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敷面館開張大吉,很快就成了洛陽南郊最有名的食肆,不論是湯餅的味道,還是裝修的品味,那都是獨一份的。他們賣的湯餅比別的店至少貴一倍以上,但是味道卻是沒說,更重要的是,羅敷面館的牆上有許多漂亮的書法和繪畫,筆法精妙,眉目傳神,洛陽的幾個書畫高手聞訊趕去準備踢館,在仔細觀摩之後,大多選擇了不要輕舉妄動,以免自取其辱。
對於太學生們來說,最讓他們感興趣的還是二樓的那十篇古文字,這十篇古文字足以證明劉修說且字是陽物不是空穴來風,至少目前還找不到能夠把這十篇古文字全部讀懂的人。
開玩笑,東觀校書、校定五經的幾位大學者都沒搞定,誰還有這本事。
羅敷面館還有一個規矩,上二樓喝酒吃麪可以,觀摩牆上的文字也可以,想抄下來帶回去研究也可以,旁邊就有筆墨可以隨時取用。如果能解出一個字,那就可以享受一頓免費,同時還可以在字旁註上你的大名,讓你揚名立萬。
幾個相對簡單的字很快就讓人注了名,剩下的那些字遲遲的沒有人動筆,默默的等待着下一個高明,同時也吸引着一批批來觀摩的食客。當然了,他們是衝着樓上的古文字,還是衝着那些明眸善睞、身材嬌好的胡女招待,就很難說了。
來搗亂的也不是沒有,可是等張飛、劉備等人把腰裡的郎官綬帶一亮,先嚇跑一半,然後拳頭一亮,又打倒一半,然後便安生多了。等驃騎將軍董重、執金吾宋豐、屯騎校尉蓋升先後到店裡來吃了一頓飯,在顧客意見牆上留下了自己的墨跡之後,基本上就沒有不長眼的蟊賊來搗亂了。
到目前爲止一切正常,每天的進帳也讓人滿意,所以在最初的半個月忙碌之後,劉修經不住曹操的再三催促,來到曹府給曹鸞上形體課。
劉修跟着曹操走進小樓的時候,曹鸞正拘謹的坐在次席上,一看到劉修進門,頓時愧不可當,如果不是曹操早就給她說過這件事的嚴重性,她也許能直接從樓上跳下去。
“我聽孟德說,你比我大兩歲?”劉修有些漫不經心的走到曹鸞面前,眉毛一挑,有些輕佻的說道。曹鸞面色一緊,剛要發怒,卻被曹操用眼神制止了,只得含羞忍辱的點了點頭。
“我和孟德一見如故,情同兄弟,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叫你一聲大姊吧。初次見面,絹扇一枚,不成敬意,還請大姊笑納。”劉修欠了欠身,取出一把團扇,雙手送到曹鸞的面前,又解釋道:“其實我們幽州人見到陌生女子都這麼稱呼,你也不要太介意。我只是說,我們不用這麼拘謹,放鬆一些便好。”
曹鸞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團扇。團扇上用很隨意的筆墨畫了一隻游水的白鵝,除了大紅的鵝冠和淺紅的鵝掌,其他的都用墨色繪成,構圖簡單隨意,卻是意韻自然。旁邊用流轉的行書寫了幾行字:鵝鵝鵝,曲頸向天歌。白毛拂綠水,紅掌撥清波。
曹鸞讀了兩遍便分清了句讀,稍作吟誦,臉上露出一抹淺笑,讚了一聲:“好詩。”
劉修心道,廢話,唐初四傑之首的傑作,能不是好詩嗎。不過他不是來和曹鸞論詩的,估計也未必是她的對手。曹家後來出了三曹,焉知不是曹鸞是不是也有這方面的天賦。他抓着曹鸞品味詩句時露出的片刻輕鬆,趁隙而入:“好在哪裡?”
