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這陣子日日按時回家的陳嘉華,徹夜未歸。
是夜,晚歸而疲憊的夏之寒,只是望着那個昏暗的房間微微愣了愣,竟有點微微的失落。但並未多想什麼,便匆匆回房睡去。
夢裡,竟有漫漫綿長的迷迭香,一望無垠,無窮無止,她置身其中,走不出來。
早上起牀有點晚了,急匆匆跑出房間洗漱完畢,臨走前,看見陳嘉華房間的門仍開着,牀上沒有動過的痕跡。
去事務所報了個到,拿了需要的資料和案宗,直奔中級人民法院。經過姚歡辦公室門前時,同樣踩點到的姚歡也正轉頭看她,扯起嘴角給了她一個嫵媚的笑。若在平時,夏之寒會覺得沒什麼,但不知怎的,這一刻的她,卻覺得若有深意。
沒有多作深思,夏之寒快速下樓打車離去。今天的案子,看來很棘手,她扭着手裡的案宗袋,略有點擔憂。
這是個二訴的案子。原告叫王桂芳,是一位六旬老人,更是這座城市的一個普通市井小民。被告卻是頂頂大名的房地產巨賈——董凱。
老人原先有一個兒子,名叫劉永民,卻在半年前壯年早逝。這也是她要打官司的原因。事情的起因,是爲了一樁房屋拆遷。
原本,王桂芳老人和她一家老老少少五口人擠住在本城一條破舊的小巷子裡。雖不富裕,卻安然,一家其樂融融。
但這份平凡的幸福,卻在一條空穴來風的消息傳出之後,毀於一旦。房地產商董凱不知從哪裡得到的消息,說小巷子附近馬上要通地鐵。消息一出,附近的房價扶搖直上。那個房地產商要求小巷裡的居民立刻搬遷,搬遷費卻低得不夠買這附近房子的一個廁所。
這條巷子,是改革開放以後建起來的。三四十年過去,小巷裡的房子都已經陳舊甚至破爛不堪了,但住在這裡的人,卻仍堅守在這裡。這是他們大半輩子的家,是他們半生的陪伴。
一開始,很多人都不願意搬走,但董凱有錢有勢,背後又有政界高官撐腰,普通民衆根本就不能與之抗衡。住戶一天天減少了,到最後,只有劉永民依然堅持着。他正直善良,卻貧賤無勢,與權貴鬥爭的後果可想而知,只是卻沒想到會如此慘烈。
那天傍晚,賣完水果回到家的劉永民,看到家裡來了一羣陌生人。原來是董凱派來的。在脅迫了幾句未果之後,便大打出手。劉永民仍不屈服,言語激烈。一羣失了理智的流氓保鏢便轉而拿其他一家四口
出氣。劉永民這下急了,衝上去撲到那些人身上,一時間,另外幾個彪形大漢也撲過去,對着劉永民便是一頓拳打腳踢。劉永民家人衝過來勸架,保鏢們哪裡管這些,一把將勸架的幾人推倒在地上,又轉身將已被打得渾身是血卻不死咬着牙不肯討饒的劉永民死死摁在地上,抄起身邊的幾把木椅子,對着劉永民的頭,腰,腿猛力砸去……
慘劇就這樣釀成了。法醫趕過來的時候,劉永民的眼睛還是睜着的,牙齒狠狠咬緊,拳頭攥得掰都掰不開。鑑定結果是,腦顱破裂致死,同時,脊椎腿骨均斷裂,全身各處皆有不同程度的損傷。其殘忍程度,令人髮指。
就在法醫正要寫鑑定結果之時,那羣流氓又出現在了劉家門口。他們迅速從車上跳下來,不顧衆人的阻攔,將劉永民的仍是溫熱的屍體搬離現場,帶上一輛麪包車迅速離開。臨走前,還搶走了法醫手上的鑑定報告,並出言恐嚇。直到三天後,王家人扯着橫幅在董凱的辦公樓前跪了一天一夜之後,纔將王永民的屍體歸還。
就這樣,一場不可思議的殺人搶屍案,在衆目睽睽之下,殘酷上演。
人證衆多,鐵證如山。卻敵不過董凱錢權的手段。待到劉永民一家上訴之時,被傳喚的證人均衆口一詞,矢口否認看到事情的經過,連那幾個鑑定的法醫,也莫名其妙離職,那物證更是不翼而飛。
