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安七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在發抖,止也止不住。
全身彷彿被浸泡在零下攝氏度的冰水裡,一根根骨頭都疼得縮起來。
醫院裡面,滿是晃眼的白,晃得人想吐。她坐在急診室外,抓着陸子翊的手,像是深海里溺水的人,不敢用力呼吸。
“七七,花枝怎麼樣了?”唐睿蹲在她面前,想要握住她的手,被她迅速地避開了。
宋安七擡起眼,看見鄒榕從走廊那頭過來。
一種劇烈的惶恐如同一條突然躥出來的毒蛇重重咬了她一口,她扯起陸子翊套在她身上的外套,想要把自己整個人套起來。
她不敢去看鄒榕,她害怕看到她。
急診室裡突然傳出來一聲淒厲的尖叫,一位護士跑出來急聲喊護士臺那邊拿安定。尖叫聲持續不斷地一聲接一聲,宋安七覺得自己耳膜幾乎就要被刺破了。
簡寧淚流滿面走出來,蹲在門邊失聲痛哭。
花枝瘋了。
金屬落地的聲響後,世界驟然歸於寂靜。
急診室門口,唐睿扶住鄒榕,“媽,你別進去,我守這兒你先回去。”
鄒榕用力甩開他的手,嘴皮抖了抖最後緊緊地抿住,“再去見你爸,你告訴他,我要和他離婚,你爺爺我會照顧。”
“媽。”唐睿低聲喊了她一句,被自己母親一瞪,所有的話都說不出來。
門沒有關嚴,鄒榕走進去遠遠看了一眼。
急診臺上,花枝被注射了一劑安定,陷入昏睡。瘦得凹陷的臉,因爲醫生持續的急救措施時不時露出痛苦的神情。袒露在薄被外的身體,遍佈一團團狼藉的血瘀。護士推着消毒過的器具經過牀邊,憐憫地輕輕嘆了幾聲氣。
門外唐睿抵着冰涼的牆,蹙眉看着腳邊哭得幾近失聲的簡寧。
是第二次看見他這樣哭了。
那一年,簡家的公司遭遇破產的危機,他在唐家書房被他最想娶的女孩的父親狠狠羞辱了一頓。當被告知他和花枝絕對不可能時,那個總是像陽光一樣的年輕男生倔強地挺直着背,帶着他的驕傲他的自尊頭也不回地走出唐家。卻在街角的紅綠燈時,停下來像個考壞了試卷的小學生哭得不能自已。
那年,他什麼都看見了,可是他什麼也沒說。
以家人的立場出發,他沒覺得父親的做法錯了。當時好幾家銀行不打算再接受簡家貸款的申請,他家的生意差不多就等着慘淡着收場了。花枝十幾二十的年紀,情愛她或許懂,但生活她未必瞭解。
可是,他們錯了嗎?
從他們分手之後,花枝換過無數男朋友,每一個都帶着他的影子。她總是在戀愛,總是在分手,然後在二十八歲的年齡依然孤身一個人。
簡家去中東戰亂地做生意,是簡寧替他父親做的決定。那裡或許環境惡劣,可是賺錢的機會也比國內大。他們一去好多年,爲的什麼,也許他們心裡是清楚的。
四年前,簡寧爺爺病重。已經二十七歲卻四五年沒再戀愛過的簡寧爲了令爺爺心安,娶了一位生意上有合作往來的朋友。
各自分居半年的婚姻生活,在簡爺爺病逝後跟着結束。
揉了揉繃得發痛的眉心,唐睿擡起疲憊的眼,看見空空的長椅,目光定住。
她走了?
