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母親醒來時,目光無神,胸口溼悶。我告訴她我會一個人和阿米出去賣藥,但是她說這不合適。雖然我祈求她呆在家裡休息,但是她還是強迫自己站起來。那天,我們在三十三拱橋那一頭的基督徒聚居地兜售我們的藥物。
天氣嚴寒刺骨。恆河上吹過寒冷的風,扎格拉斯山頂上覆蓋着皚皚白雪。河水看起來似乎要結冰了。當我們走過橋的時候,一陣寒風吹來,讓我們都無法前行。母親和我相互扶持着以免被風吹走。“啊!”她大叫道,聲音因爲溼熱而變得十分渾濁。我們過了橋,走過那個巨大的教堂,走上一條看起來很繁華的街道。
雖然天氣寒冷,但是阿米仍然沒有喪失他的熱情和響亮的叫聲。他大聲叫喚着我們藥品的功效,那深沉的聲音就像是一種邀請。他的叫聲尤其吸引女人們的注意力。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僕打開房子大門,謹慎地看着我們的藥瓶。母親和我跑過去招呼她,但她似乎很失望阿米沒有過去。
“讓你呼吸順暢,願你身體健康!”母親說。
“多少錢?”
母親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眼中也流出了淚水。她咳得說不出話來,鼻子也撲哧撲哧地噴着氣。
女僕嚇了一跳,然後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母親蹲在那座大房子的前面,擦着眼睛,說她很快就會恢復。但是,我們已經沒有心思繼續兜售了。我們回到那個又冷又黑的房子裡。母親裹在毯子裡顫抖着,時醒時睡直到第二天早上。我在門外放了一個罐子,表示家裡有病人。這樣,生活寬裕一些的人便會扔下一個洋蔥、胡蘿蔔或是南瓜。我打算用我們所得到的這些東西做一碗清淡的湯。但是當母親醒來的時候,她什麼都不想吃,因爲她正發着燒。
接下來的幾天,我除了照料家人之外什麼都沒做。我從附近的井裡取水,拿給母親和達沃德喝。我把涼布放在母親的頭上爲她降溫。我在卡塔耶拿來的雞蛋上綁了一根線,掛在屋頂上,因爲新生命有治療的作用。當薩曼和沙瓦里餓了時,我便把麪粉和水和在一起,爲他們做麪包。我做了一切瑪勒凱在疲憊了一天之後仍然要做的事情,從爲孩子們洗衣服到打掃屋子。
下午,母親又開始發熱了,疾病所引起的痛苦讓她無法忍受。她用毯子蒙着眼睛,避開光線。雖然她的額頭上閃着汗珠,但是她在仍然蜷成一團瑟瑟發抖。退熱之後,她四肢無力地躺在牀上,臉上毫無血色。
我把最後一罐治療肺病的藥汁拿給阿米,以讓他賣掉藥汁換錢回來。母親本打算用這些錢買一些曬乾的草根和藥草,做下一批藥汁,因爲冬天採集不到新鮮的植物。但是我無法攢到錢,因爲瑪勒凱仍然一塊地毯都沒有賣出去。
我儘量節儉地花這些錢,只買一些生活必需品,比如做麪包的麪粉,做湯的蔬菜等等。這些食物並沒有維持多久。當這些錢都花完之後,我們第一次度過了節食的一天,大家幾乎都毫無怨言。但是第二天,我在做家務的時候,薩曼跟着我,向我討食物。“他需要麪包!”他手指着沙瓦里說。沙瓦里十分疲憊,眼神呆滯,安靜地坐在爐子旁邊。
“我願意把生命給你,但是我沒有面包。”我說,對他的同情甚至多於哀悼自己的飢餓。“把沙瓦里帶到卡塔耶家,請求他們施捨一些吃的。”
他們走之後,我沮喪地看着這個昏暗的屋子。母親和達沃德躺在髒兮兮的被褥上。門附近脫鞋的地方還有一些塵土。房間裡都是沒有洗澡的身體所發出的味道。我沒有時間洗澡。我無法相信曾經,我的侍者們爲我擦油,洗澡、去除多餘的汗毛,直到我像蘋果一樣光滑。她們幫我穿上絲綢衣服,把我送去伺候一個換房子就像換衣服一樣頻繁的男人。
母親睜開眼睛,呼喚我。我衝到她身邊,把她臉上的頭髮撥開。“有湯嗎?”她嘶啞地問。
我感受到的絕望就像天空一樣漫無邊際,因爲我沒有東西可以給她吃。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我會給你做一些,媽媽。一些熱乎乎,對你的病有幫助的東西。”
“如果真主願意。”母親說完閉上了眼睛。
我不能再呆坐着了,因爲她餓了;我必須做一些事情幫助她。用面紗和查多爾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之後,我走到大巴紮上賣地毯的市場。那個年輕的商人仍然坐在老地方。我幾乎不敢呼吸,因爲我心中懷着如此大的希望。我問他是否見到過荷蘭人。他咂了咂舌頭,眼中充滿同情。我萬分失望地謝過他之後便離開了。
荷蘭人藍色的眼睛看起來如此清白無垢。他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我以爲他會遵守道德準則。我從來沒有想過,作爲一個外國人,這個荷蘭人會冷酷無情地不告而別。
他的變節應該由主來判決,但是這個想法仍然不能安撫我的悲傷。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幫助母親?我想到了那個年輕的樂師,還有那個殘疾的乞丐。如果他們能依靠乞討生活,我也應該嘗試一下。我的心砰砰地跳着。我穿過巴扎,一直走到賈法爾陵墓。許多人會到那兒瞻仰這個一百多年前去世的宗教學者。那個值得尊敬的地方似乎適合讓必須靠自己生活的女人請求施捨。我站在陵墓外面,看到一個年老失明的乞丐的行乞碗裡閃着銀幣的光芒。聽過他是怎麼乞討的之後,我取下腰帶,放在地上盛硬幣,開始重複我聽到的那些乞討的話。
“願您永遠健康!”我小聲地對一羣正要離開陵墓的女人說。“願您的孩子永遠不受飢餓。願阿里,衆人之首,保佑您平安、健康!”
