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子再次和高恩進見面的地方, 是在A市一間很大的咖啡廳,來這裡喝咖啡的人大多數是外國人。在白皮膚,高鼻子佔據重要數量的咖啡廳裡, 偶爾會看到幾張東方臉。恩進和桑子就是這幾張東方臉中的其中兩張。外面是露天式的裝飾, 他們坐在靠近馬路邊的一個位置。桑子低着頭, 攪拌着放在她面前的咖啡, 她在往咖啡放了很多糖, 但味道還是讓她難於入口。高恩進就坐在她的對面,津津有味地品嚐着咖啡的同時,一直都在注視她的一舉一動。
“不喜歡嗎?”
桑子擡起頭和高恩進四眼相對。
“苦了一點。”
“我看你下了很多糖。”
“也許這樣比較容易入口。”
桑子人在這裡, 心卻不在這裡。她在想着俊韓的事情,回想起這幾年她和俊韓一起走過的日子。驀然回首, 才發現, 他們之間原來已經走過了好幾個春夏秋冬。她好害怕看到現在的俊韓, 也許她寧願俊韓還記得她,至少還會記得, 韓桑子就是他的前妻。
高恩進翹着二郎腿,注視着韓桑子的一舉一動,卻不知道她的內心到底在想些什麼。
“你最近都沒有去演奏嗎?”
這可不像韓桑子的風格。
桑子以爲通過音樂可以忘記現實中的自己,但她錯了。音樂只會讓她暫時忘記自己是誰,陶醉於音樂的美妙世界, 但音樂卻不可以改變她。改變不了她忘不了俊韓的事情, 改變不了她是一個離異的女人, 改變不了她還惦記着過去。
“我想去一個地方。”桑子說。
“什麼地方?”
高恩進把手上的咖啡勺子放到咖啡杯裡, 看着桑子說:“如果是旅遊的話, 可以帶上我嗎?”
桑子搖搖頭。
“我去找我的朋友。”
她已經有整整兩年的時間沒有見過又又了,又又是她青春時代的最好標誌, 雖然現在已經不是什麼少女了,但每每想起當年的點點滴滴,她彷彿又回到了過去,她們曾經有過最美好的時光,有過每個女人都要經歷的青春時代,她們哭過,笑過。桑子最珍貴的回憶,也許就是她的大學時光了,那是一段非常完美的回憶,即使有那麼一點小瑕疵她都不會在意,她已經把過去剪成一卷非常有意義的錄影帶,屬於她的青春時光,存放在她的腦海裡。
“又又在嗎?”
這是桑子第二次踏入這個叫古城的地方,又又的夫家。當年又又出嫁的時候,她千里迢迢從國外回來,參加又又的婚禮。又又的老公和又又是在又又大學的時候認識的,又又老公出身一個貧窮的家庭,古城是一個非常破舊的地方,如果沒有來過這個地方的人,初來乍到一定找不到東南西北。桑子非常佩服又又,她敢於爲愛放棄一切,不在意她的丈夫是一個一窮二白的窮光蛋,甘願跟着他來到這個稀無人煙的貧民窯,過着他們的世外桃源。
“你是桑子?”
桑子剛剛看到眼前這個男人,完全沒有把他和幾年前那個白白嫩嫩的秦銘聯想在一起。他就是又又的丈夫,原本白白嫩嫩的面孔經過歲月的摧殘,已經面目全非了。他衣衫襤褸,滿臉的鬍鬚,整個人看起來非常邋遢。
他從身邊的不遠處拉過一張凳子,放在桑子的旁邊。
“坐吧。”
他的聲音非常滄桑,神情非常落寞,以前那雙精靈的眼睛已經凹陷下去了,他一直低着頭,桑子沒辦法看清楚他。
他的手很髒,好像已經有很久沒有打理一般。
桑子坐在他家大門外,秦銘的家在很久以前就破爛不堪了,事隔幾年,這個地方比以前更加破裂了,門外的牆壁上好像經歷過地震一般,到處鋪滿了裂痕,大門也裂了四分之一,事實上,屋內與屋外是一樣的,只是在於一門之隔。
“她已經走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很低沉,聽起來他非常傷感。
桑子往他屋子看進去,一張小小的桌子上,竟然睡了一個娃娃。她就是又又和秦銘的女兒,今年四歲,她蜷着身子,頭髮亂糟糟的,臉跟一個大黑貓一般,她睡着了,睡得特別沉。桑子覺得非常難受,這是她非常不想看到的場景。一個落寞的男人帶着一個被媽媽拋棄的小屁孩。
桑子站起來,看着裡面的小娃娃,她眼眶溼潤。
“抱她進房間吧,這樣會冷。”
桑子建議。
“她每天都在這裡等媽媽,哭完就會睡着了,不要叫醒她,我怕她會哭。”
