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大家坐在一起吃早飯。天氣晴朗,蚊子稀少。我說起這件事,表示今日要入宋凝夢中,修正一些遺憾,看小藍是不是可以和我一道。
因來姜國的這一路實在太過順利,致使他毫無機會施展身手,一顆拳拳之心必然深感遺憾,此次隨我入夢,勢必發生諸多不可預見之事,總有機會救我於水深火熱之中,正可彌補他的缺憾,也實現十六天四個對時零三刻鐘前他對我立下的諾言。
我說完這一番話,在場三人紛紛掉了筷子,只是小藍反應較快,竹筷落到一半,覆手輕易撈住,君瑋和執夙則不得不請一旁的僕從幫忙重新換一副。
君瑋吃驚於我邀請小藍入宋凝的夢卻沒有邀請他,而他纔是君師父安排一路保護我的劍客。
但我這樣選擇着實別有苦衷。因君瑋雖號稱劍客,本質上其實還是個寫小說的,常常在打鬥途中突發創作靈感,而這時,他往往會自行決定結束打鬥,找一個僻靜之所進行小說創作,把同伴徹底遺忘在敵陣之中。
這就是爲什麼小黃身爲一頭人工養殖的老虎,在某些時刻卻能比野生老虎還兇殘的原因。它已記不得被靈感突發的君瑋多少次默默遺忘在刀叢箭雨中了。由此可見,如果命不是特別大,找君瑋保護的風險就特別大,因……靈感是如此的不可捉摸,災難……也如此的不可捉摸,有了多餘選擇,連小黃都不會選擇君瑋,遑論身手不那麼好的我。
我心中雖是如此想法,卻不能打擊君瑋的自尊心,想想對他說:“主要是你得留下來保護我的琴啊,你看,要是大家都入了宋凝的夢,誰趁機跑出來毀了我的琴,那該怎麼辦?”
君瑋聽後神色一頓,沉思一番,深以爲然,轉頭一句一句囑咐小藍:“雖然你們去的目的地是阿拂爲宋凝編織的幻夢,但在夢中,你和阿拂是真實的,你們受傷便是真正的受傷,死亡也是真正的死亡。萬事小心,你死了沒什麼關係,千萬要護住阿拂。”
小藍沒說話,手中竹筷夾起蒸籠裡最後一隻翡翠水晶蝦仁餃,我嚥了咽口水。竹筷停在半空,他好看的眉眼掃過來,似笑非笑:“君姑娘喜歡這個?”
我望着他筷中餃子,戀戀不捨地搖了搖頭。
竹筷卻靈巧地轉個方向,轉眼餃子置入我面前碟中,碧綠的竹色襯着晶瑩的餃子皮,他執筷的姿勢是貴族門庭中長年規矩下來的優雅嚴整。
對於這個餃子,我其實並無執念,只是生前愛好,如今見到,忍不住懷念曾經味道,而因沒有味覺,即便此時吃下,也如同嚼蠟,既然如此,無須浪費,就又把它夾到他碟中。
筷子正位於湯碗上空,君瑋一聲怒吼:“你們在幹嗎,有沒有聽到我的話?”
我被嚇得一抖,只見餃子迅速墜入湯裡,小藍順勢將我往後一拉。“啪”一聲,湯花飛濺。
君瑋憤怒地將我望着,雪白的外袍上滿是菜湯,小藍瞧着君瑋,一本正經道:“君兄弟說的話,在下都記得了,在下死了沒什麼關係,千萬要護住君姑娘。”
君瑋咬牙切齒:“不用護住她了,你現在就把她弄死吧!”
我說:“這樣,不好吧……”
小藍似笑非笑看我一眼,正要表態,靜默很久的執夙突然出聲:“姑娘竟懂密羅幻術,東陸已多年不曾……”
話未說完,被盛怒的君瑋打斷:“她家境貧寒,學點幻術聊以賺錢,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執夙臉上出現古怪神情。
小藍含笑看我:“家境貧寒?聊以賺錢?”
