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濯的熱鬧並不全是大搖大擺地招搖喧囂,皇城根兒下老百姓的生活百態都隱藏在衚衕巷子的深處,隨處可見竹竿上晾曬着衣服,有男人單一灰調的衣服,也有女人花哨粉豔的衣服,皂莢的清香飄得幽遠,在這裡連光陰都早已斑駁。
西街有一條巷子算是城裡最窄的,咫尺距離,只容得下兩人並肩而行,窄巷出名,因爲瀰漫在巷子中醉人的桂花酒香。窄巷的盡頭朝東拐,便與東邊的檀州街有一個相連的接口,巴掌大小的路口開了一間湯鋪,時間已經很久了,久到有個把年頭了,湯鋪的名字倒是清雅,稱“遇緣齋”,專做梅子湯,供來往中身心疲勞的商客歇腳解渴。酷熱的夏季賣的是降暑消火的梅子湯,清涼酸甜,若是秋冬氣寒時,便換成了暖胃驅寒的薑湯。
散淡的黃昏,鋪前的冰盞兒滴滴答答清脆作響,顧顏每日從四夷館回來途徑這裡時,總會帶着白尾來這裡喝上一小碗梅子汁。悠遠溫暖的歲月似水長流,店內的小二也早已熟悉顧顏和他身後那隻肥胖的狸花貓。
“顧小弟今兒來啦?還是一大一小碗兒?”
灰白的陶瓷碗裡盛着沁涼的梅子汁,透徹見底,嘗一口更覺清冽可口。白尾舔完小碗裡的梅子汁之後,總是習慣跳上顧顏的腿,臥在他的腿上眯着眼打盹。顧顏喝得慢,一小口一小口地細細抿着,更像是細細品味,每一回都不膩,清涼的湯汁在脣齒間滑過,沁人心脾。
沿着檀州街往回家的方向走,顧顏通常走在前面,而白尾晃着一節兒亂糟糟的短尾巴悠閒地跟在他身後。白牆黑瓦下是幾間經營着文房四寶、琴棋書畫物什的鋪子。其中一間的琴舍面街而築,剝落的舊牆上點綴着朵朵淡雅的梅花,鋪子陳舊而清雅,被主人細心地經營着。琴舍的主人和顧顏是舊識,顧顏每每經過這家琴舍時,二人都會微笑着打個照面,有時還會停下來閒聊幾句。琴舍的主人說得言語白尾聽不懂,可顧顏卻換易自如,真是對得起翰林院通事的頭銜。琴舍的主人笑得柔美,顧顏笑得溫和,可一旁的白尾,卻不樂意得厲害,一個勁兒地在顧顏的腿邊焦急地繞啊繞。
顧顏和溫祺住的宅子是間兩進的小四合院,九月本是金菊當令,四季海棠卻在院中招搖地綻放,搖搖曳曳,滿院都瀰漫着淡淡的花香,小宅雖非富貴王侯之宅,但清閒螺靜,也異尋常百姓家。現下本該是濮鑑每日如約而來的時候,聒噪的叫門聲卻遲遲未響,溫祺等了片刻,心中思忖着踱步出屋,在院裡的花架子旁撿了個位置坐了下來,沏了一壺茶,臨海棠品香茗,靜靜地等着那位新招進的門生。花架上油綠的葉子倒是散着一蓬蓬清新宜人的味道,不多大一會功夫,就見白尾跳過牆頭,搖着豎起的短尾巴從垂花門裡氣定神閒地走了進來。溫祺見它來,便將碟子裡的梅子剝成兩塊,白尾吃了梅子,用後爪搔搔耳後,又使勁兒將滾圓的身子抖了幾鬥。
“你要去哪裡?”溫祺問道。
“本大爺出去走走。”
“去找顧顏?”
