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裡覷空詢問合歡懷珏日裡的情形漸漸成了龍曜的習慣。
懷珏在他身邊有半年了,他——仍是難以觸及她的心,她不吝嗇與宮女太監們說、笑,對他卻吝嗇已及。
對他人,尤其是地位低下的僕從,她性子近乎是和善的,對他及他的妃嬪們,她更多的表現出冷冷與不屑。
她——仍然瞧不上他!他很不甘願地想。
冷是她的特質,但她也會不時溫雅和煦一番,教他怨怒失望之際又期望頻仍,始終罷手不得。他不得不懷疑她是狡黠的,甚至猜疑她在戲弄他。這麼膽大妾爲的女人,他聰明點的話就該打入冷宮,免得爲禍世人——可,他只有更加的沉溺。
爲了初相遇的狂浪,她真要恨他一輩子?
他從沒有爲哪個妃嬪操過心,獨獨因她,常常弄得心緒煩亂。
他擄她回船,帶她回宮,立她爲妃,根本就是自找苦吃,把心弄得亂成一團,再也回不去那個睥睨一切的君王。
如果沒有她,他仍舊會像往日,享受妃子們爭寵奪愛的樂趣,點召臨幸某個妃子而不需記住她是誰?
她始終冷淡,也許是他專寵太久,令她越發驕矜起來。
他應該把打亂的秩序重新整齊,他應該回到過去,最主要的,要讓她明白,不能把他的癡迷當把柄!她應當明白——她也不過是他衆多妃嬪中的一個,沒有特殊到足以挾持他的心、他的身……所以,他決定罷了對她的專寵,重新宣召其他妃子。數月前進宮的美人也冷落許久了。
可她呢……
他才宣了個新妃侍寢兩夜,她就對合歡念起什麼《秋夕》來。
他冷落她了嗎?
日前臨幸的新妃,神情有幾分與她相似的清冷,乍見之下一時勾動他的心絃,但很快失望地發現,她就是她,沒有人能夠替代,終至對那新妃索然無味,寧願回來看她沉沉的睡顏及日漸臃腫的身子。
他奪了她的身子,她卻得了他的心。他得不到她的心,她卻貪心地想佔完他的心與身。
他陷進去了,而她仍是半年前那個清冷的、不曾走入凡塵的乾淨少年。她承了他的恩,懷了他的骨血,氣質卻從未有變……這樣一個人兒,是天生來擾亂他的。如果他不到那家茶店,不把她擄了來——也不行的,他仍會在選妃時迷上她的畫像……
他喜歡爲她畫像,即使作了千幅萬幅,仍覺得無法將她的神韻捕盡。她一顰一笑,隨意舉止,便另有一番韻味生成,如此妙絕人寰,今世只有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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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曜今夜沒有召哪個妃子侍寢了。
懷珏靠在臥榻上,纔想讓合歡念一段《孟子》來聽聽,就看到龍曜踱了進來。
龍曜揮袖讓合歡出去,拿起《孟子》翻翻,“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多助之至,天下順之——珏兒,你想養育出一個君王嗎?”
“如果皇上不喜歡,我念《莊子》好了。”懷珏淡淡地答。
“莊生曉夢迷蝴蝶,朕不希望朕的太子如此不問世事!”
“太子?”懷珏瞧了他一眼。
“珏兒,朕要你替朕生下太子!你必須替朕生下太子!”龍曜目光炯炯,盯着她,盯着她的肚子。
懷珏一陣輕笑,“皇上如何能篤定我生下的是兒子,說不定是女兒呢!”
她的笑又迷住了他,不禁失神,“如果這一個是女兒,我們再生下一個,你總會替我生到兒子的。”
懷珏收斂笑容,目光再度清冷,而且冷絕,“不!龍曜,我不會再替你生孩子了!你想要太子,想要皇子,找別的妃子吧!”
她的冷絕刺痛了他,冰冷了他,“你——什麼意思?”
懷珏卻又淡然一笑,“皇上,您爲臣妾建的新居已經完工,臣妾打擾皇上清居太久,實在有違禮法,不成體統,皇上可否允許臣妾入住新居了?”
她張張弛弛、變幻莫測的神色令他目眩,她的話語又令他氣惱與心驚。
“你想離開我?”他盯着她,伸手想抓過她。
“別碰我,龍曜!不!是皇上!如果皇上想要我肚子裡的皇子安好,就別碰我!”懷珏推開龍曜的手,遠遠挪到臥榻裡,冷冰冰的語氣似乎對他厭惡至極。
“你是朕的妃子,竟敢不讓朕碰你!”龍曜惱怒起來,面對她隆起的肚子,卻又不得不壓抑怒火。
“既然皇上還記得自己是皇帝,就應該守皇宮的規矩。”懷珏冷冷地譏諷。
龍曜深吸了一口氣,平息怒意,懷珏今晚冷絕得異常,是什麼觸動了她?他很快想起合歡的報告,莫非……
“珏兒,你是在怨朕臨幸了其他妃子嗎?”他斂容問她。身爲帝王,擁有三宮六院是天經地義、順理成章之事,她竟敢埋怨?
懷珏以清澈明白的目光凝視龍曜,看了許久,嘴角勾起一絲嘲弄的笑,“皇上怎會如此作想?臨幸衆妃綿延皇室血脈是您應盡的職責,這段時間皇上錯愛臣妾,冷落其他妃子已令臣妾不安,又怎敢埋怨?”
