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進了林子沒走多遠,就見前頭有隱隱的光,更是心下有些惴惴,全都放輕了腳步,悄悄湊上前去,就瞧見老祝頭和老魏頭正連吃帶喝,各自都有了幾分醉意,老祝頭大着舌頭道:“人都說牀前有人伺候舒坦,我可是半點兒都沒覺得,這些天躺得我渾身痠疼,恨不得出去劈柴挑水。雖說吃喝都有人送到跟前兒,家裡的細糧都緊着我吃,可反倒怪想吃那粗糧餑餑的,你說人是不是都這麼犯賤……”
“老哥兒,你也不白辛苦,瞧你家幾個兒子媳婦的多孝順,若是在旁人家,這會兒指不定都開始打架分家了,你生養了幾個好兒子!”老魏頭奉承道。
“那是,不、不是我吹,我那幾個兒子,個頂個的孝順,兩個閨女也都是模樣出挑,炕上一把剪子、地下一把鏟子,做啥像啥樣子的,想、想當初我家大丫頭十三、四的時候,十里八村兒多少人來求親,都快把門檻子踏平了……呃……”老祝頭誇起來就沒個完,最後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酒嗝,纔算是告一段落。
老魏頭忙見縫插針地說:“祝大哥,當初咱老家活不下去,一起闖到這兒討生活,這麼多年的交情,你說咱倆家是不是都親的跟一家似的?”
“那還用說……”老祝頭大手一揮,差點兒沒坐穩仰倒在雪地裡。
祝老四在樹後頭有些藏不住了,剛想拔腳出去,被祝永鑫一把拉住小聲道:“先聽魏二叔打得什麼主意。”
老魏頭吧嗒了一口煙道:“這麼多年的交情,你家幾個娃兒也基本都是我那婆子接生的,說是叫二嬸兒,跟娘也差不多親,我家那二小子也是你們看着長大的。我尋思着咱給兒女結親還不是得選那知根知底兒的,而且你家大丫頭嫁得山高水遠,怕是幾年都回不來一次,就剩梅子你捨得還往外嫁?不若咱兩家親上做親,我跟我婆娘一直把梅子當親閨女疼,那是沒得說,我家那二小子以後也肯定把你和嫂子當親爹孃伺候,他要是敢犯驢對梅子不好,都用不着你動手,我就先打折他的腿。”
老祝頭忍了半個多月沒喝酒,剛開始還能控制得住,怕回去被人發現不敢多喝,可後來被老魏頭左一杯右一杯地勸,又加上着實饞酒了,幾杯下肚就收不住了,這會兒已經喝得腦子不是太清明,聽老魏頭說得似乎句句在理,所以想都不想就要開口應承。
祝老四聽到老魏頭的打算以後,這回徹底按捺不住,跳出來嚷道:“爹,你在這兒幹啥咧,全家到處找你!”
“……”老祝頭聽到兒子叫他,纔想起自個兒本該在家裝病的,結果被老魏頭去探病時候約出來,喝得忘了時辰,如今被兒子抓了個正着,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剛纔要應承的事兒也頓時拋諸腦後,踉踉蹌蹌地起身道,“我、我就是在家悶得慌出來逛逛,結果這不正好遇見你們二叔,就、就多說了幾句話……”
“就是,老四,你爹總在家裡呆着悶得慌,你們也別隻顧着盡孝就拘着他,這心裡憋悶病也不容易好呢!”老魏頭也忙搭腔道。
“二叔,剛纔你跟我爹說啥我們都聽見了……”祝永鑫見大哥也不說句話,只好自個兒站出來道,“別的先不說啥了,如今天寒地凍的,天也黑透了,有啥話咱回家坐在炕上熱乎地說多好。”
“是,是!”老魏頭開始還應着,但是隨即又發覺不對,忙收拾起自己帶的酒菜道,“扶你爹回去歇着吧,我也回家了,不然你二嬸子該擔心了。”
看見老祝頭醉醺醺地回來,楊氏只是微微皺眉,卻沒有表現出太大的驚訝,似乎不用人解說,就已經猜出了事情的真相。她沉着臉將手裡的藥碗往地上一摔,回身去廚房裡把藥吊子刷洗乾淨放回櫃子裡,然後道:“都各回各屋去吧!”
祝老四卻急着嚷嚷道:“娘,魏二叔想讓梅子嫁給他家二小子,若不是我們撞見,爹早就應下了。”
梅子本在竈前做飯,聽了這話鍋鏟子“哐啷”一聲掉在地上。
老祝頭大着舌頭道:“你魏二叔和你嬸子一直對你恁好,他家老二有啥不好,我、我覺得就挺好……”
梅子臉漲的通紅,衝老祝頭嚷道:“你覺得好那你嫁給他!”說罷哭着跑進西屋,把門使勁兒摔上。
老祝頭氣得嚷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麼時候輪到你說嫁不嫁的!”
梅子忽地從屋裡衝出來道:“他家老二天天偷雞摸狗、吃喝嫖賭的,你要非把我嫁給他,我還不如投河死了算了!”
