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三、聖修女的夢境(三)
廢棄教堂位於黃昏之鄉的邊境,那裡荒僻死寂,雜草叢生。
遠遠看去,快被稀疏樹林統治的破舊教堂彷彿是凝固在了夕陽中,在歲月的車輪下逐漸殘破,終被遺忘。
天幕盡頭的一輪弦月沐浴在夕陽中,齊樂人回想起他在《噩夢遊戲》中接到任務的那天,也有這樣一輪懸掛在暮色中的弦月。
齊樂人深吸了一口氣,踏着一地碎石荒草,走向了教堂。
教堂的大門已經年久失修,輕輕一推就開啓了,門風激起了蟄伏的灰塵,在金紅色的殘照下飛揚着,遊戲中的畫面和這一幕重疊在了一起,熟悉又陌生。記憶中電腦屏幕上的畫面在這一刻成爲了真實的場景,讓人頓生一種荒謬感。
穿過一排排座椅,齊樂人來到教堂深處。
這裡有兩扇門,一扇向左,一扇向右。
那時候,齊樂人隨意選擇了向右的那扇門,沿着森林小徑繼續走,他來到了一片墓園,就在那裡,他接到了前往聖城的任務,而他之所以知道這個任務特別,是因爲遊戲裡這個任務的文字顏色和其他任務不同。
作爲一個存檔狂魔,在選擇向左還是向右的時候,齊樂人其實是存了檔的,但是走入右邊的大門接到任務後他並沒有讀檔,而是繼續了遊戲,NPC魯德告訴他,他和他的戰友戰友阿諾德在聖城之戰後受到了惡魔之力的侵蝕,戰鬥力衰退,沒有實力回到聖城。現在聖城被籠罩在迷霧中,但是阿諾德有一個任務道具,帶上它就可以穿過這層迷霧進入到聖城中去,他希望玩家能驅散迷霧,讓被困在聖城中無法離開的人類可以自由。
那時候齊樂人對聖城並不太瞭解,得到任務道具後興沖沖地就前往了聖城,然後在這個遊戲裡第一次死亡,得到了一個BE結局……
齊樂人審視地看着這兩扇門大門,一模一樣。它們一左一右地嵌在牆體中,等待着他的選擇。
齊樂人知道自己應該趕緊做決定,現在追上去的話也許還能追到那個帶走了醉鬼NPC的人,甚至搶在他之前接下任務。但那又怎麼樣呢?如果對方和他一樣是在現實世界玩過《噩夢遊戲》並且湊巧觸發過主線任務的人,那麼他的秘密就不再是一個人的秘密了……
所以這種責任重大的事情,還是交給別人去做吧。
但是……
隱隱的不甘心卻讓他躊躇。
齊樂人都無奈地覺得,現在這種糾結的情況大概是對他難得犯一次拖延症的報應了……雖然他拖着不觸發任務並不是犯懶,而是爲了自己的安全着想。
算了,這一次先去左邊的大門看看吧,該是他的總會是他的。齊樂人轉開臉,不去看右邊的大門,徑直走向左邊的木門。
木門被推開,眼前是一片夕陽籠罩的稀疏叢林,野草覆蓋了地上的碎石小徑,齊樂人費力地辨識着路徑,向叢林走去。夕陽下的風吹拂着這片荒蕪的叢林,遠離了終日轟鳴的工廠,這一帶的空氣都清新了起來,蟲鳴聲、鳥叫聲、風吹聲、蝙蝠飛動的聲音在耳邊匯成自然的曲調。
齊樂人提着心往前走,隨着他越走越深,眼前的叢林也逐漸茂密了起來,暮景深深之中,他隱約看到了前方氤氳着霧氣的空地上那高低錯落的墓碑,和一個在霧氣中朦朧的身影。
腳踩着潮溼的地面,枯枝被踩斷的聲音驚醒了那個人,枝頭上的鳥兒鳴叫了一聲,那個人轉過身來。
叢林中的空地,溼潤土壤上破舊的墓碑,還有夕陽下的那個人……像是一個故事,又像是一場夢。
“寧、寧舟?”齊樂人嚥了嚥唾沫,他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他。
寧舟披着一件斗篷,澄靜地看着他,柔和的夕陽模糊了他眼中的那一抹藍色,讓人情不自禁地以爲看見了溫柔,可是一眨眼,那雙眼睛就被理性的冰冷凍結,只剩下了空洞的平靜。
“你怎麼在這裡?”齊樂人忍不住問道。
寧舟稍稍退開了一點,露出身後的墓碑,這座墓碑被養護得很好,不像周圍那些已經殘損破敗,墓碑上刻着一個名字——瑪利亞。
齊樂人突然想起了寧舟的身世,他的母親是教廷的聖職者,父親則是最早進入遊戲的那一批玩家……他由他的母親撫養長大,在瑪利亞去世後就被送往了永無鄉的教廷,走上了和瑪利亞一樣的道路。
