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沒領悟那天陸子翊進門前看她的眼神。
陸子翊比平常人還要自傲,顧婉君通知陸家兩位老人,把這樁私事鬧得陸家上下皆知,急切地想看她笑話時有沒有想過,陸子翊的面子,他要怎麼下得來臺?被戴了綠帽,這種恥辱,陸子翊能受得了?
自己和陸希梵是這場鬧劇的始作俑者,但關鍵的點卻是顧婉君從中的宣揚,她給陸子翊的難堪比鬧事者還要大。
陸子翊唯我獨尊的性子,容不得人冒犯,顧婉君真的還以爲近期之內他能善待她?
是,宋安七是故意的。
她知道顧婉君恨她,也知道顧婉君對陸子翊妻子的名頭眼饞很久,她也清楚陸子翊有多恨背後使小招的人。她說過,她不會祝福顧婉君和他。
永遠也不會。
走出大門,宋安七當着門外鍾虎的面,把拖鞋扔進垃圾桶。
“小夫人——”鍾虎叫住她,陰鬱的臉。
“你叫錯了,你三少的夫人在裡面。”宋安七挖苦地說。
鍾虎訥訥地擡起眼皮看着她,他一直不善言辭,想說點什麼又不懂怎麼說纔好時,他就會撓着後腦勺的頭髮。
宋安七朝他笑笑,“別說了,以後見面叫我安七吧,鍾虎。我和陸子翊算了,可我當你是朋友,好好保重。”
她敲了敲錢沒有關着的車窗,車裡頭聽着音樂的錢沒有看見是她,馬上下來,利索地把鍾虎拿在手上想搬上後車廂的行李接過來。拉開後車廂蓋,把箱子塞進去。
宋安七頭也不回,坐進車裡。
車發動的時候,她閉上眼,靠着座背,什麼都不想看見。
有一個瞬間,覺得整個人都輕了,像根羽毛,被風輕飄飄地捲進空裡。
空氣裡有淡淡的、清甜的香氣,那是車道兩旁的梔子花開了。每到這個季節,滿天都是帶着溼氣的梔子花香。
以往聒噪得活像鸚鵡的錢沒有,突然成了啞巴,一聲不吭。車載CD機裡放着碟,單曲循環着一首歌,沙啞的聲音,一字一句唱得艱難。
「我是被你囚禁的鳥,已經忘了天有多高。
如果離開你給我的小小城堡,不知還有誰能依靠?
我是被你囚禁的鳥,得到的愛越來越少,看着你的笑在別人眼中燃燒,我卻要不到一個擁抱。
我像是一個你可有可無的影子,冷冷地看着你說謊的樣子。
這*的城市,容不下我的癡。
是什麼讓你這樣迷戀這樣的放肆?
我像是一個你可有可無的影子,和寂寞交換着悲傷的心事。
對愛無計可施,這無味的日子,眼淚是唯一的奢侈。」
慢慢聽出歌的詞兒,宋安七偏頭,拇指按住潮熱酸脹的眼,“錢大哥,我想靜靜。”
“啊?”錢沒有裝模作樣發了下傻,慢吞吞地關了CD,轉過頭來看她,“妹子,老七關照過我。你想哭就哭,我不攔着。”
“我不需要。”宋安七柔柔翹起嘴角。她不想哭,她什麼都不想,她就想安安靜靜,什麼也不想。不用他故意放歌給她聽,也不用小心地照顧安慰她。
錢沒有似懂非懂點了下頭,“哦……老七被他爸叫去,大概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等下我送你上樓,他把他爸收服了就來看你。”
眼皮跳了一下,宋安七喉嚨不自覺地收緊,“他有沒有說,是什麼事?”她是明知故問。陸相洲這時候找他,也就只可能是爲了那事。可是他事先竟然沒有告訴她,她也可以勸下他。
“犯不着擔心,那小子本事大着。頂多就挨頓打,他皮厚,耐打,他爸那力道估計也就磨磨皮的功夫……”錢沒有幸災樂禍地說。
宋安七睜眼看看他,拿出手機,想想又收回去了。
撐着輕飄無力的頭,她輕輕嘆了口氣。
陸希梵的脾氣有點和她很像,倔,不服軟,自認爲是錯的便死揪着不放。
也許真是他們都太年輕,沒經歷過挫折,不知生活的艱難,太過理想主義。其實,這也沒有錯。
興許只有自己撞得頭破血流,怕痛了,才改得好。
她還好說,兩三個月後就走了,暫時遠離這片風暴區。但那宅子裡的人,都是陸希梵的親人,隔不開的血緣親情。鬧太僵,對他沒有好處,畢竟和嫂子苟合的話終歸是不好聽。況且,他又是無辜的。
唉……
“年紀輕輕,嘆什麼氣。”錢沒有回頭瞥她一眼。
轎車在小區生鏽的大門前停下,門後堆了大塊的雜物,把一條本就不算太寬的車道佔據了一半,車再也開不進去。