咚咚咚——
感應燈隨着腳步聲亮起,微弱的燈光閃了幾下。
眼前晃過一團黑影,走得極慢的腳步遲疑了一秒,一腳踏空臺階。
肩膀被人穩穩摟住,宋安七站定,仰起頭眼神遲鈍地看着身邊的人,慢慢推開他的手,“我想一個人走一走。”
陸子翊蹙眉,“我不說話,你走。”
咬得滲出血絲的嘴脣動了兩下,宋安七低下頭,默然無聲往27層樓下走。
應急通道里空空蕩蕩,一前一後的腳步聲像兩片緊緊貼合的影子,如影隨形。陸子翊眯着眼,看幾步臺階下單薄的背影。他的西裝套在她身上,像一個巨大的塑料袋把她從頭到腳包住。她微彎着腰,把自己抱得很緊,側面牆上紙片那麼薄的影子。
她一個人在前走,每下一層,他在後面按下走廊路燈的手動開關。
慢吞吞的腳步踉蹌了一下,他俯下身快她一步把她拉住。
“陸子翊,我說了,你別管我。”她退後,抵靠着牆,泛白的臉燈光下白茫茫地。
“你一個人的時候我必須管你,這是我的事。”
睇着她血紅的眼睛,陸子翊心疼地握住她發抖的肩膀,“你沒有錯,安七,你只是做你該做的事情。也許你會覺得我說這些話殘忍,但是人生很多時候都不能兩全,而且你已經盡力了。”
宋安七搖搖頭,靠着牆蹲下去,她快要站不住了,“陸子翊,你不瞭解、你根本不瞭解……”
她知道她是沒有錯,檢舉唐雲山,扳倒他這塊黑惡勢力。她付出了那麼多,她從來不曾後悔。有些事是這輩子必須得做的,在那之前連死亡都不能夠。所以她咬着牙撐過泰國那一段噩夢的日子,即使現在偶爾她還會夢見孤立無援的自己,然後再也睡不着,一個人開着燈坐到天明。她不敢睡,害怕這又是一個夢,夢醒了她還在泰國的監獄裡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夠出去。
活着這麼累,爲什麼沒想過死,一了百了?傅明安問過她。
一個死字太輕鬆,而活着從來不易。
“從小到大我沒騙過她,可是是我檢舉提供證據把她父親拉下來。我清楚她父親完了,我騙她,我騙她說誤會一場唐叔叔不會有事。她相信我,我勸她出國好好進修,當做送給她父親洗清誤會的驚喜。我明知道都不會好了,我卻爲了我們的友情心安理得,把她從頭騙到尾。我知道我沒有錯,我只是討厭我自己,討厭這裡。”
她厭棄自己,就像身體里長了一顆毒瘤,不斷地腫脹長大,她卻沒有辦法割掉它。
只能看着自己跟着它一起一點點地壞掉……
陸子翊摸摸她的頭髮,不敢抱她。現在的她,彷彿一尊易碎的陶瓷,多用一點力就能碰碎了。
緊抿的脣間輕輕吐出一句近乎呢喃的低語,“對不起,是我的錯。我後悔了……”
他不該把她拖進來,那是他這一輩子最大的錯誤。
“我也很想念那個打雷天嚇得哪兒都不敢去的女孩,雖然她膽子很小,但是她總是笑得很好看。她看見路邊的小貓會笑,看見桃花開了會笑,就算我說了一句很不好笑的話可是她聽了也會笑……對不起,是我的錯……你不該責怪自己,罪魁禍首是我,也許這就是我的報應吧。爲了懲罰我,你應該好好地,就算以後沒有兒孫滿堂,不過有人陪着,你永遠也不會寂寞。離開這裡你應該不會再回來了吧?這樣也好,離得遠遠地。”
宋安七擡起頭,臺階下方他的背影逆着光。她用力擦了擦模糊的眼睛,可還是看不清。
“陸子翊,”她緊着嗓子叫他,那個孤寂高挑的身影頓了一下,“我沒有怪你,可是對不起。”
無論是誰,都沒有可能再回去了。
找到花枝的當天,陳強因涉嫌貪污受賄以及故意傷害等幾項罪名被逮捕。
被關進看守所的第一晚,他就在監舍被人暴打,身體嚴重骨折,嚴重的腦震盪被送進了醫院。凌晨,病房發生火災,他被燒死。
警察花了三天的時間調查,最後結論是當晚雷電擊中病房內儀器導致起火。
唐睿帶了他母親要求的離婚協議書又見了唐雲山一面,因爲鄒榕自願承諾會照顧年邁的唐老爺子,已是無路可走的唐雲山沒有猶豫很爽快就簽了。唐雲山還顧着他最後殘存的顏面,命令唐睿不能把他離婚的事情泄露出去。
事情已經再無轉圜的餘地,唐睿也不再四處奔走,開始分心辦理父母的離婚案子。
花枝因爲受到侵犯,除了身體方面受到創傷,精神也極度不穩定,留院觀察。據說她誰也認不出來了,看見人就歇斯底里地尖叫。醫生護士換藥,都必須把她的手腳捆綁起來,必要時不得不注射安定。
精神科的醫生會診過了,診斷結果說刺激過度,精神出現暫時的混亂。
會不會好起來,沒有人說得清楚。如果精心照顧,也許病患會慢慢好起來,但要想恢復到事發前的狀態是永遠不可能了。
現在鄒榕守在病房裡照顧她,簡寧也在,寸步不離。
宋安七每天都去醫院,第一次還沒走到病房門口,又聽到花枝發瘋的尖叫。她彷彿被抓到現形的小偷,落荒而逃,最後走在車馬川流的大街上,茫然地發現自己迷路了。
後來花枝叫得少了,聽走廊上路過的護士說她開始吃藥,有抑制神經的作用。
她只敢站在門外,透過玻璃門往裡看一眼。總是什麼都沒看清楚,就沒有勇氣再看下去。
江城進入深秋,風雨飄零,什麼都不太平。
陸風地產已經跌至歷史最低值,還有再往下跌的趨勢。一切都是從陸子翊辭職,打算拋售股份開始。陸相洲和陸祁峰、陸雲揚兩兄弟接手了公司,卻也是焦頭爛額。
他也在想辦法,找人集資,目光也是看着陸子翊手上那筆股份。
宋安七沒有帶入冬的衣服來,於是又在某一天夜裡感冒發起燒來。她半夜打了車,自己去醫院打點滴,遇上了下樓抽菸的簡寧。兩個人點了點頭,彼此都沒說話。
針管才扎進皮膚裡,陸子翊突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