我看君瑋一眼,端詳他表情,覺得不好拂逆他給我的設定,點頭道:“嗯……”
執夙:“……”
小藍:“……”
吃過早飯,君瑋回房換衣服,執夙不知道去做什麼,留我和小藍在花廳等待。我坐在紫檀木的椅子上冥想,怎樣讓幻夢中的沈岸愛上宋凝。華胥調織出的幻夢被稱爲華胥之境,華胥之境只是過去重現,宋凝所說的想象中的沈岸,其實做不出來。
我和小藍進入宋凝的華胥之境,爲的是改變她的過去,讓已經發生的痛苦之事不能發生,使她在幻夢中長樂無憂,只是怎能長樂,怎能無憂,若心中還有想望,那便是痛苦之源。
我想,也許我們可以在蒼鹿野的那場戰爭中將宋凝綁架,這樣她就不能去救沈岸,沈岸死在那個時候,正死得其所。但這和宋凝的期望天差地別,我又想,要不要乾脆賭一賭呢。
正在內心糾結纏鬥之時,小藍打斷我的冥想。他端詳我的七絃琴,良久,道:“方纔君姑娘說此琴若毀,會有大麻煩?”
我心不在焉道:“嗯。”
他饒有興味道:“怎樣的大麻煩?此琴若毀,靠彈奏它而織出的華胥之境便會即刻崩塌麼?”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爲什麼他會有如此可怕的想法,搖頭道:“沒有啊,只是此琴若毀,我就得花兩個金銖再買一張。”
他看着我,不說話。
我也看着他。
空氣一時寂靜無聲。
半晌,他漂亮的眉眼突然綻出笑容,那笑容好看得刺眼了。
他笑着道:“君姑娘這樣,真像我認識的一個小姑娘。”
我聽到這句話,其實心中略爲不快了一下。就像我在清言宗生活時,聽說山下劉鐵匠爲了哄老婆開心,誇獎老婆長得像大晁著名女戲子張白枝,結果被老婆操着鐵鍬追趕了七條街,雖然張白枝傾國傾城,而劉大嫂六尺身長足有兩百二十斤。
其實天下女人皆同此心,但求獨一無二,不求傾國傾城。我想,如果將來我的夫君說出小藍今日這番話,我一定要讓他跪搓衣板。想完後覺得這個想法真是多餘,假如將來我也能有夫君,只能是君瑋,而君瑋此人跪搓衣板從來不長記性。
辰時末刻,一行四人加一頭老虎,一同來到約定的水閣。
宋凝氣色比兩日前好上許多。高高的髻,絹帛剪裁的花勝牢牢貼住髮鬢,銀色的額飾間嵌了月牙碧玉。隱約記得在何處見過她如此模樣,想了半天,回憶起兩日前透過華胥調,我看到新婚那夜,她便是做此打扮,只是那時身着大紅喜服,而今日,是一身毫無修飾的素白長裙。
我說:“你這樣……”
她笑道:“總是要收拾得妥帖些,纔好去見他。”
我知道她說的他是誰。是她愛上的那個沈岸。黎莊公十七年凍雪的冬天,玉琅關前,那個沈岸五招便將她挑下馬來;蒼鹿野的雪山裡,那個沈岸對她說:“若姑娘不嫌棄,待在下傷好,便登門向姑娘提親。”