兩個月後,法院判處官司失敗,董凱及其公司均未承擔任何責任。而劉永民誓死用生命來捍衛的老房子,也在這個月被拆遷。王貴芳不止白髮人送黑髮人,冤死了壯年的兒子,到頭來更是被仇人趕盡殺絕,流落街頭。求告無門的劉永民一家,最後只能在街上乞討求告,並抱着最後一絲希望能有人爲其伸張。
夏之寒本不知道這件事情,之所以會接下這個案子,是在年前受了匿名神秘人的委託。但資歷尚淺的她,面對早已泯滅了天良的富商高官,和被權勢脅迫的平凡證人們,卻沒有足夠的信心。儘管她那麼想去幫助這家可憐的人。
車很快到了中級人民法院。夏之寒要找的,是法院負責這個案件調查取證的人員。
事情果然不那麼順利。那羣人一聽她是爲了這件案子來的,都避之不及,匆匆敷衍推脫幾句,便匆匆離去。無論她再怎麼厚着臉皮軟磨硬泡,他們都避而不見。沒有人再理她。
夏之寒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法庭的聽衆席上,眼前審判席上懸着的徽章橫幅威嚴肅穆,現在看
來,那威嚴與正氣,真是諷刺至極。
她已不再憤怒,憤怒過後是更多的理智。想到那家人這半年來的境遇和現在的處境,她心中竟會微微地疼。這個社會讓她覺得可怕,這個社會的人讓她覺得可悲。官商勾結,狼狽爲奸,草菅人命,黑白顛倒,呵呵,還能夠再做得更卑劣些嗎?泯滅了人性之後,人已不再是人,只是金錢權力慾望的奴隸。
今天的一個劉永民算什麼,只不過是他們腳下千千萬萬的犧牲品之一罷了。
高高的臺階上,一個男人沿着階梯慢慢走到她身邊,站定。男人有一張年輕的面孔,白淨斯文,高高瘦瘦的樣子,穿西裝很顯得修長。
他嘆了口氣,雙手插進西裝褲袋。
“沒辦法的,這事,誰也沒辦法!”他搖着頭,眼睛望向審判席上那個莊嚴的位置。
“真的沒辦法嗎?”夏之寒沒動,聲音很輕。
男人轉過頭看她,語氣忽然變得有些緊張,“小寒姐,這事你不要管了。想管也管不了的,到時候還可能把自己也搭進去,陳檢那邊也不會讓你繼續做下去的!”
夏之寒身子一顫,緩緩回頭,眼中的光像把鋒利的刀,“李然,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李然忽而緘了口,匆忙將目光移開,不敢正對夏之寒凌厲的眼鋒。
夏之寒站起身來,以從未有過的嚴肅語氣問道,“李然,你到底知道什麼,請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作爲一個法律工作者,我希望你至少不要包庇縱容。”
李然不安地環顧左右,手從西褲裡拿了出來,看得出來,他很緊張。望向夏之寒的眼裡,有掩飾不住的不安,幾次張嘴要說什麼,最後說出來的卻是,“小寒姐,不是我不願意說,是我說了就是害了你,裡面的貓膩不是你想象的那麼簡單,牽涉的人也太多。你就聽我一句勸,不要再插手這事了!”
“好!”夏之寒果斷回了一句,她不再爲難他,“你不說,那我就去問陳嘉華!”
說完,不等李然再說什麼,迅速轉身,拿起椅子上的案宗袋,一步步朝梯形臺階上走去。
李然張着口,看着她的背影。燦爛的陽光從門洞中鋪下來,照在她身上,在她周身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竟帶了點決絕的壯麗。陽光在她邁動的腳步間,如影隨形。
這一刻,他似乎能感覺到,那副瘦弱的身軀裡,所蘊含的巨大力量。那是信念與正義構築起來的力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