她說得冠冕堂皇,但他感覺得出,她在某些方面相當不悅,她生氣,但爲什麼而生氣?
龍曜猜不透,只能直接問:“既然如此,珏兒,你爲何要離開朕的身邊?”
懷珏瞅他一眼,“皇上,我給您講個故事吧?”
哦?她竟有如此閒情逸致?龍曜少不得打點些小心。
懷珏沒容他反應過來,已經悠然開口:“是我小時候的故事,皇上還沒聽過我小時候的事情吧?”
豈止是小時候,連現在身邊的她的想法他都弄不清。
“好,你說吧!”他開恩點頭。
懷珏深深看了龍曜一眼,她深沉的目光實在不是十六歲少女該有的,卻漂亮得讓他迷惑,也就心甘情願隨她的目光進入她的故事。
“從小,我娘就說我是個壞脾氣的孩子,有許多、許多壞脾氣,有些讓人哭笑不得,有些讓人難以忍受——”
沒錯!龍曜會心苦笑。
“比如說,我會因爲某種原因特別喜歡某件物品或某個人,反之也一樣。父親給我請過幾個教習嬤嬤,有一個善琴藝的嬤嬤做不到半個月就被辭退了,因爲我不喜歡她走路的姿態……”
“珏兒,你太頑皮了!”龍曜忍不住搖頭。
“所以我娘才說我是壞脾氣的孩子呀!”懷珏露出一個調皮的笑,繼續道:“父親給我們兄弟姐妹請過一個老塾師,又刻板又迂腐,大家都不喜歡他,都想趕他走,只有我喜歡,因爲他念起《論語》中的‘子曰’特別有韻味,所以,父親把他留下來,教完四書才辭去。”
“閔翰林極鍾愛你!”龍曜凝視避他遠遠的佳人,有些想嘆氣,此時的她回憶起兒時,神情輕鬆,帶着愉悅,但——她不允許他接近!
“是的!所以,皇上,念在我曾經侍奉過您的份上,即使我得罪了皇上,也不要難爲我父親,可以嗎?”她懇切地看着他。
“可以!朕答應你!”他無法拒絕她專注的眸子。
“謝皇上恩典!我繼續給皇上講故事吧——”懷珏以輕快的語氣說:“我還有個很不好的脾氣,非常不好,從來沒有改掉,今後也不會改——因爲這個脾氣,我娘生氣時就會罵我是個愛乾淨到令人生氣的壞孩子。六歲那年,大妹妹想要睡我的牀褥,在上面打了個盹,我覺得沾了妹妹的味道,就把被褥全給了她,捱了一夜凍,我娘氣得無可奈何。十歲那年,大年時節,我娘給我制了一套新衣,我非常喜歡,妹妹也很喜歡,於是進我房裡偷偷試穿了幾次,先前我沒有察覺,仍是很歡喜地穿着跟我娘出去拜年,大家也都誇我的新衣漂亮,我很得意,總是不肯脫下身。後來有一次,我撞見妹妹在我房裡偷穿我的新衣裳,當即就叫妹妹穿了去,再也不要了!我娘還是又生氣又無可奈何,只能讓人留神看着我的東西,生怕我隨隨便便又把東西給丟棄了。龍曜,你說我這樣的性子是不是讓人生氣?”
龍曜聽懷珏口氣輕快地講完小時候的故事,心情甚至神情可一點都不輕快,他瞪着她,瞪了好久才沉聲問:“所以,朕現在就是你被別人穿過的衣裳?”
她太不知天高地厚太膽大包天了!
這就是她今晚生氣的原因——不是怨恨他沾染其他女人,而是嫌棄他被別的女人沾染!大膽女子,可知她面對的是帝王?
懷珏不理他這句問話,以一副恍然醒悟的表情又道:“噢!我還忘了告訴皇上,父母親兄長還有親戚們因爲寵愛我,總想着要給我什麼,他們送給我的物品,我每次都很高興地接受,但是接受了未必等於喜歡,比如說我兄長以爲我喜歡鸚鵡,特地弄了一隻給我,我也精心地養着,可我從來都不喜歡人云亦云學舌的雀兒……”
“給朕住口!”龍曜怒意勃發,“閔懷珏,別以爲朕專寵你一時就可以對朕肆無忌憚!這天下,只有朕不要的女人,朕要碰你,也由不得你說不要!可你現在這副模樣,只會讓朕胃口全消。朕的牀,早就不是你睡的地方,你想走,現在就給朕滾開!”
從來志得意滿的君王竟被自己的女人嫌棄,嫌他身體——污濁!龍曜這一氣非同小可,無可遏止,忍不住雷霆大發。
懷珏下了牀,走了幾步,轉過身平靜地問:“皇上要我走,意思是隨我自己的心意走嗎?”
“你想去哪就去哪,快滾!”龍曜氣得失去理智,不顧一切地怒吼。
“那麼,請皇上允許我出宮。”懷珏直視龍曜,眼中閃着決絕。
她的話以及神情驚醒了龍曜。該死!他說了什麼?
“你——想帶着朕的皇子出宮?做了朕的妃子,你還想出宮?休想!朕不要你,你也得呆在冷宮裡!”龍曜冷聲說道,冷靜情緒,思緒開始運轉。
這樣也好,他沉沉浮浮的心,總該有個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