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子翊眉眼不動,淡定從容舉着杯,“我選中的人不會錯,我保證,他不會辜負了安七。”
“有你這句話老頭子我可以死得安心了。”老爺子忽然站起來。畢竟是八十幾歲的人了,不比年輕時候。他喝了那麼多酒,需要楊強攙扶才站住。
老爺子推開楊強的手,躬身端杯向陸子翊示意,“這杯酒算我敬你的。”
“劉老,我擔不起。”陸子翊挪開椅子。
“你擔得起!只有你才擔得起。”老爺子青筋密佈的手按着他的肩,穩如磐石,“你要記得今晚的承諾。”
宋安七扶住老爺子輕晃的身體,惶恐無措,無法再瞞下去,“外公,我爸他——”
千鈞一髮,陸子翊忽然開口,“安七,別插嘴,這是我和劉老的事情。劉老,我不擅長於輕易許諾,但我答應的事從來不會變,請您老放心。”
“好,好!”老爺子一飲而盡。搖搖晃晃坐回去,疲倦地撐住頭,“不喝了,都不喝了。重天你也別喝了,你還有你的事要忙。”
楊強拿來藥丸,合着清水喂老爺子吃下。
宋安七接過他找來的醒酒藥,包紙巾裡拿玻璃杯碾碎了,倒進水裡讓陸子翊喝下。
爲難了陸子翊,他是個不喜喝酒的人。偶爾小酌兩三杯進口紅酒還成,大多應酬時能免則免。像今晚這樣大杯不間斷的喝法,他幾乎還是第一次。人是清醒着,臉上看不出絲毫的醉態,風度依然。不過酒量再好千杯不醉,平常滴酒不沾,突然猛地喝太多,很是傷身。
老爺子喘了幾口氣,讓楊強扶他進臥室休息。
臥室門口,老爺子撐着門框,掙脫開宋安七扶着的手,“回去吧,老頭子我就不送你們了。人老了,喝點酒就撐不住了,不復當年囉。”
“外公……”宋安七低頭,使勁揉揉酸澀的眼,腳尖不肯動。
“這麼大的人還跟外公撒嬌?”
老爺子逗趣地拍拍她的頭,“以後想外公了,再來看看外公就是。我在這裡,又不會跑了。聽話,跟你爸早點回去。”
“宋安七,聽話,讓外公好好休息。”陸子翊把她拉進懷裡,也勸道。
老爺子笑眯眯地衝他擺擺手,示意他把她帶走,讓楊強扶着頭也不回進去了。
客廳電子時鐘響起整點報時,晚八點整。
宋安七忽然擡起頭,“走吧,子翊。”
小雨從晚間時分突然下了起來,夏天一過,整天秋天洛城都將泡在雨水中度過。清冷冷,潮溼粘稠。
厚重的烏雲遮住了月亮,十米一座的路燈通亮,白慘慘一片光。
宋安七下意識裹緊了身上的西裝,可無端地還是覺得冷。心臟突然一陣急劇的抽搐,她抓住陸子翊的手蹲下身,被捂住的嘴“哇”一下發出含糊的哽咽。
細密的雨絲墜入眼睛裡,冰冰涼涼。五臟六腑疼得幾近麻痹,宋安七呆呆地蹲着,直到陸子翊抱她到胸口。
“我胃裡難受。”她勉強站穩,捂着眼睛自嘲一笑,“酒量好差勁,真給我外公丟臉了。”
“我讓周峰來接你回去,奶奶那邊你明天再來。”陸子翊摟着她,清雅的木香被風吹得清寒。意料之中見到宋安七搖頭,他輕蹙起眉,“我晚上還有事情,鍾虎在停車場等我。你現在可以一個人去見奶奶嗎?”