“自然,輕鬆。”曹鸞擡起頭,這纔想起眼前這個男子是個外人,而且是來教她怎麼討好男人的,不免有些尷尬,臉上的笑容立刻收了起來,恢復了剛纔那副靈牌的表情。
“自然,輕鬆,孟德,大姊果然是個聰慧的女子,一下子就把握住了詩的真諦。”劉修也不看她,轉頭對曹操說道:“你我不如也。”
曹操嘿嘿一笑,用眼神示意曹鸞不要太嚴肅。曹鸞的臉抽動了兩下,卻怎麼也笑不出不。劉修擡起頭看着她,似笑非笑,曹鸞被他看得不自在,本能的低下了頭,側過了身子。
“好”劉修忽然輕輕的拍了一下手掌,對曹操說道:“就是這個姿勢,最美不過。”
曹操一愣,湊到劉修身後瞅了一眼,頓時眼神一亮。此刻的曹鸞端莊中透着幾分羞澀,局迫中參雜着些許惱怒,頭不像平時那樣直直的豎着,而是微微下垂,背卻是挺着,胸部挺起,和尖尖的下巴互相呼應,形成一道曲線,側着的臉龐在外面明亮的陽光襯映下顯得分外清晰。
果然是美呆了曹操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用力一拍劉修的肩膀:“德然,果然還是你行”
“不,是因爲大姊本來就是個美人,只是平時太苦着自己了。”劉修搖搖頭,對羞紅了臉的曹鸞友善的笑笑,躬身一拜:“大姊,其實你根本不需要我多說些什麼。你把這個團扇拿回去多讀讀,想象自己獨自一人行走在北邙山的美景之中,身邊沒有任何人,你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吟詩就吟詩,想做什麼都可以。你就會發現,其實……生活是很美的。”
“這樣……就行?”曹鸞暗自鬆了一口氣,又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爲了曹家和宋家的前程,曹操這些天可把她逼苦了,每天讓她像個倡優似的走來走去,她忍受了難以想像的屈辱卻還是達不到要求,最後不得不請劉修來指點。她本以爲劉修會讓她做出更難以接受的事情,沒想到劉修卻只是讓她讀讀詩,放鬆一下身心。
修鄭重的點點頭:“不過,你如果讀詩經的話,雅和頌就不要讀了,讀幾篇風就行。”他猶豫了一下,又接着說道:“你記得毛詩序嗎?”。
曹鸞立刻點了點頭,《詩經》雖然有好幾家的說法,但是毛詩卻是流傳最廣的,每個讀詩經的人,都讀過毛詩序,這也是用儒家禮義解詩的標範。
“把毛序忘了吧。”劉修擺擺手:“再美的詩,裹上那麼一件大禮服,也成祭器了。”
這次不僅曹鸞迷糊了,就連曹操都有些糊塗,他想了半天,扯扯劉修的手臂:“把毛序忘了,還怎麼讀詩?”
“這什麼話?”劉修忍不住笑出了聲,反問道:“沒毛序就不讀詩了,孔子怎麼讀詩?”
曹操眼珠一轉,的確如此,孔子刪詩在前,毛亨作序其後,中間隔了幾百年呢。
劉修耐心的解釋說,毛序,只是毛亨自己對詩的看法,並不是孔子的看法,這只是毛亨的一家之言,而且未必就對,你爲什麼要聽他的?你至少應該想想孔子本人是怎麼看待詩的。孔子什麼時候說過詩經字眼裡全是仁義道德,禮樂鐘鼓?你要說雅和頌裡面有,那還勉強說得通,這風是民間百姓吟唱的曲子,和那些大人君子搞的一套禮義有什麼關係?
孔子說,詩可以興,可以怨,可以羣,可以觀,想怎麼整就怎麼整,只有一個要求:思無邪。詩中的興也好,怨也好,都是人之常情的自然抒發,是人的本性,這有什麼可以羞恥的呢?你要去品味詩中那些活潑自然,甚至帶着幾分野性的生機,而不要總想着仁義道德。
劉修最後說,現在的六經是別人的六經,不是孔子的六經,你要想品味孔子的思想,應該拋除後人附會的那些東西,去體會孔子本人的想法。再進一步,你應該去體會詩的本意,而不是先看其他人怎麼說。
“你有愛過一個人卻得不到,只能朝思暮想、苦苦煎熬的經歷嗎?”。劉修問曹鸞。曹鸞不好意思的搖搖頭。劉修又道,“所以你體會不到關睢所說的寤寐思服,輾轉反側的滋味,只有苦戀過的人,才知道這是情之於人最真實的寫照,和什麼求賢沒有半錢的關係。”
曹鸞啞口無言,覺得劉修這些話既像是胡言亂語,又像是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她怎麼可能沒有苦戀過呢,哪個少女不懷春,只是因爲嫁給宋奇,她不得不把自己的感情深埋在心裡,強迫自己遺忘掉。現在劉修一提醒,她突然意識到當時自己不正是寤寐思服,輾轉反側?
