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開始發出一些喘息的聲音。嘴角仍然淌着唾液,嘴脣微微分開。他的呼吸粗重得像風掃落葉般。母親從爐邊衝過來,草藥的汁液染綠了她的雙手。她傾身看着父親,大叫道:“天啊!我的愛人!天啊!”
科爾蘇趕忙走過來,凝視父親,然後拉着母親走回火爐邊,因爲我們都愛莫能助。“我們趕快燉好藥,幫助他減輕苦難吧。”科爾蘇說。科爾蘇的雙眼總是那麼明亮,臉頰微紅如石榴,證實了她草藥師的力量。
草藥燉好冷卻之後,科爾蘇把藥汁倒入一個小碗裡,端到父親身旁。母親托起父親的頭,科爾蘇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試着把藥喂進他的嘴裡。但是大部分湯藥都溢出來,浸溼了被褥。第二次,湯藥喂進去了,但父親被湯藥嗆得噴出藥汁,有一會兒甚至幾欲停止呼吸。
總是十分冷靜的科爾蘇放下碗,搖了搖手,看着母親的眼睛,建議說:“我們最好等他睜開眼睛了再試。”
母親的頭巾歪了,但她沒有注意到。“他需要吃藥。”她疲弱地說。科爾蘇告訴她父親更需要呼吸。
易卜拉欣的聲音開始變得沙啞。科爾蘇讓我去照顧照顧他,我倒了些熱茶,拿了些院子裡種的椰棗給他。他用眼神向我表達謝意,但是沒有停止誦讀,彷彿他的誦讀可以延續父親的生命。
走回屋的路上,我撞上了父親的手杖。它就掛在通往院子的小門旁邊。我想起上一次散步,父親帶我去看了一尊藏在瀑布後面古老的女神雕像。我們沿着礁石慢慢移動,直到找到那尊藏在水流之下的雕像。女神戴着一頂高聳入雲的王冠,美麗的胸前飄着一塊薄紗,脖子上戴着用大石頭做成的項鍊。她的雙腳被衣服遮掩着,那衣服似乎要捲進水流之中。她張開有力的雙臂,寬闊的懷抱不讓鬚眉,彷彿可以隨心所欲地向瀑布施法。
那天,父親很累,但他仍然氣喘吁吁地從陡峭的小道一直走到瀑布,帶我去欣賞那令人驚歎的景觀。此時,他的呼吸越來越吃力了,呼氣時還“呼呼”作響。他的手也開始抖動,就像焦躁不安的小老鼠一樣。它們爬上他的胸膛,撓着他的罩衫。長期在農田裡工作,使他修長的手指被曬成了棕色。指甲縫裡還有一層土。平時,如果不是很累,父親在進屋前就會把指甲清理乾淨。
“我保證會全心全意地照顧他,只要你能讓他和我們在一起。”我小聲地向真主祈求。“我每天都會禱告,而且永遠不在齋月禁食的時候抱怨飢餓,小聲地抱怨也不會。”
父親的手開始在空氣中揮舞,彷彿在用身體上唯一還有力量的部分與病魔作鬥爭。我們無助地看着父親的雙手,聽着他痛苦地呼吸,科爾蘇走到我們身邊,帶着我們禱告。我告訴母親,在山上散步的時候父親看起很疲憊,問她是否是爬山讓他如此虛弱。母親用雙手捧我的臉頰說:“我的寶貝,那會給他力量的。”
在夜晚最黑暗的時刻,父親的呼吸漸漸平靜下來,雙手也停止了掙扎。母親爲他掖毛毯時,看起來平靜了一些。
“他現在可以休息了。”她滿意地說。
我走到院子裡,爲易卜拉欣斟了些茶。他已經坐在翠藍色毛毯旁邊的墊子上了。地毯依然在織布機上,尚未完工。前些天,母親把這塊地毯賣給了一個名叫哈桑的絲綢行商。行商說他過幾天會回來取地毯。雖然翠藍色讓哈桑十分滿意,但染料的原材料仍然是父親和我之間的一個敏感的話題。當我想起自己獨自拜訪易卜拉欣,煩擾他告訴我製作染料的方法時,我羞愧得臉紅了。
我回到父親的身邊守護他。也許當這個糟糕的晚上過去後,白天的光明會給我們帶來一個驚喜,比如看到父親睜開雙眼,或是看到他可以吞下湯藥。那時候,等他好轉了,我們就又可以一起去山上散步、唱歌。對我來說,他五音不全的歌聲比任何事物都甜美。
接近清晨時分,除了易卜拉欣的禱告聲,四周一片寂靜。我的眼皮越來越沉重,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時,我看到父親的臉依然很平靜。於是,我又睡着了。黎明時分,麻雀吵鬧的叫聲打破了四周的寂靜。它們的叫聲讓我覺得很舒適,因爲那聲音就像我們在山上散步時聽到的鳥叫。我開始在夢中回憶我們停下腳步,靜靜地看着鳥兒們銜枝壘窩的情景。