“……你要走?”宋安七打了個哆嗦,猶豫不定看着陸子翊,遲遲地點了點頭,“還是去吧,奶奶搬來第一天一定不適應,我陪她說說話也好。”若是讓陸家知道自己到了療養院卻沒去,不好再找理由搪塞。
東區九號樓,在初秋夜雨裡無法安寧。
陸老太太不悅地坐在沙發上,保養得白嫩的手指不停指使着保潔人員把房間角角落落重新打掃一邊。老太太挑剔得厲害,格外講究,對方方面面要求細緻入微。
如果不是身體狀況堪憂,老太太是不會願意來這裡。
見到宋安七和陸子翊去,老太太臉色稍微有些好轉。
老太太喜歡宋安七,把她當親孫女一樣地疼。眼緣這個東西,大多時候是無法解釋的。
宋安七彈了幾首歡快的小曲,哄得老太太終於笑了。一開心看什麼都順眼起來,被折騰了一天的保潔人員勉強能休息了。
陸子翊撐着下巴,酒精的作用下看得入了神,褲兜裡手機振動了好幾秒才驚醒。瞟了眼來電顯示,他側過頭溫言對老太太說要走。
老太太心裡不快,賭氣地念叨商人重利薄情。宋安七送走陸子翊,回來好說歹說才把她哄住。
夜深得無聲無息,老太太執意要留宋安七過夜。宋安七不肯,她有挑牀的壞毛病,讓她去睡一張陌生的牀,她睡不着。
給陸子翊的司機周峰打了電話,說會很快來接她。
宋安七沿着小區漫無目的地走,走着走着,擡頭人已站在西區的菜園子外。
白色小樓裡,一片漆黑。風輕捲起葡萄藤臨窗的布簾,沉悶的撲打聲被淅瀝的雨水隔絕變得遙不可及。
宋安七走到屋檐下,不敢推門進去。她哪兒也不想去,抱着陸子翊的西裝坐在臺階上。
四周寂靜無人聲,獨獨風聲、雨聲聽得人心冷。無以言明的悲涼,慢慢淋溼了宋安七。她恍惚站在時光的轉角處,目送着所有的親人一個一個走出自己的生命力,陡然間,天地間只剩下了她自己。
身後那扇百葉窗裡,時不時傳出老人壓抑粗啞的咳嗽聲。蒼老、虛弱,完完全全屬於被歲月追趕的老者的聲音。
猝不及防的疼痛,從心底蔓延至五臟六腑。那隻扭曲歲月的無形的手,狠狠捏着心臟,疼得她幾乎不能呼吸。宋安七抱膝抵靠着石柱,眼淚猝不及防砸在手背上。
她不敢哭出聲,只能像只小獸蜷縮着,把頭埋在膝間。大口大口地喘息,喉嚨裡發出囫圇的嗚咽,被風颳過壓在了雨裡。
手袋裡手機嘟地一下發出短促的振鳴,微弱的白色冷光閃了好久之後,戛然黯淡。
一片雨聲裡,耳邊模糊響起呢喃的笑聲。風聲刮過,有人在叫她,“喂,小蘑菇。”
高長的身子蹲在她面前,逆光下,Oscar沾着雨水的臉乾淨得像是才被雨洗過。
宋安七託着下巴,眼睛裡一片水霧,只怕是看錯了人。他怎麼會在這裡?
“你蹲這兒養蘑菇呢?”Oscar揚着下巴好玩地盯着她。
無厘頭的問話方式,果然是他。
房子裡咳嗽聲驟然停止,宋安七警覺地一把將他拉進身邊的陰影裡,“噓——”Oscar毫無準備被她用力一拽,幾乎狼狽地撲倒在臺階上,敏捷地翻身坐好,罵罵咧咧着就要去戳宋安七的頭。
宋安七瞪他,他反應很快,馬上就閉上嘴。
百葉窗簌簌地被拉開,老人粗重的呼吸聲持續了一會兒。宋安七聽見他長嘆了口氣,身後又歸於平息。
“喂,小蘑菇,我們倆現在這樣……怎麼感覺很奇怪啊?”
Oscar摸着下巴,古怪地趴在她肩上耳語道。
他心思活絡得過了頭,被他找到,這裡是不得安寧了。虛驚一場,宋安七不敢再待下去,站起來就急急往外走。
Oscar倒聰明,也不作聲,快步跟上她。
跨過療養院高高的門檻,他拉拉宋安七身上的西裝,“小蘑菇,現在可以說話了吧?”
宋安七一眼就看到他那輛騷包的夏利,分毫不差地停在原位置,“你沒走?”
下午突然不開心不搭理人的是他,突然像個鬼似的跳出來,沒事兒人一樣的還是他。個性可真彆扭到家了。
“等你啊。我怕萬一迷路了還得回來,乾脆就在這兒等你得了。”Oscar倚着車門,笑嘻嘻地咧着一口白牙,“我等了你這麼久,有沒有很感動?”
宋安七看不得他得瑟的模樣,“沒有。”
“這樣哦……”他似乎很鬱悶,抓了抓頭髮,不甘心地嘟噥了一句什麼。
柔軟的頭髮溼淋淋地貼着他白淨的臉,捲起的睫毛上沾着細細密密的水珠,他在雨裡待的時間不比她短。宋安七放軟了語氣,“我又沒讓你等。我寫了號碼給你,你迷路了可以打電話問我啊。”
“我怎麼知道你不是氣我不理你,故意整我,隨便寫的什麼亂七八糟電話啊。”他翻了翻白眼,理直氣壯地說。
宋安七看白癡似的眼神望着他,有亂七八糟東西的是他的腦袋纔對。
“喂,你剛纔又在哭什麼呢?”Oscar嘖嘖彎下身,湊到她鼻尖,大手不安分地揉着宋安七頭頂的溼發。“小蘑菇,是不是你哭過,雨停之後你就會開花?”
“……”宋安七撲哧一笑,笑着笑着,又哭了。
一朵蘑菇永遠也開不了花,就像她永遠也沒辦法阻止一切的不幸。
Oscar皺起眉,拇指輕按住她眼角,“你看你,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我是手上沒胡蘿蔔,不然肯定餵你一根,說不定就把你拐回家去養蘑菇了。”
他總有能把很無厘頭的事情一本正經說出來還不笑場的能力。
宋安七笑得很狼狽,滿臉都是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