“好了,言盡於此,我想你很快就能明白詩的真諦的。”劉修眨眨眼睛,“大姊,你還是先去想吧,我要和孟德兄說幾句你們女子不宜聽到的話。”
曹鸞不好意思的起了身,款款向劉修施了一禮,轉身走了。
“唉呀,說得正好,怎麼讓她走了?”曹操埋怨道。劉修擺擺手:“欲速則不達。你這從妹是天生的風流,不需要太多的說教。如果她自己不把那層束縛解開,說得再多也沒用。”
曹操聳聳肩,想起前一段時間的努力一點進展也沒有,不得不承認劉修說得有道理。
“我要說的是宋奇。”劉修走到門口看了看,見曹鸞已經回了自己的院子,這纔回頭對曹操:“我這幾天其實一直沒閒着,我仔細的研究了宋奇這個人。”
“如何?”
劉修搖搖頭:“他給你提鞋都不配。”
曹操臉色一僵,不知道是該得意還是該沮喪。其實不用劉修說,他也知道宋奇是什麼樣的貨色,只是曹鸞已經嫁給他了,還能怎麼辦?他沉默了好久,才怏怏說道:“德然以爲當如何?”
出乎曹操的意料,劉修對這個結果並不沮喪,反而顯得非常高興:“孟德,這不是壞事,這是好事。”他擡起手,示意曹操不要着急:“如果他是個權力慾望非常強的人,那才麻煩呢。”
曹操眉毛一挑,有些明白了劉修的意思,眼中頓時露出了希望的光芒。正如劉修說的那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不同的人看同一件事會有不同的角度,自然也會得出不同的結果。所謂的聰明人,就是能跳出自己的立場,站在不同的角度看事情,這樣才能看得更全面。
曹操顯然具備這樣的素質。他放鬆了腿,輕鬆散漫的靠在憑几上,翹起了二郎腿,雙手握在一起,兩隻大拇指不停的轉着圈,目光閃動,顯然在權衡利弊。
劉修也不急,他知道這個時候催曹操只會適得其反。眼前的曹操雖然不是他印象中的那個大奸臣,但是不代表他就是個忠臣,在家與國之間,他首先要考慮家。他的想法不可能完全得到曹操的認同,相反,他也許能認同曹操的選擇。他在王楚面前說得慷慨激昂,多少有幾分美色當前,義氣用事的成份,真要讓他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爲大漢出生入死,他也沒那覺悟。
當然了,他也不想被人過河拆橋,當成走狗烹了,在這方面他有着清楚的認識。且不說當今天天子不是什麼仁君,就算是仁君,他也不會把性命交到他手上,這樣的例子太多了。漢文帝號稱仁君,不也是收拾了周勃?
