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她還是想問他,昨晚深夜樓下大雨裡那個身影是不是他,他來是幹什麼。
但他心不在焉,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病房裡,亦或者他只是沒心思和她說話。
宋安七恨透了這種無止境的猜心的戲碼,這樣挺沒趣的。既然他不想說,她也沒有必要繼續去追問一件沒有意義的事。
手被輕輕地握了一下,宋安七低頭抓住陸希梵的手,走過長長的廊道,走進電梯。陸希梵握着她的手,用着的力度讓她懷疑到底是她扶着他,還是他扶着她。
電梯門打開的剎那,“對不起。”陸希梵不自在地撇過頭,聲線壓得低低的。
“神經病!”宋安七拿他的口頭禪回敬他,“我也餓了,等下回去要吃什麼?”
從醫院回家之後,不長不短的一段時間裡,很多聽說如同盛夏來得轟轟烈烈,即使他們足不出戶,但還是都聽得到。
在地下車庫發生的事,經過陸子翊的編撰,成了另外一個版本。唐詩送顧婉君去寫字樓找陸子翊商量滿月酒席的事情,顧婉君下車後,唐詩倒車出去因爲車速太快撞上摩托車。摩托車失控摔出去,擦傷了顧婉君。
在這個版本里,宋安七和陸希梵成了路人甲。
而事實不過是,唐詩聽說那天她會去參加複賽,想去鬧事找陸希梵的麻煩。半路接了在商場買金飾準備兒子滿月酒席的顧婉君,至於蘇折月爲什麼在那裡,沒有人知道。
唐詩被嚇傻了,回家後開始發高燒,聽說住了一週的醫院。
聽說陸子翊和顧婉君帶着兒子一起去拍了婚紗照,聽說他帶她去挑了結婚戒指,全城都是關於他要再婚的聽說。顧婉君下巴上的傷,變成了替他擋車時撞下的傷口,很多人因此而感動。於是忘了陸子翊纔剛離婚幾個月的事實,忘了他兒子出生還在他離婚之前。陸家和陸子翊又把他與顧婉君,粉飾成了又一樁令人豔羨的愛情故事。
在這個愛情故事裡,宋安七再一次被隱去了。
可是這些都不重要了……
八月二十三日,宋安七她爸的忌日。這年的八月二十三日,據氣象局統計,是近三十年來洛城夏季最高溫度的一天。很多年後,宋安七想起這一天,總懷疑,如果她多猶豫幾秒,以後的事情是不是都會改變。
這一天清晨,太陽烈得令人暈眩。整座洛城悶沉沉,行走在路上,似乎置身在燜鍋裡,一點風也沒有。
地面的熱浪烘在臉上,總給人一種四五分熟的錯覺。
「憶江南十五樓大廳」。
電梯一樓下,把手機上的地址對照了一遍,宋安七按下十五樓按鈕。
上午在墓地收到花枝約見面的短信時,宋安七猶豫了幾秒鐘,終於還是決定來見她一面。她們有很久沒有聯絡了。三個月二十五日,一百一十六天,比她和花枝從小到大失去聯繫的日子加起來還要長。
清靈的古箏聲悠揚地響起,電梯停在十五樓,電梯門緩緩打開。
一排一人半高的,古典雍容的雕花屏風橫在電梯門外。
“小姐您好,”穿着短旗袍的迎賓小姐拿着本簿子過來,“請您先簽名。”
“呃,我找人。”宋安七沒有接那本簽名簿,站在原地,找出手機給花枝打過去。
屏風裡間很遠的地方隱約有鈴聲在響,“喂?”
花枝把聲音壓得很低,聽得到旁邊模糊的說話聲。電梯外,穿着制服的服務生在往她身旁的樓道里搬花籃小聲請她讓開一點。
“花枝,你現在在哪兒?我到了,但是……你是不是說錯地址了?”宋安七側轉過身,擡眼看着屏風盡頭的一排花籃問。
她以前也和陸子翊來這裡吃過好多次,往常只有宴請賓客的時候纔會擺開屏風,暗含有清場的意思。
“等我一下……”花枝語氣緊繃,似乎起身走了段路,磨蹭了許久,她說,“沒有錯,你進來吧,不用簽名,進來就可以了,你先把電話給迎賓那人。”
迎賓小姐接了電話,把手機還給宋安七,殷勤地做了個手勢,“小姐,這邊請。”
花枝還沒掛,“安七——”
“怎麼了?”宋安七站住。
“……我等你,你快來吧。”唐花枝吞吞吐吐地說。
宋安七狐疑地握着手機,唐花枝的態度讓她猜不透。她朝迎賓小姐笑了一下,示意她要打個電話。宋安七走到牆角,打給陸希梵,告訴他自己在憶江南和花枝吃飯,如果他一會兒沒事,可不可以來接她。
她們可以順路去布料市場挑點布料,她前天答應他,給他做件衣服當做離別禮物送他。現在開始做,還有充裕的時間改。
陸希梵在77酒吧,和他的樂隊在玩兒,說練完團就來找她。
宋安七吸了口氣,跟上迎賓小姐,繞過屏風組成的長廊。
“小姐,請進。”迎賓小姐停下腳步,門口的兩位服務小姐上前拉開屏風。
宋安七轉過頭,好奇地看了眼屏風邊沒收完的大花籃。
「恭賀陸子翊先生與顧婉君小姐——」
視網膜被玫紅金線勾勒的字體刺了一下,宋安七毫無意識地握緊了手機,退了一步,飛快地轉過身。
迎賓小姐奇怪地看着她防備的舉動,“小姐——”
宋安七踉蹌走了兩步,眼尾看到屏風被打開,聽到迎賓小姐還在叫她,她拔腿就跑。搬花籃的服務生正搬起一米高的花籃,沒看見路,兩個人撞在了一起。
“安七?”