那個失明的乞丐朝着我的方向,大叫:“誰在那兒?”
“只是一個女人,”我說。
“你有什麼麻煩?”
“我母親生病了,我沒有錢給她買東西吃。”
“那你的父親、兄弟、叔舅和丈夫呢?”
“我沒有。”
“真不幸,”他粗暴地說,“但是,你還是不能搶佔我的地盤。”
“拜託,求求你。”我回答,幾乎不敢相信我現在必須乞求一個乞丐。“我的母親會餓死的。”
“如果真是這樣,你可以呆在這裡,”他回答,“但是大聲說!你那麼小聲嘟囔,他們永遠都聽不到。”
“謝謝你,老爺爺。”我說,用了這個對聰慧的老人的尊稱。
我看到一個穿着講究的小夥子。他帶着乾淨的白色頭巾,正要離開陵墓。我清了清喉嚨,開始用清楚而悲傷的聲音乞討。他走過我身邊,但是沒有扔下一個銀幣。不一會兒,一個年輕的女人停下來,讓我說說我的悲慘境況。我告訴他母親生病了,我也十分飢餓。
“你結婚了嗎?”她問。
“沒有。”
“你一定做了什麼可恥的事情,”她總結說,“否則你爲什麼會一個人在這兒呢?”
我正要解釋,但是她已經走開了。
那個失明乞丐的收入不錯。他告訴我,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在那兒乞討了,所以人們十分了解他和他的需要。“願您的祈禱能早日實現!”他對他們說。他們也爲自己的慈善之舉感到舒適。
“你乞討得怎樣?”中午的時候他問我。
“什麼都沒有。”我傷心地回答。
“你需要改變一下你的故事,”他說,“在說話之前仔細看看你的聽衆,然後說一些能讓他們敞開胸懷的話。”
我想了一會兒他說的話。當一個年老的女人走過我身邊時,我注意到她十分美麗,但是她的美貌已經開始流逝了。
“善良的哈努姆,請幫幫我!”我說,“我的命好苦。”
“你怎麼了?”
“我曾經嫁給一個男人,他擁有的馬匹比伊斯法罕的清真寺還多。”我說,儘量讓自己像母親講故事時那樣。“有一天,他的第二個妻子編了一個故事,說我要毒害他,謀取他的錢財。於是,他把我趕出了家門。我走投無路,因爲我的家人都死了。我已經一無所有了!”我哭着說。
“可憐的人兒,”她說,“這些第二個妻子們纔是真正的毒藥。拿着這個,希望主會記得你。”她扔了一個銀幣在我的腰帶上。
當兩個年輕的、身強力壯的士兵走近陵墓時,我鼓起勇氣要給他們說一些不一樣的故事。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的父母就死了。我的哥哥也被殺死了。”我悲嘆着說。
“被誰殺死了?”
“土耳其人。他們在一場保衛西北邊疆的戰役中被殺死了。”
“真勇敢!”這兩個男人一邊說,一邊給了我兩個小銀幣。
男人們比女人更經常停下來聽我說話。“我打賭你就像月亮一樣漂亮,”一個剛剛長出鬍子的男孩說,“爲什麼不把面紗撩起來讓我看看呢?”
“你父親正在遭受煉獄!”我咬着牙說。
“就看一眼!”