宋凝這一生最大的錯,就在於只經歷了沈岸一個男人,所以失去他彷彿失去一切,到死都不能釋然。但假如她同時擁有多個男人,失去他搞不好只是減輕私生活負擔。理智及時制止我不能再繼續想下去,再想下去這個故事就會演變成一篇女尊文。
宋凝對我說:“君拂,倘若我還祈望和洛兒團聚,會不會太貪心,若他活着,下個月正是他六歲生辰,我不知道若他活着,如今會長成什麼模樣,但他活着那時候,是極可愛的。”
我將包着七絃琴的布帛打開,低聲寬慰她:“我來這裡,本就是爲實現你的貪心,我會讓你們團聚的。我們先出去,你且躺着好好睡一覺,待你睡着,我就來給你織夢。”
宋凝和衣睡下。她的一番話,終於堅定我的信心,我想,我還是要賭一賭的。
荷塘中一池碧色蓮葉,幾朵剛打苞的蓮花點綴其間,僕從在塘邊架起琴臺。我試了試音,看見君瑋捂住耳朵,他不知我今非昔比,琴藝已大有長進。
我從前不愛學琴,因不知彈給誰聽。師父上了年紀,每每聽我琴音不到一刻鐘就要打瞌睡。君瑋則是一看我彈琴自己也要拿琴來彈,而我每當看見他的手指撥弄琴絃,就會情不自禁產生把手中瑤琴摜到他腦袋上的暴力想法。
此後,慕言出現,縱然我不知道他的模樣,不記得他的聲音,但月光下他低頭撫琴的身影卻從未忘記,還有那些嫋嫋娜娜、從未聽過的調子。記得有一句詩,說“欲將心事付瑤琴”,我後來那樣努力學琴,只因想把自己彈給他聽。
亙時二刻,日頭扯破雲層,耀下一地金光,我彈起宋凝的華胥調。本以爲她如此剛強的性子,又戎馬三載,持有的華胥調必是金戈鐵馬般鏗鏘肅殺,可樂音自絲絃之間汩汩流出,悽楚幽怨得撕心裂肺了。
華胥調是人心所化,以命爲譜,如此聲聲血淚的調子,不知宋凝一顆心已百孔千瘡到何種程度。再如何強大,她也是個女子,沒有死在戰場上,卻敗在愛情裡。
撥下最後一個音符,蓮塘之上有霧氣冉冉升起,模糊的光暈在迷離霧色中若隱若現,是隻有鮫珠之主才能看到的景緻。
小藍凝望遠處假山,不知在想什麼。我從琴案邊站起,兩步蹭過去,一把握住他的手。他詫異地看我一眼。
我正要解釋,君瑋已拔高嗓子:“男女授受不親……”
我說:“男女授受不親你個頭,不拉住他,怎麼帶他去宋凝夢中?”
小藍沒有出聲。
我保持着握住他手的姿勢。
因我已不是塵世中人,男女大防對我着實沒有意義。但被君瑋提醒,也不得不考慮小藍的想法和他的女護衛執夙的想法。可除了拉着他以外,也沒有別的途徑可以帶他入宋凝的華胥之境。
執夙神色驚訝,嘴巴張到一半緊緊合上,比較而言,小藍就沒有出現任何過激反應,我覺得還是直接徵求他的意見,斟酌道:“我拉一會兒你的手,你不介意吧?”
他平靜地擡頭看我,挑眉道:“若我說介意呢?”