“老子生你養你,如今大了管不了你了是不是?”老祝頭本來就喝得腦子有些不太清楚,這會兒被梅子幾句話一頂,氣得眼睛瞪得渾圓,順手抄起門後的門閂就朝梅子當頭打過去。
祝永鑫眼看不好,衝上去把梅子摟在自己懷裡,卻已經來不及躲開,只能用自個兒的後背接了一棍子,其餘幾個人這纔想起來上去拉架,但是老祝頭手裡的門閂揮得呼呼作響,根本沒人能到近前。
老祝頭拎着門閂還想去打梅子,梅子在祝永鑫懷裡也使勁兒掙扎地哭道:“哥,你別管我,就讓爹打死我算了,反正若是要我嫁給魏老二,我還不如死了乾淨。”
屋裡頓時亂做了一團,楊氏終於按捺不住,抄起案板上的菜刀,上前塞進老祝頭的手裡道:“門閂用着不趁手,還是用菜刀吧,你先砍死梅子,再把我也砍死,我們娘們都死了你就清靜了,以後你愛喝酒喝酒,愛幹啥幹啥,我也眼不見心不煩了。”
祝老大扯着楊氏的衣角道:“娘,你這是幹啥,這不是火上澆油嘛!”
楊氏一把甩開他,坐在桌旁的凳子上氣得直喘粗氣,梅子伏在她的膝蓋上大哭,她也開始抹眼淚道:“當初你從老家過來,房無一間、地無一壟,連一件兒像樣的財禮都拿不出來,我當初爲啥同意嫁給你,還不是因爲看見你幹活是個好把式,我尋思着只要你肯幹我勤儉持家,咱們的日子肯定能紅火起來。你脾氣不好我忍了,你心裡除了自個兒不擱着旁人我也認了,就算我當初眼拙,但是我不能可着你禍害自己閨女。祝德明我告訴你,梅子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嫁給誰我說了算,你若是敢在外面隨便應承婚事,那你應了誰你自己收拾行李嫁過去!”
這是荷花第一次見到楊氏發火,心裡也不禁感慨,能把楊氏這樣總是笑眯眯的老好人都惹惱了,可見這老祝頭的所作所爲,實在是太讓人生氣了。
方氏上前勸道:“娘,爹這會兒是喝多了,就別跟他計較了,你跟梅子進屋歇會兒,我先給爹煮個醒酒湯,然後再做飯。”
“煮個屁,怎麼不喝死他算了,你爹如今是越來越有本事了,還會撒謊裝病了,看病抓藥,咱家有幾個錢經得起他這麼禍禍?”楊氏說着想起老祝頭裝病害得家裡足花了四五吊錢,氣得心窩子生疼,擡手按着胸口哭道,“我這是做了什麼孽呦……”
方氏好不容易把楊氏和梅子勸進西屋,讓李氏陪着勸解勸解,自個兒挽起袖子到竈間準備做飯。
芍藥從外頭進來道:“二嬸兒,我娘說她今天一直沒胃口,中午就沒吃啥東西,這會兒就想吃你做的茄夾肉。”
荷花聞言擡眼瞥向芍藥,見她手指頭含在嘴裡,口水都快流到胸前的衣襟兒上,不禁心道,怎麼不饞死她,自己又不是沒手沒腳,方氏懷着孩子還不是照樣幹活做飯,咋就她那麼金貴,天天躺在炕上跟個老佛爺似的,吃什麼還要方氏伺候着。
楊氏早就囑咐過,說劉氏這麼好幾年才終於懷上,家裡就都緊着她點兒,想吃什麼就給她做,就算虧着點兒大人也不能虧了孩子。
所以方氏聞言就點頭道:“知道了,回去陪你娘吧,一會兒做好了嬸子端過去。”
方氏把中午的剩飯添水冒粥,上面架了籠屜擱上卷子和餑餑,蓋上鍋蓋,這纔去外頭倉房掛着的籃子裡掏了幾個茄幹,回來用水稍一沖洗泡發,剁了一小條肉,加了蔥姜和鹽末拌勻,又剁了少許菘菜葉子,把水分擠出去拌進肉餡兒內,這才把茄幹從中間片開,將肉餡夾在其中,把西頭竈上的大鍋刷洗乾淨,先倒了少許的油熗鍋,然後把夾了肉餡的茄子一條條碼進鍋裡,輕輕翻轉,待幾條茄子的表面都微微過了油,這才添水蓋上鍋蓋。
兩邊都做好,方氏才直起身兒捶捶後腰,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荷花上前擡手幫她捶着腰道:“娘,咱也回家吃飯去。”
祝永鑫從東屋出來神情疲憊地說:“爹喝了醒酒湯總算是睡下了,老四在屋裡看着,用不着擔心了。”看見荷花在給方氏捶背,上前摸摸女兒的頭頂道,“咱家荷花懂事了,知道心疼你娘。”
方氏伸手去摸祝永鑫的後背,手剛一搭上去就見他呲牙咧嘴的,唬得忙擡了手問:“爹那一下子打得挺狠吧?”
“冬天衣裳厚實,沒啥。”祝永鑫不欲讓方氏擔心,就當做不在意地說,“我叫梅子出來看火,你這幾日也累壞了。”
“算了,你沒聽見還在屋裡哭呢?”方氏搖搖頭,“你先領着荷花回家,我一會兒就回去。”
祝永鑫見狀也不堅持,不過走前忽然低聲對方氏道:“你放心,既然說好了要分家,不管爹咋鬧我也不會改主意的。”
荷花雖然個子矮,但還是看見方氏那因爲操勞而有些疲憊的眼睛,聽到這話之後瞬間就閃亮了起來,擡手給祝永鑫緊緊帽子,臉上也露出笑容道:“只要你心裡知道疼我,那我什麼苦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