“臭小鬼說話這麼直接,真是很不討喜吶。”
溫祺向來不屑和它擡槓,母親顧家的祖輩跟這隻肥貓擡槓都擡了三世之久,到他這一輩,實在懶得再跟它糾纏,真是勞命傷財又費力。溫祺不再搭理它,冷着張臉漠然地把手中那本邊角已經磨白的書本又翻了一頁。
白尾雖然很肥,但跳起牆頭來卻輕快,算得上是肥而不膩。顧顏常說,白尾是隻奇怪的貓,長得奇怪也就算了,連走道兒的方式都奇怪得很。從四夷館回家,白尾總是跟在他身後,而且只追着顧顏的腳跟兒走,哪有喜歡跟着人腳跟後頭走的貓?顧顏還說,白尾是隻背影優雅的胖貓,一拐進家門口那條曲折無光的長巷子時,白尾就喜歡走在顧顏的前面,但絕不會甩下他,而且還時不時地扭回頭看看顧顏有沒有跟來,臃腫滾圓的身子在曲折的巷子裡走得也相當敏捷,而顧顏提着燈籠跟在它身後,不疾不徐地沿着邊兒走,從巷子口兒一直到家門口兒,一直默默地陪他走完。
顧顏近些日子一直在四夷館忙忙碌碌,已近數天未歸,溫祺估摸着眼下他案牘勞形的日子也快結束了。
“倒是那隻臭笨狗怎麼今天都到這個時候了還沒來?”
“誰?”
“你的門生。”
溫祺不由得回身瞥了眼門口便緘默了,平日裡準時準點雷打不動的叫門聲今日都這個時候了還未響起。再掐指一算,與那個日日死皮賴臉地纏着自己要拜師學藝的人相遇,已有小半年的光景了,還差個把月,就是一年整了。
“他心生厭膩倒也好,免得節外生枝。”
白尾說完輕快一躍,跳上了青石圓桌,溫祺則緩緩坐在青石凳上,順手拾起一枝狗尾巴草探到白尾的黑鼻頭前,搖了搖,白尾立刻抖擻了精神,笨重地擡起兩條前腿,拖着滾圓的身子輕跳着去夠狗那枝一搖一晃的尾巴草,身上的肥肉跟着一上一下起伏搖晃着。
其實那一日濮鑑本不會來晚,若不是情竇初開的通寶想要英雄救美,他也不會姍姍來遲。
那日清晨,濮鑑在去拜訪溫祺之前,通常會打發通寶去買桂花酥,可走出好長一截路還未見着通寶買完桂花酥跟來,素日裡向來手腳靈活的童僕那日卻遲遲未歸。
“好慢吶…”濮鑑環抱雙臂心有不滿,腳下亟亟拍着地面。
“少爺!少爺!出大事了!您一定要幫幫我!”
濮鑑被通寶這平地一聲吼生生嚇得歪了一下身子,只見他火急火燎地從遠處跑來,還沒站穩就將一盞竹籃塞到濮鑑鼻子底下。都說狗鼻子靈,濮鑑是婁金犬星君,自然也不例外,可即便是再香的桂花酥味兒,成翻成翻地涌入鼻中自然也不好受。
“快拿開!快拿開,我的鼻子都薰得失靈了。本君讓你買桂花酥,誰讓你買個空籃子?”
“少爺,您聞聞這個味道!”
“桂花酥的味道,怎麼了?”
“還有呢!還有什麼味道?”
“還有?還有…兔子精的味道。”
“少爺,您能順着這個味道找到她嗎?”