門外車輪吱吱嘎嘎的聲音把我驚醒了。人們陸陸續續地出門,有些去井邊,有些去山上,有些去農田裡,開始他們一天的日常雜務。易卜拉欣仍然在禱告,但是他的聲音變得枯燥、沙啞。母親點亮油燈,放在牀邊。父親在睡着之後就再也沒動過。母親仔細凝視着父親的臉,把手指放在他的鼻孔下探他的鼻息。她的手指停在那兒,顫抖着,然後滑到父親淌着口水的嘴邊。馬上它們又徘徊在父親的鼻孔下,繼續搜尋生命的證據。我凝視着母親的臉,期冀能出現一個滿意的表情,告訴我父親仍然在呼吸。母親沒有看我。她沉默地扭過頭,然後發出可怕的哭聲。易卜拉欣的禱告聲嘎然而止;他衝到父親的身邊,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後頹然坐下,把臉埋在手裡。
母親號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撕扯着頭髮。她的頭巾掉落在父親的身邊,沒有散開,仍然保持着頭的形狀。
我抓起父親的手捏了捏,但他的手是那麼地冰冷、僵硬。當我舉起他沉重的手臂時,他的手無力地耷拉着。他臉上的皺紋似乎像是用刀深深刻上的一般,神情悲憤,彷彿曾和一個惡魔搏鬥。
我發出一聲急促、刺耳的哭聲,癱倒在父親的身上。科爾蘇和母親讓我在父親身上趴了一會兒,然後輕輕地把我扶起。
父親和我都知道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了,但是我總認爲我纔是那個要離開的人,那個帶着父親的祝福,戴着新娘的銀飾離開的人。
父親去世後的那幾天是陰暗的,但接下來的日子更加昏天黑地。
那個夏天,由於沒有男人收割莊稼,我們只分到一點點糧食。這些糧食是父親在世時種植莊稼的所得,而且他的朋友已經儘量對我們慷慨一些了。因此,我們幾乎沒有多餘的糧食來交換燃料、鞋和羊毛染料。我們只好用山羊交換糧食,這就意味着我們以後不能吃奶酪了。每放棄一隻山羊,母親就哭一次。
日長夜短、天氣暖和的日子慢慢接近尾聲了,我們的物資越來越少。早餐常常是母親烤的奶酪或酸奶麪包奶酪和酸奶都是好心的鄰居們施捨的。不久,我們的晚餐也愈見愈少。很快,連一小片肉也吃不上了。母親開始變賣父親的遺物,換取食物。先是衣服,然後是鞋,接下來是頭巾,最後是他那根珍貴的手杖。
其他人可以向親戚們求助,但不幸的是,母親和我都沒有長輩。我所有祖父輩的親人在我懂事前就相繼去世了。母親有兩個哥哥,但在與土耳其人的戰爭中戰死沙場。父親只有一個遠房親戚,他同父異母的哥哥戈斯塔罕,是父親的父親和他的第一個妻子2所生。戈斯塔罕在年輕時便搬去伊斯法罕了,從此杳無音訊。
天氣越來越冷,我們每天只能以一片薄薄的麪包和去年剩下的醃蘿蔔充飢。我每天都覺得飢餓難忍,但我知道母親已經竭盡所能了,所以,儘量不提及自己的腹痛。我總是很疲倦,以前對我來說輕而易舉的事情,比如說去井裡取水,現在似乎都已經超出我的能力範圍了。
我們最後一件值錢的東西就是我的翠藍地毯。在我編織完地毯的流蘇後不久,那個絲綢商哈桑就來取走了它,並把餘款給了我們。看到我們穿着黑色的上衣,戴着黑色的頭巾,他很是吃驚。當知道事情的原委後,他問母親是否可以幫助我們。母親害怕我們無法渡過這個寒冬,於是問他是否方便在回伊斯法罕時幫我們尋找唯一的親人,戈斯塔罕,告訴他我們的困境。
大約在一個月之後,一個要去設拉子的驢販爲我們捎來了一封首都來的信。母親請哈吉·阿里爲我們讀信的內容,因爲我們都不識字。信是戈斯塔罕寫來的,他告訴我們他爲父親的死和我們的困境感到非常悲傷,並邀請我們到首都和他一起生活,直到境況好轉。
因此,在一個寒冬的早晨,我得知自己將首次離開童年的家鄉遠行。如果母親告訴我,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基督徒的土地在那些地方,粗俗的女人在衆人前展露自己的胸部,人們會吃烤豬肉,一年只洗一次澡我們的目的地看起來是如此遙遠。
我們將離開的消息在村子裡迅速傳開。下午,村裡的其他女人紛紛造訪,人人都帶着自己最小的孩子。她們脫去頭巾,散開頭髮,相互問候之後便三三兩兩地坐在地毯上。大一些的孩子則聚在一個角落玩耍。
“希望這是你們最後的悲傷!”科爾蘇一邊進門一邊對母親說。她吻了吻母親的臉頰,向她問候。
母親的雙眼溼潤了。
“是彗星在作梗,”科爾蘇萬分同情地說,“連聖水都不能打敗這股強大、邪惡的力量。”
“我的丈夫,”母親說,彷彿父親還在人世,“你爲什麼不向主感恩生活很好?爲什麼要激怒彗星?”
