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第一天,對於方天賜來說,只是煎熬的開端。
上午,剛過11點,簡寧從渾渾噩噩的狀態中轉醒。
她尚處於極度虛弱的狀態,鼻端固定了氧氣管,尖利的針管埋在她的左手背表皮下,冰涼的液體順着透明的管子流進她的身體,維繫她奄奄一息的軀殼。
和許多電視裡演的場景一樣,她睜開眼睛,最先看到的是一個男人。
通常情況下,這個男人一定與她有着不可割捨的緊密關係。
比如,夫妻。
簡寧沒有立刻將他認出來,混沌的思緒以緩慢得可以忽略不計的速度做着整理,在破碎的片段和模糊的記憶裡找尋漸而,過了大約十幾分鍾,她看他的目光有了幾許清明之色。
方天賜自認是個很缺乏耐心的人,通俗的說就是喜新厭舊。
只是在今天,此刻,他異常安靜。
在他的手裡拿着一份胎兒的死亡報告,那是他的孩子,一個23周、已經成型的女嬰。
千萬別誤會,他握着這份報告守在妻子的牀前,並非癡情。
而是,他想討要一個真實的說法。
簡寧醒來後,望住他的目光先是渾濁不識,接着慢慢將他認出,最後,在想起她所做的一切,以及端清彼時的現實後,那雙曾經如寶石般閃耀的美目,盡失光華和色彩,化作一潭死水。
“認出我是誰了麼?”方天賜開口,聲音低啞晦澀,雖是疑問式,卻很肯定。
簡寧不語,是無力,更是無話可說。
“這是我們孩子的死亡報告,你想看看麼?”他將報告拿起來,遞到半空,兩秒後又收了回去。
這時候的簡寧是沒力氣的,只她是孩子的母親,對腹中情況,怎可能一無所知?
報告被方天賜打開,他垂眸盯着那片白紙黑字,實際上,幹得發緊的眼睛,一個字都看不清!
他背得出來。
“報告上說,我們的孩子先天性左肺缺失,胃腸道畸形,即便生下來也要先經歷多項手術,能不能活,活多久,看天。”
說到這裡,方天賜看了簡寧一眼。
她已收回與他的視線,而他,終於感到有些麻木了。
“三週前,胎兒出現腦積水的狀況。其實這不是什麼特嚴重的事,我媽懷我的時候,也那樣過,說是後來我自己給吸收了。但你知道的,咱兩的孩子命薄,是個殘缺兒,於是其他病症跟着來了,連帶你開始發燒。”
簡寧發燒那兩天,把方天賜急瘋了。
醫生請到家裡,直接在客房住下。
巧了不管是打哪兒來的權威,都勸他:把孩子拿掉吧,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簡寧卻不,她要堅持下去。
她說,這個孩子對她而言很重要;還說,不僅僅因爲簡家抑或方家。
她是孩子的母親,這是她的第一個孩子!
當時方天賜感動得不得了,心說好吧,胎兒腦積水而已,他在孃胎裡也積過的,方太太都拼了,他必須奉陪到底呀!
現在回想起來,纔是恍悟醫生們對他說那些話的真正用意。
“醫生建議你做引產手術,你不願意。”方天賜蒼白的說着,後知後覺,像個滄桑的老人佝僂無法挺直的背脊。
忽然,他神色閃爍,諷刺的笑了,“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說了什麼話,讓我請來的醫生都對我瞞得死死的?錢?還是用你的演技打動了他們?”
迴應他的只有死寂般的沉默。
方天賜的笑變得悲涼,“終於,你發現孩子保不住了,你怕沒了孩子,方家就會對簡家置之不理,所以你想,你得另謀出路。你找秦可人,讓她辦一場派對,你幫她對付周曉,蓄意傷人的罪名可不小,還能把雲菲菲遇襲的仇一併報了。秦亦那個人,我比你瞭解他;蕭厲麼,以前在國外的時候和我是玩在一塊兒的,如今他最看重誰,全世界都知道。你舍了孩子,讓秦、蕭外搭一個宋,三家!欠了你的人情債,你還能給你兩個小姐妹出口惡氣!至於我這兒……”
他驀地站起來,任由腿上的那份報告散落在地。
他話音拔高數倍,暴怒!
他居高將躺在病牀上的女人死死的瞪着,用了許多力氣,纔將緊握成拳的手緊繃固定。
恨意,殺意,還有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的意思,無休無止的把他纏繞,箍得他透不過氣。
好想拉着她一起去死!
“至於我這兒,你讓我怎麼跟爺爺說呢?說你早就知道孩子保不住,所以搞出那麼精彩的大場面,把周家小姐弄到警局裡去?我還是今天才發現你那麼有正義感!”
方天賜一會兒暴怒,一會兒又癡笑,發紅的眼睛不自覺溼潤了。
“我當然不能這麼跟爺爺說,況且他也知道你被周曉推進游泳池裡,這黑鍋她冤到了姥姥家也得背住,然後呢?”他反問了一句,然後自問自答,“我這個舉世聞名的敗家子必須給我老婆出這口氣不是?二十分鐘前,我在電話裡跟我爸說,這事兒不會就這麼算了,孩子沒了還可以再要,關鍵得你沒事,不就是個周家麼?他周裕濤都退下來了,正是避鋒芒的時候,要弄周家還不容易?我還跟你爸再三保證往後加倍對你好!”
方天賜的聲音越來越大,發自肺腑的咆哮。
他手舞足蹈,胡亂踢着腳下散開的報告,理智分崩離析。
一直他都覺得,女人把他耍得團團轉真不是本事。
他慣來沒節操,對女人方面特沒原則。
今兒真的長了大見識!
他老婆太厲害了!
這麼厲害的老婆,下一步打算和他離婚是麼?
“你以爲這事兒能算了?你以爲我會跟你算了?我告訴你……沒完!這個結果你滿意麼?你真行!你真行啊簡寧!”
簡寧做着宛如靜態的呼吸,反襯着方天賜前所未有的暴戾。
彷彿將他宣泄出來的情緒統統無視,實則,又彷彿是完全接受了。
她想說話,又覺得事已至此,今天發生的一切,皆在她的預料之內。
她就是這樣一個女人。
你看到的,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