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缺月又盈,轉眼已到季夏,連日來陰雨霏霏的氣象並未有消停之意,漫天堆着石青的雲朵,雨打殘花落的悽然頹敗帶着些灰色迷濛人間。溫祺病勢尪羸,及至一夢醒來,早又天已過午。青棘如同一個無底的大洞,一日又一日貪得無厭地吸食着他的氣力。濮鑑前來時看到溫祺正坐在遊廊中凝視着凋零的花瓣,倒是幽靜得很,白尾就臥在他的旁邊。他的溫祺有消瘦了,臉色也蒼白了幾分,愈發顯得憔悴,即便是薰爐裡點了再多的茶香粉末,也難以掩蓋溫祺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兒,濮鑑心中瞭然——昨夜他又嘔了血,心痛之餘伸開雙臂環抱住他,低下頭流連在他的頸間:“溫祺,你病了。”
溫祺怔怔地僵在原地,剛纔分明還是覺得濮鑑近在咫尺,然而現在卻感覺不到他存在的氣息。濮鑑鬆開雙臂,對着他還望着門外發怔的臉揮揮手,溫祺卻不做任何反應,只是雙眼茫然地望着濮鑑來時的方向。
“溫祺,溫祺…”濮鑑輕聲喚着他的名字,可是面對着的溫祺神情依舊木然。
“你還在嗎?”溫祺忽然張口,他環顧四周卻再無人應答。
濮鑑駭然:“我就在你面前吶,溫祺。”
驚怒之下,濮鑑旋即掉頭飛身直衝到白尾面前,將它一拎,帶到屋子裡。怒火中燒中的星君一揮手,砰地一聲將門關緊,直接把白尾扔在圈椅裡,踩着椅子的邊沿,滿腔怒氣地伸臂攫住他的脖頸,將之拽了起來,白尾被迫現了人身。
“是你害他成這樣的。”
白尾被迫擡起頭,一邊快要窒息地痛苦萬分,一邊還似笑非笑地斜睨着濮鑑,嘴部掣動了一下,彷彿想笑,可有動彈不得。
“不是我,是你。”
濮鑑緊蹙着眉頭,手臂上的力氣絲毫沒有漸弱,他咬緊牙關,兩指一併,抵在白尾的額間。濮鑑看見了,而且看得清楚明瞭,看見了白尾的過往與曾經。
浸浸光陰掩藏着暴風驟雨,風雨之下的罪惡原形畢露,顧家祖上只爲求得一世錦衣玉食,家世顯赫,而不惜將世世代代都出賣給這隻修行千年的老貓妖:
“我能給你這一世的榮華富貴,不過要用你這一世甚至是你的子嗣都要來爲我做一件事。”
“好…好…我做…”
“替我找一個人。你做不到了,你的子孫就要繼續找,直到找到這個人爲止。”
“可如何才能找到這個人?”
“青棘本是由情所化的靈物,只能貯存在凡人的心臟裡,找到他時,你自然會感受的到。”
深幽的青磚塔中,他卓立高臺,俯瞰着爲了換取一世榮華富貴而願出賣自己的人們。他雖然是一隻長生不老,修行千年的貓妖,可終究難擋人世間的悲歡離合與生離死別。住在心裡的那個人經歷生老病死,而自己卻長生不老,亦無力爲他迴天續命。三百次除夕,六百度春秋,他只能無奈地一世一世地尋找着他。踏遍千山萬水,每一世都在找那個人,執拗地尋找着,執着到幾近頑固。追尋的意念太過強烈,他甚至不惜摧殘無辜,將青棘放入了顧家人的心臟之中,以至於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失去了感覺,丟失了情感。斗轉星移幾度秋,久到連他自己都已經忘記了,就這麼渾渾噩噩地守着。
最終塵埃落定之時,卻是最不願看到的結果。
“你要找的人…是顧顏?”