“……”
熙攘的大街上,通寶提着空籃子面色緊張地跟在濮鑑身後,腦袋上還頂着一個又紅又腫的大包。濮鑑則一邊趴在街道的正中央,一邊用鼻子貼近地面不停地嗅着,並且匍匐地向前快速移動着。
直到嗅到了渡口邊的一排排竹籠子旁才斷了氣味,渡口邊擺放的一排排木頭籠子正被搬往一艘商船上,裡面既豢養了稚兔野禽,也圈着猛獸虎豹。氣味太過混雜,濮鑑便嗅不到籃子上的氣味了。成排的籠蓋上細細密密地覆着紮成梱的木天蓼,這些販牲畜的客人倒也聰明,知道用木天蓼的枝葉來馴化兇殘的猛虎野獸。
“喂,你抓了我的兔子。”濮鑑毫不客氣,環着雙臂趾高氣昂地質問販牲畜的客人。
小販賊眉鼠眼地瞥了一眼他,也不示弱地頂了一句:“咱抓的可是都是野地裡跑得!”濮鑑蹙着劍眉輕嘖一聲,二話不說地揎拳擄袖伸手一把拽住小販的衣襟,輕而易舉將他提溜起來,一雙琥珀色的眸子死死盯着他:“大爺我掏錢買!通寶,找!”販子一聽有人要翻動籠子,神色慌張立刻軟下臉面央凂道:“大爺饒命吶!小的只是個販牲畜的商人,做的小本生意,求大爺放條生路吶!”小販這麼開口一喊冤,引來渡口來往的各路圍觀,加上濮鑑那一頭異於常人的銀髮,更是引發了旁人的引論紛紛,在一片指指點點的嗡嗡聲中,濮鑑依然神態自若地提溜着小販,面不改色。
趁着濮鑑束縛住小販之際,通寶迅速地翻騰起籠子。忽然,成排的竹籠子從最底下開始輕輕搖晃起來,傳出陣陣嗚咽聲。通寶旋即移開壓在上面的籠子,從細密的籠縫兒裡瞧見幾位及笄的少女被捆着手腕腳踝困在籠子裡。
“媽呀!少爺!少爺!底下是些被捆着的女孩子!”
“好你個喪盡天良的混蛋!本公子先前還愧疚恐怕誤傷了個老實人,想不到居然是販水客人!”濮鑑怒火中燒,一使力將他推甩到渡口的木板上。販水客人趴在地上連聲求饒,盡是一臉猥瑣到令人厭棄的模樣。
通寶找到了滿載一箱白兔的籠子,掀開蓋子一隻一隻地提着兔子的耳朵找。
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眼瞅着把所有的兔子都拎了個遍,也沒見哪隻兔子只眯眼不蹬腿的。
“愣着幹嘛?就是你手裡的那隻。”濮鑑環着雙臂把下巴頦一揚示意他,帶着幾分炫耀之色,左耳上的赤玉耳飾也張揚似的閃耀着勝利的亮光。
被拎着耳朵的白兔的四腳不停地撲騰着,通寶立刻傻了眼,不可置信地自言自語:“他…他怎麼能是男孩子呢…”
濮鑑環起雙臂,大搖大擺地在一片叫好聲中走到通寶身後,對準通寶的後腦勺就是一啪掌:“臭小子發什麼愣?走啊,還要去溫祺那兒呢。”無意間瞄到了覆蓋在籠子上的木天蓼,他眼珠提溜一轉,狡詐地賊笑,順手拾了一把揣在通袖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校稿君前幾日替我校稿時調侃我:吃的桂花酥,喝得桂花茶,品的桂花酒,你也真不膩。我笑說是一趟蘇州遊賞過後染上的“桂花情結”,怕是戒不掉了。第一次見着桂花真的是一見傾心,自此便對“花如美人”這樣的比喻深信不疑,而且信得服服帖帖。桂花不是那種脣上塗着嫣紅的胭脂口紅,長指甲上塗抹了撩人蔻丹的女人,而像是一個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帶着半分輕佻,帶着半分老練,這樣中和過的女人才更有味道,才更勾引人。友人調侃我俗氣,喜歡桂花那種甜膩膩的味道,但我私下裡還是心甘情願被這種簇簇金燦燦的富貴氣和香豔豔的味道引誘。甜膩又如何,俗氣又如何,在一整月的秋高氣爽裡還不是桂花的芬芳馥郁飄香百里久久不散,就是喜歡這樣招搖的花香味兒。花呀,就是要有花的樣子,就該以香濃色豔之態肆意地招蜂引蝶,盡情張揚它們的妖嬈,這是花的資本,亦是花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