我也平靜地看着他:“那就只有等我們從宋凝的夢裡出來後,你找把劍把自己的手剁了。”
君瑋說:“如此甚好,真是個烈性男子。”
我說:“甚好你個頭。”
小藍微微翹起脣角:“說笑了,君姑娘都不介意,我怎麼會介意。”
他的這個笑,陡然令我有些恍惚。但此時正辦正事,容不得多想不相干的東西。我拉着他縱身一躍,跳進荷塘裡霧色中的光暈。如果有不相干的外人經過,一定以爲我們手拉手跳水殉情,同時君瑋執夙小黃在一旁和我們揮手作別,就像殉情時還有一堆親人送行,真不知道叫外人們作何感想。
光暈之後,就是宋凝的華胥之境。所處之處是一座繁華市鎮,天上有泛白冬陽。遠處可見橫亙的雪山,積雪映着碧藍蒼穹,有如連綿乳糖。寒風透過薄薄的紗裙直灌進四肢百骸。
鮫珠性寒,我本就畏寒,被呼呼的風一激,立刻連打幾個噴嚏。諸事準備妥當,卻忘記現實雖值五月初夏,此時在這華胥之境,正是臘月隆冬。我哆嗦着道:“你帶錢沒有,我們先去成衣店……”話沒說完,面前出現兩領狐裘大氅。
我不能置信地看向小藍。
他將紅色的那頂放到我懷中,自己穿上一頂白色的,看着我目瞪口呆模樣,道:“用早飯時聽君姑娘說起沈夫人救沈將軍時是個寒冬,便讓執夙去準備了兩套冬衣,沒想到還真用上了。”
我摟着狐裘一邊往身上套一邊讚揚他:“小藍,你真貼心。”
他立在一旁悠悠打量我,道:“一般貼心。”半晌又道,“穿反了。”
“……”
穿戴完畢,我同小藍說起我的想法。我們來的這個時候,大約正是宋凝將沈岸從屍首堆裡翻出來,陪他待在蒼鹿野一旁的雪山山洞中。
其實一切都因沈岸認錯人,雖然不能保證倘若他醒後第一眼所見是宋凝而不是柳萋萋時,會不會像鍾情柳萋萋那樣鍾情宋凝,但,賭一賭麼。我畫了個魚骨圖進行分析,覺得第一要讓宋衍派出來找尋宋凝的手下離開鎮子,才能使宋凝安心留下陪伴沈岸就醫;第二要讓沈岸從頭到尾都見不到醫館裡的啞女柳萋萋,才能從源頭上扼殺他們眉眼傳情的可能性。
小藍認爲這很好辦,把宋凝他哥的手下和柳萋萋一概殺了就萬事大吉。提出這個心狠手辣的建議時他臉上一派淡淡表情,彷彿殺個把人就像踩死螞蟻一樣容易。
其實我也覺得這樣省事,只是這是鮫珠編織的幻境,鮫珠靠吸食美夢修煉自身法力,固然夢要美好必須人爲引導,但在這引導過程中肆意製造血光之災,卻並不利於鮫珠修行。換言之,殺了幻境中的柳萋萋等人,我拿到宋凝的命或許可以撐着自己再活一年半,但不殺他們,我拿到宋凝的命可以撐着自己多活三年。所以我覺得,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大開殺戒爲好。
也許在這個幻境中,爲了實現對宋凝的承諾,我終歸會殺掉一個人,但這是做生意不得不付出的代價,就是所謂的萬不得已。
我對小藍說:“我們還是不要選擇這麼激烈的方法,用些溫和的方法吧,能在言語之間就解決的問題爲什麼非要用上冷兵器呢,這多不文明啊。”
小藍沉吟道:“照你這樣行事,不嫌拖沓麼?”
我淡淡道:“誰叫我是個善心的好姑娘呢。”
小藍沒有理我,徑直上了旁邊的酒樓。
我問了下路人,這是小鎮上最大的酒樓。
到達二樓,只有靠窗一張桌子還空着,於是坐下。
我對酒樓的靠窗位置一直心生嚮往,因在傳說中,靠窗位置總是坐着神奇人物。如果是愛情傳說,坐的不是皇帝就是王爺,如果是俠客傳說,坐的不是盟主就是教主。
這些神奇人物到酒樓用飯基本上只坐窗邊,修長手指端起淨白酒盞,留給衆生一個側面,在傳說中美侖美奐。
我前後觀望一番,問小藍:“偌大一個酒樓,爲什麼只有我們這處空着?”
他一邊斟茶,一邊擡了擡下巴。
我沒看懂他的意圖,揣摩道:“難道真的是傳說中的位置只能由傳說中的人坐,大家普遍覺得自己不是傳說,所以才自動將它留着?哈,大家真是太自覺了。”說完打了個噴嚏。
小藍騰出手來指了指一旁的窗戶:“窗戶壞了,關不了。”
我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啊?”又打了個噴嚏。
他將熱氣騰騰的茶盞遞給我,慢悠悠地:“外面風這麼大,要有多餘的位置,我也不願意坐在這個風
口上。”
我說:“這個……”話到此處,恰到好處地再次打了個噴嚏。
小二很快過來點菜,小藍溫了一壺酒,此外還點了什麼菜色我沒注意,只是不經意間聽到翡翠水晶蝦仁餃。我在沉思中分神道:“早上也吃的翡翠水晶蝦仁餃,還是換個菜吧。”
小藍道:“你不是挺喜歡吃這個麼?”