宋安七從厚實的地毯上爬坐起來,有人把住她的肩膀。
她甩開那隻手,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
“安七,你……怎麼來了?”顧婉君握着她的袖子,彎腰幫她拍灰。
她穿着一件胭脂紅的錦緞旗袍,頭髮低低地挽了一個髻,耳垂上掛着一顆小巧的珍珠。可能是狠心減了肥,身子骨比懷孕前還清瘦些,但胸部更加豐滿,前凸後翹,襯着因爲懷孕變好的皮膚,彷彿翻天覆地變了個人。
如此精心一打扮,下巴上彎彎曲曲兩條蜈蚣似的疤,也不那麼可憎了。
宋安七側了下身,避開她的觸碰,眯起眼去尋宴會上的人。
“安七?”顧婉君親暱地拉住她的手,笑臉盈盈,“你是來參加小澄的滿月酒嗎?”
“不是。”毫不避諱地面對大廳裡黑壓壓的視線,宋安七直直盯着靠窗桌上正面對着她的唐花枝,一個字一個字地開口,“是她約我來談點事情,很不幸,她好像正巧有事。”
她的出現,是一個不愉快的音符,打斷了原本和諧的樂章。遠遠地,主位上,陸老爺子用力地放下筷子。啪地一聲,十多米遠的地方,她的耳膜也跟着輕顫了一下。
陸家的人,好似看着怪物的眼神,冷漠地玩味地看着她。
宋安七不在意,也沒什麼可在意。她只看着花枝,看着她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
她的好姐妹,把她像猴子一樣扔進動物園假山裡,四周是高高的圍牆。圍牆上方,坐着一羣看戲的人。
唐花枝低下頭捧着杯子,有點發慌,避開了她的注視。
囂張嬌蠻的花枝從來不會慌張的,是她變了,還是自己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她。
花枝旁邊的唐睿看着她,起了下身,被他父親拉住,他又坐下。緊張地盯着她,搖了搖頭,讓她快走。
手裡的手機在響,陸希梵的電話。宋安七掛斷電話,冷靜地要走。
“安七,既然來了,看看外甥吧。”
顧婉君抓着她的手,抓得很緊,像一個釘耙要把她死死地釘在這令人難堪的局面裡,“今天是爸的忌日,剛好是孩子滿百日的天數。我給孩子定在今天辦滿月酒,也是爲了紀念爸。怎麼說,他也是你外甥啊。”
宋安七揪着她的手,往旁邊撇,“放手!”
顧婉君這樣惺惺作態,舔着臉做戲的姿態,生生令她作嘔。
大廳裡,陸子翊懶散地往身後瞥了一眼,鍾虎從角落處站起來,大步往廳口走。
照顧孩子的保姆得到顧婉君授意,走過來,抱着嬰兒交到顧婉君懷裡。
一百天的嬰兒和出生時比,長了些肉。雖然不好看但白白胖胖的,躺在襁褓裡舔着手指透着股天真無邪的可愛。
看着這個全新的生命,宋安七忽然失去了力氣。心裡像是被灌了一勺滾燙的熱油,灼得心陣陣地抽搐。原來大家都想有一個孩子,有孩子,是這樣美好的事情。
“小澄看,這是你小姨媽哦。”顧婉君溫柔地逗弄着孩子,把咯咯笑的嬰兒往宋安七手上送,“安七,抱抱小澄吧。”
宋安七僵硬地抽回手,低頭看向一直不停打過來的電話,有點恍惚地往外走。
頭皮驀地一緊,髮尾被嬰兒抓住了。嬰兒彷彿知道她不喜歡他似的,兩隻小手揪着她的頭髮,笑得更開心。宋安七沒有和嬰兒相處過,她下意識地抓着頭髮中部往回扯。
孩子的身體隨着她的髮絲一歪,頓時像不倒翁一樣,從顧婉君手上倒栽蔥掉在地上。
顧婉君急忙彎腰,沒接住,孩子落在地上下一秒哇哇地哭起來。
宋安七一愣,她沒留心過力氣會這麼大。聽到孩子嘶啞的哭聲,她驚慌地蹲下身,去看顧婉君抱起來的孩子。哭得這麼大聲,是有哪裡傷到了嗎?
啪——
一個耳光甩在她臉上。
宋安七坐倒在地,條件反射摸了摸發燙的臉,擡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