“你要我怎麼做?”曹操仰起臉,一臉正色的看着劉修:“你要先明白一件事,在士族和天子之間,士族雖然一直處在下風,可是士族的根基卻不是天子所能比擬的。兩次黨錮已經讓天子人心盡失,說他是孤家寡人,可一點也不過。”
劉修明白曹操的意思,如今天子要面對兩大勢力,一邊是看起來很強大的宦官,一邊是看起來落於下風的士族,宦官的根基全捏在天子的手上,別看宦官威風不可一世,但是天子真要收拾他,也就是一道詔書的事,士族看起來落了下風,但是士族的根基在天下讀書人,天子不可能殺盡天下讀書人,真要那樣,他也等於殺死了他自己。
在這種情況下,幫助天子對付士族,遠比站在士族一邊的風險大,實際上曹操一直想和士族站在一起,只是士族一直看不上他罷了。而且曹操還有另外一種選擇,我兩不幫,站在旁邊看着,他目前的情況就近乎於此。
但是劉修需要他的幫助。
劉修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每一步都走得很成功,但是這點成功實在微不足道,不管是對於宦官還是士族來說,他都不值一提,要想收拾他,只是動動嘴皮子的事情。真要到了那一步,天子不可能爲了他與宦官或者士族發生直接衝突,最大的可能就是犧牲他。
太后?最多讓她傷心幾天也就過去了。
就算他還能走得更遠,那又如何?他有着超越這個時代的見識,但超越時代未必就代表着能勝利,王安石變法失敗,並不代表他的辦法就是錯的,實踐證明,他的變法並沒有錯,錯就錯在太超前了。
他可以把握大的方向,但他處理不了具體的事務。如果說讓他現在做一個縣令,他就沒有曹操那麼得心應手。在那些事情上,他超前的意識幫不了太大的忙,正如他在寧城的時候,真正救了他命的還是強悍的身體和敦武傳授的武技,否則他就算帶來了一整套的百科全書,最後也可能被一個小卒砍死。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人貴有自知之明,劉修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優勢在哪裡,同樣也清楚的知道僅憑他一個人很難有什麼作爲。他現在如果說,曹**跟着我混,我保你榮華富貴,那結果只可能是曹操客客氣氣的把他送出去,暗地裡罵一聲傻且,然後再也不來往。
這話現在大概也只有袁紹那樣的人說出來,纔有人相信,他劉修說是不會有人信的。
要想把曹操拉到自己的陣營裡來,他必須給一個能讓他接受的理由。劉修沒有回答曹操的問題,反問道:“你覺得現在大漢最大的問題是什麼?”
曹操眉頭一顫,手指捻了捻,沉吟了好半天才說道:“宦官當政,士人離心。”
劉修心中暗笑,曹操到這時候也沒有說實話,還在跟他打馬虎眼,拿這些沒什麼營養的詞來敷衍他。他搖搖頭,一字一句的說道:“內有流民,外有邊患。
曹操微微一笑,沒有吭聲,只是等着劉修下面的話。
“流民也好,邊患也好,歸根到底一個字。”劉修豎起了一根指頭:“錢。”
“錢?”曹操眉頭一皺,隨即戲謔的笑了:“看來德然真是嚐到了沒錢的苦頭。”
“我沒錢好辦,開個麪館,我很快就能衣食無憂。可是如果天子沒錢,事情就麻煩了。”劉修離開了欄杆,走到曹操面前,嘴角一挑:“我記得你父親可是大司農吧?”
曹操眨眨眼,不笑了。“那又如何?”
“天下百姓被盤剝得家破人亡,可是大司農卻連給宮裡郎官發俸祿的錢都拿不出來。真想爲國效力的人支撐不下去,剩下的只有把做官當成收本回利的生意,這樣下去,焉能不流民四起?”劉修衝着曹操舉了舉酒杯,一飲而盡:“到時候流民涌進洛陽,看到洛陽的達官貴人們卻過着醉生夢死的生活,你說他們會怎麼想?”
曹操的眉頭擰了起來。
“我知道,你曹家雖然還有點錢,可是和袁家比起來,你們其實差得太遠。可是,正如你不惜殺了蹇圖,卻還是不能讓別人不把你看成宦官一樣,流民們可不管是誰貪得多,誰貪得少。刀兵一起,所有的達官貴人,不管你是小貴人,還是大貴人,只要是有錢人,都會人頭落地,覆巢之下無完卵,綠林赤眉之亂,殷鑑不遠啊。”
曹操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好半天才慢慢的吐出來,臉色凝重,顯然被劉修描繪的前景嚇得不輕。正如劉修所說,刀兵一起,沒人能夠保證自己倖免。曹家雖然不是袁家那樣的豪富之家,但是亂民可不管這些,只要是有錢人,一律格殺勿論。更讓人擔心的是,袁家也許有實力自保,甚至有可能憑藉着四世三公培植的深厚勢力前進一步,改朝換代,曹家卻未必有那樣的機會。