俗話說,世界只有媽媽好,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在又又女兒的身上,就體現出來了。曾經這麼相愛的一對,爲了愛情不惜放棄麪包的又又,怎麼會如此狠心。
秦銘沒有挽留又又的意思,竟然又又選擇她要走的路,他絕對不會去阻攔她,即使他的心再痛都好,他也絕對不會低着頭去哀求又又,求她回來。當然即使他這麼做了,又又也不會回來。
秦銘給了桑子一個地址,又又現在居住的地方。
在火車上,桑子哭了,哭得很傷心。腦海裡一直回放着秦銘和他女兒的場景,他們現在相依爲命,一個對生活失去了期望,一個卻一直等待着希望。桑子扶着火車的窗口邊緣,眼淚正噼噼啪啪地往下流。她回想起她和又又在一起的大學時光,那時候,她們對生活充滿了激情,憧憬着她們的未來,雖然大家都無法預料未來,但此時此刻的場景是她們倆以前怎麼都想不到的。
又又去了D市,她住的地方很簡陋,而且很小。過去兩年時間,又又看起來比以前還要消瘦了。她看起來非常滄桑,以至於她的房東太太以爲桑子是她的妹妹什麼的。她的膚色非常黃,黑眼圈很大,整個人看起來和她的年齡非常不符。經過歲月的摧殘,她已經不是以前的又又了。桑子也不再是以前的那個桑子了。
房間非常狹窄,緊貼着牆壁處放了一張很小的牀。牀的旁邊放了一張很舊,很破的桌子,桌子的前面有一張很小的凳子。除此之外,房間裡什麼都沒有了。
“我去了古城。”
桑子故意這樣提了一下,無非是想拐彎抹角說起秦銘。
“是嗎?”
又又非常冷漠,她不打算往下問。就算她不想知道秦銘的事也好,但她女兒呢,難道她都不掛念嗎?桑子覺得眼前這個人非常陌生。
“你的女兒……”
“我不想聽,不要在我的面前說這個。”
又又不想知道他們的一點一滴。
“你怎麼變成了這樣。”
一向爲朋友兩肋插刀,親情自上的又又怎麼可能會變得這麼冷漠?
“也許我一直都是這樣,只是我一直都沒有爆發而已。”
“你知道你的丈夫,還有你的女兒現在都成什麼樣子了嗎?”
桑子無法再看着又又這樣下去。
“以前,我和你所想的一樣,我走了以後,女兒怎麼辦?我怎麼可以這麼狠心?因爲這些客觀因素,讓我一直都呆在那個鬼地方,我已經受夠了。”
又又的情緒很激動,經過這幾年的生活所逼,她已經摺磨到崩潰了。
“我和你都是一樣,都是一個離婚的女人。但是你和我卻有很大的差別,你是灰姑娘落難——破船都有三斤釘,而我卻是一個被社會淘汰的人,我想出來了,我不想再過着那種每一天因爲買一根蔥的事情吵得不可開交,愛情並不是生活的全部,如果沒有最基本的物質保證,這樣的生活還是人活的嗎?我不離開他,我們只會這樣一直下去,沒有進步,每一天都和社會脫一節,再過幾年,我害怕連出城的路都認不得了。你從此可以做你喜歡的,去你想去的地方,但我就不一樣了,我要困在這個地方,每一天的開始都是我拼搏的起點,我看不到未來,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爲了什麼而活着。”
又又滿臉憂傷,桑子從來都沒有見過如此絕望的又又。
又又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同樣,她們都是一個離婚的女人,但不同的是,她們的生活卻發生了天與地的差別。桑子應該感謝俊韓,感謝他給予她物質的保證,以後不用再爲那些柴米油鹽而擔憂。如果以桑子的條件,就算是拼搏五十年也沒有今天這個成果,即使她離婚的時候,沒有拿李家的一分一毫。
“我的留下不會改變現狀,只會害了我們彼此,現在我不想做太多的解釋,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又又慢慢地走到牀的位置,坐到牀上了。地面很潮溼,這裡跟貧民窯一樣,比古城那裡的條件還要簡陋。又又並不開心,離開古城,她比誰都要難過,比誰都還要痛苦。
“我想要重新開始。”
桑子在又又的眼裡看到了她當年的堅定,毅力的眼神。
其實又又沒有變,變的只是社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