糾纏,看起來是在平靜地過日子,她這七年,又何嘗好受過?每每念及韓朔,心痛難耐,念及寧瑾,更是呼吸都困難。再這樣下去,便是活在人間煉獄裡,不如死了痛快。
以前她一貫是惜命的,不捨得輕易丟掉自己的小命,因爲活着還有許多事要做。
可是現在,竟然有一種活到了盡頭的感覺。多少大風大浪都過了,平靜的日子也嘗過了,再往下,便不知道該做什麼了。
朗星是很有天分的孩子,把他交給畢卓他們,她沒什麼好擔心的。
回來洛陽,便是這樣想的。很自私,很不負責任的想法。
“瀲灩。”江隨流喊了她一聲,頗有些擔憂。
她回神,低笑兩聲,隨手採了兩把野草,垂着眸子走過去,放在自己的墓前。
“我一直有個願望,願有一日天下安定,能尋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不穿宮裝,不畫黛眉,快快樂樂地活到白髮蒼蒼。”她輕聲道。
江隨流看着她的背影,抿脣:“你現在,不是做到了麼?”
一身樸素,不染脂粉而天成。瀲灩回過頭來,笑道:“是啊,我做到了。”
只是心裡最深處的那個願望,終究是無法實現了。她渴望歸隱山林,心裡一直希冀着的,卻是身邊有人陪她一起。
可惜那人問鼎了天下。
聰明如她,有這麼幼稚的願望,當真是可笑。
慢慢站直了身子,瀲灩終於掃了一眼那墓碑。
歪歪扭扭的字,一看便是沒刻過石碑的人刻上去的。分明是衣冠冢,卻寫了兩個人的名字。
瞳孔微微緊縮,瀲灩看着那兩行字,倒退了一步。
愛妻楚瀲灩。
相公韓子狐。
“他的心意,全部刻在上頭了。”江隨流從身後扶住瀲灩,嘆息道:“這一處墓碑惹了不少爭議,不過皇上他下令護這一方墳墓,任何人不得靠近。”
瀲灩呆愣地回頭看了江隨流一眼,沒有反應過來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也就是說。”江隨流閉了眼眸道:“一旦有人靠近,宮裡的那位,都會知道的。”
晴天一道霹靂,瀲灩怔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這話爲何意。她在這裡停留許久,也就是說,那人知道,並且要來了麼?
臉色微白,瀲灩咬着脣,猛地推開江隨流,提着裙子就往外跑。
她又掉進陷阱裡了,這些人,又騙她!
她是回來訣別的,不是要自投羅網。張術這老奸巨猾的,說好的幫她,怎麼又倒戈相向了!
“娘娘!”江隨流笑着喊了一聲:“您跑的方向不對。”
話還沒說完,那一抹影子便撞上了姻緣廟後門口,一個氣喘吁吁的人。
身子被抓緊,骨頭都像是要被捏碎了一樣。瀲灩擡頭,對上的是一雙黑曜的眼眸。
“娘娘慢走,小心腳下。”
沙啞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瀲灩微微張開瞳孔,柔軟的衣料將她整個人包了進去,溫熱的體溫從每一寸肌膚上暈染上來。她想推開他,卻被人死死按在了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