我說:“我無所謂的,關鍵是看你喜歡什麼?”反正我吃什麼都是一個味道,那就是沒有味道。
小藍擡頭看了我一眼,小二嘴甜,趕緊道:“姑娘真是善解人意。”
我贊同地嗯了一聲,繼續陷入沉思。沉思的問題是如何兵不血刃將宋衍的手下引出鎮子,而這件事首當其衝是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哪些人是宋衍手下。
雖然透過宋凝的華胥調,我隱約看到過他們的身影,但隔得太遠,只能辨識出是幾個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漢。這鎮上彪形大漢如此之多,我總不能挨個兒地問人家:“大哥,是黎國軍隊出來的吧,有個事兒,你媽媽喊你回家吃飯。”這樣效率就太低了。
酒很快上來,小藍端給我,正欲接過暖手,他卻握住酒盅,並不放開,我伸手去拽,他古潭般的眸子幽幽的:“我不過與那姑娘指了指路,你慪什麼氣?”
我愣了半天,莫名其妙:“啊?”
他皺起眉來,冷冷地:“又裝糊塗,我最恨的就是你和我裝糊塗。”
我指着自己鼻子:“你是和我說話?你說什麼姑娘,我……”
他截住我的話頭:“方纔持槍的那位姑娘,紫衣,高個兒。自我誇了兩句她手中的兵器,你和我說話就不冷不熱的,還不承認自己在慪氣,你在慪什麼氣?”
我沒搞懂狀況:“慪氣?我沒慪氣啊。”
隔壁桌几個漢子突然哈哈一陣笑,起鬨道:“哪裡的醋罐子打翻嘍,兄弟,你這相好的是在喝醋呢,誰叫你當着她的面誇別的姑娘,哈哈哈……”
我依然沒搞懂狀況,但被他們這麼一鬧,酒樓裡大半客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來。
我說:“紫衣姑娘,高個兒,還持槍?”
他不理我,徑自握住我一雙手,方纔還冷冷的眉梢眼角突然漾出含蓄的笑,輕輕道:“果真吃醋了?”
我不動聲色把手抽出來,道:“果真沒有吃醋。”
小藍放開我的手,沒有強求,因桌旁不知從哪裡冒出一堆人馬,當着這麼多人的面,猜想他着實不好強求。
這堆人馬皆着姜國服裝,口音卻帶着從黎國邊地催生出來的直爽,一聽就知道是喬裝改扮。打頭的那個朝小藍抱一抱拳:“兄臺方纔說見着一位高個拿槍的紫衣姑娘,還同那姑娘指了路,敢問兄臺那紫衣姑娘是要到何處?”