“哈森和侯賽因,噢,人類的聖人,保佑這個可憐的女人不受殘忍的陌生人的傷害吧!”我大叫。於是,他飛快地溜走了。
一個用胭脂花染紅了自己的鬍子胖男人比那個男孩更無恥。“我不在乎面紗下的你長得如何,”他說,“給我一個短期的臨時婚姻怎麼樣?一個小時就好。”
他伸出雙手,手掌上放着閃閃發亮的銀幣。粗壯的手指上長着許多繭。
我抓起裝着幾個銀幣的腰帶,撒腿跑開。那個胖男人在我身後說:“我在巴扎裡開了一個肉店。餓的時候就來找我!”接着,他在我的腳邊扔了幾個小銀幣,這些銀幣散落在我的周圍。我轉過身,想到母親蒼白的臉,於是停下來撿起了這些銀幣。這個屠夫一邊笑一邊走開了。
“我要走了,老爺爺。”我對那個乞丐說,因爲現在我有足夠的錢買湯料了。“感謝您的慷慨。”
“願主會幫你轉運。”他說。
“您也是。”我回答。但是接着我便感到慚愧,因爲我知道沒有什麼能讓他重見光明。
我走到巴扎的食物市場,用所有的錢買了一些洋蔥和羊骨頭。當我拿着包袱回到家時,我所付出的代價讓我的心十分沉重。編故事博取陌生人的同情,忍受思想骯髒的男人的侮辱從巴扎走回瑪勒凱家那個骯髒的小區的路上,這是唯一能讓我打起精神的事。但是我抑制住自己,沒有哭泣,因爲這已經毫無用處了。
當我到家的時候,母親蜷縮在薄薄的棉布被褥上,毛毯裹在腿上。她正處於兩次發熱之間的平靜狀態,但是她的眼睛嚇壞了我。她的眼睛看起來已經死亡。我衝到她身邊,把包裹放在她身邊。
“媽媽,看!我買了洋蔥和羊骨頭!我會做一些湯,讓你恢復力氣。”
母親輕輕地動了動。“我的寶貝,不需要了。”她說。
我握着她冰冷的手,感受到她手指裡僵硬的骨頭。自從生病之後,她日益消瘦。
“我無法吃東西。”停了一會兒後,她又說。
我想到那個年輕男人的嘲弄和那個胖屠夫的猥褻。如果母親能吃下一兩口,我會很高興地再次忍受他們的羞辱。“請試一試,母親。”我乞求道。
“你哪兒來的錢買食物?”
她知道我已經用完我們賣藥所賺的最後一個銀幣。所以,我不得不承認我去賈法爾陵墓乞討了。她閉上眼睛,彷彿她無法忍受我的回答。
“男人們有沒有侮辱你?”她小聲問。
“沒有。”我趕忙回答。
我拍鬆了她頭下的枕頭,撥開她臉上的頭髮,捋順她灰白的長髮。由於幾天沒有洗了,她的頭髮僵硬地糾結在一起。母親轉過頭,她討厭骯髒。
“你今天看起來好很多了。”我高興地說,儘量讓自己相信這是真的。
“是嗎?”她回答。她面色蠟黃,黑眼圈也更嚴重了。“我覺得好一些了。”她說,聲音十分虛弱。
我沾溼一塊布,擦了擦她的臉和手。她嘆了口氣,說:“啊,清新的感覺真好。”
“你一好起來,我們就去澡堂,”我高興地說,“我們一個下午都在裡面浸浴、搓澡。”
“是的,當然。”母親的聲音彷彿是在寵愛地對一個牙牙學語的孩子說話。她一邊小心翼翼地轉身,一邊說:“啊!啊!”疾病讓她的臀部、大腿和背都感到疼痛。
“要不要我幫你按摩?”我問。她同意地點了點下巴,當我開始按摩的時候,她的臉逐漸平靜下來。
“你不在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很好的夢,”她閉着眼睛說,“是關於那天你和你爸爸把野山羊角帶回家的夢。”
母親摸着我的臉說:“除了你出生的那天之外,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爲什麼是那天?”我問。
“你睡着之後,你父親和我開玩笑說,我們從來不需要像羊角這樣的催情之物。接着,他把我摟在懷裡,告訴我他有多感激娶的是我,而不是別人。”
“當然,他愛你。”我欣慰地小聲說。
“愛沒有‘當然’,”她回答,“在歷經了十五年沒有孩子的生活之後,沒有‘當然’!”
母親語調裡的尖刻,讓我嚇了一跳,讓我很想知道在我出生之前,我的父母是怎樣度過那些年的。我知道,每個月,母親都會去科爾蘇那兒拿可以讓她懷孕的草藥,直到絕望時,她纔去了庫赫阿里墓地,用自己的腹部磨蹭那隻古老的獅子,祈禱能懷上孩子。我現在明白她是什麼感受了。我嘗試了幾個月,但每次都在看到自己的鮮血後黯然傷神。
“父親有生氣嗎?”我一邊問,一邊用手指擠壓她小腿後鬆軟的肌肉。
“他很絕望,”她回答,“他的同齡人都已經在教他們的小兒子如何騎馬,如何祈禱了。我們之間越來越痛苦,有時我們一天一夜都不說話。我掙扎了一年,最終,我決定要犧牲自己,減輕他的痛苦。‘丈夫’,有一天,我對他說,‘你必須再娶一個妻子。’
“他很驚訝,但是無法隱藏對一個兒子的期望。‘你能接受和另一個女人一起生活在我身邊,在我們的屋檐下?’”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