澤依乃拜做了一個鬼臉,說:“瑪辛,記得那個千里迢迢從伊斯法罕到大不里士挑戰死神的穆斯林嗎?當他到大不里士的時候,死神感謝他及時來報道。你丈夫並沒有做錯什麼,只是真主在召喚他。”
母親略略彎着背,她在感到悲傷時候總是這樣。“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離開這個唯一的家。”她回答說。
“如果真主願意,你們在伊斯法罕會有好運的。”科爾蘇說。她給我們帶來了芸香,庇佑我們不再交厄運。她從烤爐裡取了一塊煤,點燃芸香。芸香刺鼻的味道很快在空氣中瀰漫開來。
母親和我爲客人們端來茶和科爾蘇帶來的椰棗,因爲我們自己已經沒有可以招待客人的東西了。我給村裡最老的村民薩法倒了一杯茶。她獨自坐在角落裡,抽着水煙筒。每吸一口,煙筒就“叭叭”作響。
“你們對新家瞭解多少?”她吐了口煙,問道。
這個問題十分難爲情,房間陷入一陣沉默。每個人都知道我的祖父在許多年前來村裡造訪朋友時,娶了父親的母親。祖父當時已經有了元配妻子,他和元配妻子及戈斯塔罕住在設拉子。祖母生下父親後,他偶爾會來看看,帶點兒錢給他們。但是,兩個家庭並不是很親近,但這也是情有可原的。
“所知甚少。”母親回答,“我至少有25年沒有見過戈斯塔罕了。我只見過他一次,他當時正要去拜訪住在詩人之城設拉子的父母,於是順道來看望我們。當時,他已經是首都最德高望重的地毯設計師之一了。”
“她的妻子呢?”薩法問道。肺裡的煙使她的聲音十分沉悶。
“我對她一無所知,只知道她爲戈斯塔罕生了兩個女兒。”
薩法滿意地吐了一口煙。“如果她丈夫很成功的話,她一定要管理一個大家庭,”她說,“我只希望她能慷慨一些,分工公平一些。”
她的話讓我明白我們以後再也不會是自己生活的主人了。如果我們想要吃烤焦的脆麪包,但是她不想,那麼我們就要遵從她的意見。而且,不管我們的真實想法是什麼,我們都必須讚揚她。薩法注意到了我的沮喪,她停止抽菸,開始安慰我。
“你父親同父異母的哥哥一定有一顆善良的心,否則他不會邀請你們過去的,”她說,“只要讓她的妻子滿意,他們就會收留你們。”
“如果真主願意3。”母親說道,聲音聽起來很不信服。
我環顧四周一張張熟悉、善良的臉;看着我的朋友,母親的朋友,還有那些在我成長的歲月裡,像姑母、祖母一樣照顧我的人。我無法想象看不到她們的日子會是怎樣的,像老蘋果一樣滿臉皺紋的薩法;輕盈敏捷,熟知草藥的科爾蘇;還有歌莉,我最忠實的朋友。
她坐在我的旁邊,手裡抱着剛剛出生的女兒。當那個小嬰孩開始哭鬧時,她就會解開上衣餵奶。歌莉面色紅潤,就像她的女兒一樣;她們倆看起來都很健康,很滿足。我真心希望能擁有她那樣的生活。
喂完奶,歌莉把孩子抱給我。我聞到了新生嬰兒的味道,清新得就像剛發芽的小麥。我小聲地說:“別忘了我。”我摸了摸她的小臉蛋,想到自己將會錯過她說的第一句話,走的第一步路。
歌莉摟着我,說:“想想伊斯法罕有多大吧!你可以在全國最大的的城
市廣場裡漫步;你的母親可以從成千上萬的男人裡爲你精心挑選一個如意郎君!”
我的心情明亮了一些,我的願望似乎仍然可能實現,但很快,我又想起了自己的困境。
“但是我沒有嫁妝了,”我提醒她,“誰會娶一個身無長物的女人?”
屋裡又是一片鴉雀無聲。母親扇了扇芸香,額頭上的皺紋更明顯了。其她女人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說話的:“別擔心,親愛的瑪辛!你的新家會幫助你們的!”
“他們不會讓你這麼好的女孩孤獨終老的!”
“每隻母馬都有一隻健壯的公馬,每個月亮都有傾慕她的士兵!”
“阿巴斯國王都會想娶你的女兒爲妃的。”科爾蘇對母親說,“他會用奶酪和糖讓她變得豐滿,她會有飽滿的胸部和圓潤的小腹!”
前些天,我去澡堂沐浴時,在銅鏡裡看到了自己的身形。我沒有哺乳期的母親們,比如歌莉,那樣成熟的、人人羨慕的身材。我手臂的肌肉突出,臉頰凹陷。我肯定沒有人會覺得我像皓月一樣可人,但我微笑着想象自己瘦骨嶙峋的身體變成成熟女人的模樣。澤依乃拜注意到我的表情時,樂得臉都扭曲了。她使勁兒地笑着,彎着腰,抿着嘴,就像馬在甩嚼一樣。當我明白科爾蘇只是在好心地安慰我們時,我的臉紅到了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