其實自打這堆人馬出現,我即刻就參透小藍的意圖。他口中的紫衣姑娘特徵明顯,只要和她有過一面之緣,就不會認不出那是宋凝。
他杜撰出一個各方面特徵都和宋凝無二的姑娘,做這一場戲,只爲順其自然將尋找宋凝的這幫人禍水東引。而我想通這一點,再觀察小藍表現,就情不自禁地有點目瞪口呆。他此時臉上正出現戒備神情,警惕打量面前幾個人:“那紫衣姑娘同你們有什麼干係,你們要做什麼?”就像他果真遇到一個紫衣姑娘,雖是萍水相逢,卻對她欣賞有加,害怕面前這一堆人是她仇家,情不自禁就要維護她。
一堆人馬面面相覷,打頭的爲難道:“實不相瞞,兄臺遇上的那位紫衣姑娘八成是我們離家出走的小姐,小姐離家出走,少爺十分擔心,派了我們兄弟幾個出來尋她,我們小姐這一路前往了何處,還望兄臺如實相告。”
我心中說告吧告吧,隨便瞎指一個地方讓他們找去,但小藍只是露出狐疑神色。
轉念一想,立刻明白,他心中肯定也很渴望說出接下來的臺詞,好將對方引到鎮外去,但爲了不叫他們懷疑,特地壓抑心中所想,使出這一招欲擒故縱,就是爲了讓他們更加堅信,他下的這個套確實不是一個套,他很真誠。但經驗告訴我們,越是真誠的套子其實越能套住人。
對方果然堅信,鄭重道:“兄弟幾個這一趟出來委實只爲找尋家中小姐,兄臺儘可放心,若那位紫衣姑娘不是小姐,兄弟幾個也斷不會爲難她,若違此誓,天打雷劈。”
小藍探究地觀望打頭的表情,半天,道:“既是如此,若妨礙閣下找人也是一樁罪過……一個對時前,我們在石門山山腳遇到那紫衣姑娘,她同我打聽湯山裡姓荊的劍客,說要去拜訪這位劍客,問起湯山該怎麼走。”
短短一句話,表情包涵諸多內容,有說與不說的掙扎,有終於說出的茫然,還有說出來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的無奈。演技精湛到如此田地,不入梨園真是可惜。
他剛說完,打頭的立刻沉吟道:“確然是小姐的作風。”擡頭朝我們抱一抱拳,帶着一堆人馬,風馳電掣般迅速消失在二樓樓梯口。
望着他們遠去的背影,小藍很敬業地以茫然裡略帶愁悶的表情相送很久,直到透過關不上的窗戶發現他們消失在茫茫地平線盡頭。我轉過頭來,看着小藍恢復平日神情,一派悠閒地執起酒壺來自斟了一杯。
我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問,眼前小藍讓我看到不一樣的一面,絕不是當初被女人刺傷後在牀上一躺就是兩天的頹然。其蛻變就像種下一棵葡萄結果結出一個葡萄柚。
但只是在原有基礎上進行綜合和提高,沒有結出榴蓮或者火龍果,即便令人驚詫,也似乎並沒什麼不妥。
我坐到他對面,假裝漫不經心道:“石門山,湯山,你對周圍地形挺熟麼。”
小二上了個薑汁雞條,小藍邊觀察薑汁成色邊道:“七年前蒼鹿野之戰我略有耳聞,閒時研究了下,順便了解了點兒周圍地形。”
我說:“那你又知道宋衍的手下一定是在這個酒樓?”
他端起酒杯慢悠悠道:“他們此行是辦公差,吃住路費都是公家掏銀子,正是午飯時間,那必然是來這家全鎮最貴的酒樓,你見過哪個出來辦公差還幫公家省銀子的?”
我一想,還真是如此。
我當衛國公主時,被父王封號文昌,在傳說中,成爲衛王室最聰明的聰明人。雖然傳說中的事多半都不是真事,但在衛王宮中,和衆人一比,我對自己的聰明還是有幾分自信的。可今日種種,與小藍一比,立刻相形見絀,難道說明衛國亡國,並不是天災人禍,一切皆是因王室智慧普遍低下?
小藍說:“你這個表情,在想什麼?”
我說:“在想很多傳說,其實並不那麼傳說,只是被大家衆口相傳,就顯得很傳說。傳說基本上不發生在現在,只發生於過去未來,存於虛幻,其實並無意義,一切都是錯誤估值,但越是錯誤估值,彷彿價值越大,而實際上價值果然越大,真是令人沒有想法。”
小藍表示沒有聽懂。
我說:“其實就是……”
他打斷我的話,道:“先吃餃子吧,吃完再說。”
於是我們開始吃餃子。
而我吃完餃子,已然忘記方纔心中所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