白尾拍掉抵在他額間的手詭譎一笑:“真是天意弄人…兜兜轉轉尋了這麼多世,到頭來又繞回原處,真沒想到他這一世居然做了顧家的人…真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是報應…”白尾仰過頭,無奈一聲長嘆:“顧顏啊顧顏,這一世你會不會原諒我的所作所爲?”
青棘是爲情所化的靈物,只能存放在凡人的心臟裡,一旦放入,便會隨着顧家長子長女的出生而一代一代地傳下去,終於到了溫祺這一輩,他的母親是顧家的長女,所以青棘本是在他母親的心臟裡,可溫祺又是溫家的獨子,自然而然,青棘要貯存在他的心臟內。
可偏偏爲何,他的親人中要有個顧顏…
“他爲什麼只看不到我?”
“因爲他對你動了情,就這麼簡單。”
“溫祺的身體會弄成今天這般田地,也是因爲青棘吸食了他的氣力?”
“是。”
“他還能撐多久?”
“不會太久。”
“他自己知道嗎?”
“知道。”
“怎麼才能救他?”
“娶妻,生子。”
“你這個混蛋!這樣根本救不了他,也救不了顧家的人,還會把無辜的人拉下水!”濮鑑一怒之下揪住他的衣領,身形相當的兩人一時間僵持在那裡:“還有…更不會讓顧顏原諒你的。”
一語驚醒夢中人,白尾失神地癱靠在椅背上,濮鑑一鬆開他的衣襟,他就順着圈椅無力地溜了下去,目光空洞,良久才緩緩開口:“我沒有逼迫任何人,是他們心甘情願的,我只是…想找到顧顏,僅此而已…”
門外,顧顏正端着茶立在門外,一動不動地站着,遲疑了片刻,將茶具擺在門外轉身離去。
那日之後,溫祺再也沒有看見濮鑑。並非是他不再來,而是自己已然完全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一切彷彿回到了從前,回到了濮鑑從未出現的光陰裡,回到曾經一人寫字作畫的寂然光陰裡。絡繹求字畫的多是因爲自己師承了青城大儒白老先生,可真正願意靜心揣摩並且懂他畫中意的又有幾個?又是獨自來往於墨香齋與宅邸之間,朝而發暮而歸,唯有不同的是,熟悉的桂花酥每日都會出現在書桌的硯臺旁,正面蓋上一張方方正正的紅色的酥油紙,再由一根紅線從四面將它捆起。硯臺的墨總是現成磨好的擱置在桌上。清晨溫祺坐到案几前,杯裡已經泡好了桂花茶,升騰着熱氣,哪怕他起身歇息片刻後再歸位,杯子的清茶也總是七分滿,正好是溫祺習慣的位置。自欺欺人地看似什麼都沒變,可心緒的瞬息萬變卻是不可置否的,到底是少了一個可以與之相與勞苦,如平生歡的人。倏忽而過就是數日,連那種聒噪也心生牽掛起來。原以爲曾經一個人可以無牽無掛,可以心靜如止水,可以不起波瀾地過完一生,就算心臟裡存有個青棘又有何妨。只是沒料到這“上善若水”的緣分實在太傷人,原以爲那人口中所言“一見傾心”的緣起只是曇花一現,難料許久的耳濡目染之後,在不覺中經癡纏墮落起來。眼下這份情,這段緣,到底是福還是禍,是善緣還是孽緣,他溫祺看不透也猜不明,難怪緣分總傷人,緣起也好,緣盡也罷,到頭來都可以用簡單的一個“緣分”推得一乾二淨。
日暮將至,通寶在顧宅外像往常一樣輕叩門扉,少年又長高了不少,已經高出門首好一節了,溫祺出門迎接,問道:“通寶,他現在在哪?”
“少爺就站在公子您的身邊。”
“在做什麼?”
“握着公子您的手。”
溫祺轉過身與濮鑑面對面,一字一頓清清楚楚:“我要把青棘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