他想起陳百七說過的話,十三歲的寧舟連個聖光治癒術都學不好,哪怕去了教廷也沒有學好神術……
小時候的寧舟是什麼樣子呢?也許他也有和普通的孩子一樣的時候,在滿是夕陽籠罩的黃昏之鄉中自由快樂地成長……直到瑪利亞去世。
齊樂人遲疑了一會兒,默默邁着步子走到了寧舟的身邊。瑪利亞的墓碑上沒有照片,除了一個名字什麼都沒有,難以想象一個領域級的高手最後竟然悄然無聲地沉寂在這樣一個荒僻的教堂墓地中。
“她一直想回去。”寧舟突然說道。
從剛纔起,齊樂人就在等寧舟說些什麼,但沒想到寧舟會說起瑪利亞的願望。
“回聖城嗎?”他低聲問道。
寧舟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但她已經無法回去,也不敢回去了。”
雖然不知道原因,可是那份惆悵之情卻涌上了齊樂人的心頭,他已經基本可以確定,瑪利亞就是《噩夢遊戲》中的那個從來沒有出現過姓名的聖修女。
聖城的結界崩潰後,教廷撤離了聖城,她留了下來,用了一種神秘的方法保護住了聖城中的子民——現在齊樂人知道這種力量應該叫做“領域”,但當時遊戲中並沒有對這個方法進行具象化的描述,而是將其形容爲“聖修女的夢境”。
這位不願放棄聖城的聖修女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被天神眷顧着的她用神賜的力量,將聖城中的所有的一切都拉入了自己的“夢境”中,夢境壓制住了肆虐的惡魔,讓它們無法再傷害人類,甚至連魔王都被這個夢境殺死,沉睡在了大教堂的深處。
但是這位聖修女最終卻自我崩潰了,她的夢境隨之死去無法再醒來,她的夢禁錮了人類,也禁錮了惡魔,甚至連那位第一次入侵人類世界的老魔王也一同被禁錮在了她的夢中。
也許連她自己的靈魂,也被遺忘在了那裡。
殘存下來的行屍走肉,終於被時光所打敗,磋磨成了深埋在泥土下的骨骸。
可是齊樂人知道,直到死亡前的那一刻,她仍然想回去,親自結束自己創造的“夢境”,讓被困在夢境中的人回到現實中來,可是她已經虛弱太久了,十幾年來纏綿病榻,最終魂歸天國。
這一刻,齊樂人想爲她,也爲他做些什麼……
“你想回聖城去看看嗎?”齊樂人問他。
寧舟無聲地點了點頭。
“那就交給我吧!”齊樂人對他露出了一個開心的笑容,似乎能夠幫得上寧舟是一件極其快樂的事情,事實也的確如此,“我恰好知道怎麼去聖城的辦法,只要找到一樣東西就可以穿過籠罩在聖城外的那層迷霧,到時候我們一起去聖城吧!”
微風和睦,殘照繾綣,荒蕪的墓地中佇立的寧舟沒有問他是怎麼知道穿過迷霧的辦法,也沒有問該怎麼得到那件關鍵的道具,他只是點了點頭,甚至連懷疑都沒有。
他不該答應的,寧舟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每靠近一步,就是在走向深淵;多停留一秒,都是在飲鴆止渴。在他的心靈深處,她的模樣已經淡去了,可是他的樣子卻越來越鮮活,一次又一次的相遇就好像是彩色的畫筆,爲他的輪廓填塗上了色彩,他快要從畫中走出來。
潛伏在靈魂中的惡魔用動人的話語引誘着他,令他彷徨,令他生疑,令他動搖,令他溺斃於罪惡之中。
神要他的信徒愛着自己的同類,無論是男人、女人、老人、幼兒,一視同仁。
神讚美愛情,祝福因爲愛情而結合的情侶,可神不允許男人愛上男人,女人愛上女人。
人的愛不能超過主的愛。唯有主愛永恆。
所以他應該剋制,應該遠離,可內心的渴望和嚮往卻不可抑制,就像是永無鄉那漫長的極夜之後,他和信徒們站在冰川上,迎着凜凜的寒風歌唱着聖詠,等待着極夜之後的第一縷陽光。那一刻內心深處的雀躍和嚮往,發自靈魂,無可抵擋。
他唯有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