錢沒有無奈地看看她,認命地又扛着三袋行李撲哧撲哧往裡搬。
小區是早年修的,已經有了好些年頭。當初周圍還是市中心,旁邊依附江城最大的商業圈,是第一個設施齊全真正意義上的小區。當時很受歡迎,沒開盤就被預購完,住進來的也都是些小富小貴的人。
宋安七她爸爲了結婚,而且那時學校和建院有補貼,他和外公兩家人湊錢買了套房,房子登記在夫妻兩人名下。等到宋安七結婚時,這房子當做嫁妝過戶給了她。
十幾年前,城區改造,市中心隨着政府機關、司法部門的搬遷一同南移,這塊地慢慢冷清了。有錢的大多一早又買了新房,小區住着的大部分是些子女在外地的老人,或者城市的新進人員。原先完備的設施,斑駁破敗卻沒有人管。
算起來,宋安七也有近十五六年沒再回來過。前兩天提前來打掃時,還幾次走岔路。
小區裡道路縱橫交錯,每條看着都差不多。錢沒有彎着腰一路往裡走,直嚷着擔心她把路帶錯了。
一棵蒼老的紫薇樹,歪歪扭扭地橫在小路盡頭的空地中間。宋安七看着紫薇樹笑,“沒錯,是這兒。”
她記得這棵樹。那年還在熱播《還珠格格》,她回來找花枝和唐睿玩,這樹還沒現在這麼老。那時候有一個方木做的牌子掛在樹上,記着樹木的品種、年齡。知道這樹叫紫薇,花枝扯了她家的花牀單來裹樹幹,疊了紙帽子用水彩筆塗上花戴樹枝上,還惡作劇地拿着黑色的水筆在紫薇兩字旁邊添上“格格”。
忘了是爲了什麼,幾歲的年齡,除了好玩大概找不出其他的理由。兒時的快樂,又總是莫名其妙而沒有邏輯的。
後來,在花枝白天夜裡不停的糾纏中,唐睿做了倆牌子掛紫薇樹旁邊,一個“爾康”一個“小燕子”。花枝鬧着,霸道地宣佈那棵“小燕子”是她的,唐睿跟着旁邊起鬨,說那我就爾康,紫薇是七七。
爾康會武功,哥你會嗎?唐花枝像個小霸王,總挑她哥的刺兒,一張利嘴跟小大人似的,不饒人。紫薇是爾康媳婦兒,他們倆要親親,安七是你媳婦兒嗎?哥你可真不要臉。
她站在樹下,最無辜的人,卻鬧了個大紅臉。
然後唐睿少年英氣的臉,揚着笑抱着她,無賴地親了親她的臉。被窘得全身發紅的她,追着滿院子打。
“這樓裡沒電梯啊?”錢沒有把行李袋放下,蹲地上,驚恐地瞪着昏暗的樓洞,“丫頭,你、你住幾樓?”
“八樓,樓頂。”
宋安七彎起脣,錢沒有誇張地哭了聲,“丫頭,如果我今天就這麼去了,明年今日記得把那小子拖來給爺我磕幾個響頭,順便捎些滷豬蹄,一定要入味兒、五香,別拌料,啥調料那都是糟蹋東西。對了,墓碑上貼我年輕時候的——哎,有人。”
遲緩的腳步聲從上至下傳來,逆着光蒙成團灰漆漆的影兒。
錢沒有收了聲,也懶得站起來,扭動着肥滾滾的腰,撅着屁股挪到邊上,把道兒空出來。
噔噔噔……
他滿頭大汗的腦袋隨着高跟鞋敲擊地面的清脆聲響,一下一下垂着。腳步聲戛然而止,他重重點了一下,來回看看,疑問的眼神看向宋安七,“認識?”
宋安七張口又止,咬住下脣,不清楚該如何介紹。
唐花枝低頭走出樓道,擡頭匆匆瞥了下她。猶豫了下,開口解釋,“我回來找點東西。”
“嗯。”宋安七勉強應了聲。
她斂着目光,走過花枝身邊,拍拍錢沒有厚實的肩,“錢大哥,你還行嗎?要不要我去找人來搬?”
他胖雖胖,卻也是細皮嫩肉,看着就是沒做過粗活的。
“沒事,沒事。”錢沒有擺手,撐着膝蓋站起來,“你這不是小瞧哥哥我了嗎?既然你都叫我一聲哥了,我怎麼也要對得起這聲稱呼不是?”
他耷拉着眼,瞧瞧唐花枝,抓起行李袋呼啦扛肩上,胖胖的身子隨即矮了一下,“哎呦。”
宋安七在後面幫他扶住,有些過意不去,“錢大哥,你分一袋我提上去吧。”
“去去去,哪兒涼快待哪兒去。”錢沒有軟趴趴拍開她的手,“小丫頭片子,不懂啥叫英雄救美嗎?壞氣氛呢你!”
宋安七擔憂地看着他圓桶一樣的身子往樓梯上爬,一搖三晃,哭笑不得。
“安七。”唐花枝還站在原地。
身後穿透紫薇樹的陽光灑了她一身,明晃晃的。宋安七眯起眼,看着落在她臉上的光。那些光圈星星點點,把唐花枝臉上冷淡的表情融成模糊的一片白光。像是曝光過度的老照片,本該熟悉的景,一下子變得遙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